一甲午战败,震动人心
自从世界资本主义侵入中国以后,腐朽的中国封建社会即逐渐解体而沦为半殖民地。中国再也不能闭关自守了。对于这种情况,我家乡民间有这样的说法:洋人打掉了我们五个梅花粧(大概是指五口通商吧),就闯进中国来了。就连中国封建主义的卫道者、屠杀太平天国的刽子手如曾国藩、胡林翼、李鸿章之流,也感到中国必须有所改变,才能适应世界局势。当胡林翼亲眼看到了外国兵船在大江中来去如飞的时候,他在惊羡之余,也不能不喟然兴叹,说中国的武器太不行了,应该学习洋人的船坚炮利。于是便出现了李鸿章等封建官僚所办的“洋务”。这种“洋务”开办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比日本维新还稍早一点。但是它与日本维新不同。日本经过维新运动便走上了资本主义的道路;而中国的“洋务”运动并不鼓励资本主义的发展,只不过是想借西方的武器来保护中国的封建统治而已。正因为这样,日本已渐趋富强而中国却依然落后,日本才敢于在1894(甲午)年对中国发动大规模的侵略战争。在这次战争中,虽然中国人民的抗日意志很坚决,士兵作战也很英勇,但由于统治者的腐败无能和投降派的从中破坏,结果中国还是失败得极其悲惨。清朝政府被迫派头号卖国外交家李鸿章到日本去签订了《马关条约》。根据这个条约,不但友好的邻邦——朝鲜被牺牲了,而且中国自己的领土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岛屿、澎湖列岛也被宰割而去,甚至还要割让东北的辽东半岛;不但开放了沙市、重庆、苏州、杭州等地为商埠,而且还允许日本人得在中国所有的通商口岸开设工厂;至于赔款之重——库平银二万万两,也极为惊人。这真是空前未有的亡国条约,它使全中国都为之震动。从前我国还只是被西方大国打败过,现在竟被东方的小国打败了,而且失败得那样惨,条约又订得那样苛,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啊!李鸿章的“洋务”运动彻底破产了,李鸿章的卖国贼面目彻底暴露了。广大人民都反对投降派,反对李鸿章,欲食其肉而后快。当时正在北京会试的各省举子也纷纷集会、请愿,康有为即曾联络其中的一千余人,举行了著名的“公车上书”,要求拒和迁都,变法图强。我还记得甲午战败的消息传到我家乡的时候,我和我的二哥(吴永锟)曾经痛哭不止。那时我的母亲刚死去不久,我的二哥正和我一起在家守孝。家庭的不幸使我们对国家的危亡更具敏感,我们当时悲痛之深,实非言语所能表述。
甲午战争以后,帝国主义的对华投资急剧地增加了,这对中国的民族资本起了一定的刺激作用:而“洋务”事业的破产,也迫使清朝政府对民族资本作了若干让步;于是中国的民族资本主义经济有了初步的发展。就在这个基础上,西方资产阶级思想才得到较为广泛的传播,资产阶级的政治运动也逐渐发展起来。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政治活动在甲午战后渐趋活跃,孙中山等人也在甲午战后开始了他们的资产阶级革命的政治活动。我自己的思想也是随着时代思潮的激**而前进的。
甲午之前,在我的头脑中占主导地位的还是传统的忠孝节义的思想。1892年初,我刚满十三岁以后,便随我的二哥到成都进了“尊经书院”,这使我的眼界扩大了许多。我们的同伴中有一个名叫黄芝的,他和我二哥是同榜的秀才,因为他父亲是个“刻字匠”,当时人们都看不起他,但我们却成了很好的朋友。他比我年长,读书很多,对文字学、汉学颇有研究。我们时常一起去游览武侯祠、草堂寺等名胜古迹。每当傍晚我们在城墙上散步的时候,他总要指点胜迹,为我讲诸葛亮和杜甫等人的故事,有时还联系到当前国家的危机,大发感慨之词。这样,我从小便养成了关心国家大事的习惯。在“尊经书院”的时候,学长们还不断给我讲述前辈同学们的斗争故事。有一个同满人藩台斗争的故事,我现在还记得。大致是书院刚成立不久,学生们即爱议论时政,臧否人物。那时有一个贪婪昏庸、横行无忌的满人作藩台,便成了大家攻击的对象。一天总督考课,省城官员循例奉陪。这天,藩台到得特别早,他坐着八人大轿,一直闯到书院的二堂才下轿。学生们见他这样抖威风,都非常气愤,便设法捉弄他。他们派人到书院门口迎接钦差学政张之洞,张于是即在书院门口下轿。张当时在四川颇有声望,而且又是钦差,其余的官员见他的轿子放在书院门,也都在书院门口下轿。等考课完毕,所有官员的轿子都从书院门口进来,惟独这位藩台的轿子从二堂抬出,而且上面的玻璃早被学生们打碎了,使他感到十分尴尬。这位藩台因此怀恨在心,便想到“尊经书院”抓人报复。那时主管书院的王壬秋(阊运)很爱护学生,他估计到藩台不肯罢休,当晚即去信请张之洞翌晨便衣简从来院议事。第二天,张来到书院,却无人接他。他正在客厅里徘徊的时候,藩台派来的人便把他当作学生抓去了。藩台一看抓来的是钦差,吓得连忙赔罪。从此以后,他的恶行也就收敛了一些。这个故事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我在“尊经书院”的时间虽然很短,但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极其深刻。
这年夏天,我和我二哥奔母丧回家。我二哥是一位服膺宋明理学、极讲孝道的人,每晚必去屋旁的田间为母守殡,实行所谓“庐墓三年”。当我送他出门以前,我们总要挑灯读书。那时我们读的是《通鉴辑览》、《天(启)崇(祯)百篇》等书文。每读到岳武穆、文天祥等人的忠勇事迹时,我们都极为感动,甚至潸然泪下。我们尤其喜爱的是明末烈士黄淳耀。他在清兵攻破嘉定之际,首先叫妻子和弟弟上吊,并说:“弟弟,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来。”然后自己也从容自缢以殉国。在明末的许多“名士”中,一方面有黄淳耀这样的烈士;另方面也有吴梅村那样的懦夫。吴投降了清朝,后来因怕被列入“贰臣传”而感到悔恨,他临死前在一首《贺新郎》的词中写道:“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完全道出了一个软骨头的民族叛徒的痛苦心情。象吴梅村与黄淳耀这两种人,真可谓“一则放之须臾,而已与草木同腐矣;一则忍之须臾,而已与日月争光矣”。他们之所以得到两种迥然不同的结果,全在乎关键时刻是否受得住严崚的考验。在甲午战前,我读的就是这类书。而这类书对于培养我的民族气节和革命气节,都曾起过积极的作用。那时四川还很闭塞,新书还未流行,因此我还没有接触到什么“新学”,不过,我对当时国家危亡的大势是了解的,我正在为祖国的前途而忧心如焚。甲午战争的失败,更激发了我的救国热忱,我需要找寻一条救亡图存的道路。我知道当时政治的腐败和官场的黑暗,因此,对“洋务”运动的失败并不感到惊奇。但是,中国的出路究竟何在呢?我有些茫然。正当我在政治上十分苦闷的时候,传来了康梁变法维新的思想,我于是热烈地接受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