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仲,西安人。父早丧,母遗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荤酒。仲既长,嗜饮善啖,窃腹诽母,每以肥甘劝进,母咄之。后母病,弥留,苦思肉。仲急无所得肉,刲左股献之。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

仲哀悼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见骨。家人共救之,裹帛敷药,寻愈。心念母苦节,双又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后辄对哀哭,年二十始娶,身犹童子。娶三日,谓人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秽,我实不为乐!”遂去妻。妻父顾文渊,浼戚求返,请之三四,仲必不可。迟半年,顾遂醮女。

仲鳏居二十年,行益不羁,奴隶优伶皆与饮,里党乞求不靳与;有言嫁女无釜者,揭灶头举赠之。自乃从邻借釜炊。诸无行者知其性,朝夕骗赚之。或以赌博无资,故对之欷歔,言追呼急,将鬻其子。仲措税金如数,倾囊遗之;及租吏登门,自始典质营办。以故,家日益落。先是仲殷饶,同堂子弟争奉事之,家中所有任其取携,亦莫之较;及仲蹇落,存问绝少,仲旷达不为意。值母忌辰,仲适病,不能上墓,欲遣子弟代祀,诸子弟皆谢以故,仲乃酹诸室中,对主号痛,无嗣之戚,颇萦怀抱。因而病益剧。瞀乱中觉有人抚摩之,目微启,则母也。惊问:“何来?”母曰:“缘家中无人上墓,故来就享,即视汝病。”问:“母向居何所?”母曰:“南海。”抚摩既已,遍体生凉。开目四顾,渺无一人。

病瘥既起,思朝南海。会邻村有结香社者,即卖田十亩,挟资求偕。社人嫌其不洁,共摈绝之。乃随从同行。途中牛酒薤蒜不戒,众更恶之,乘其醉睡,不告而去。仲即独行。至闽,遇友人邀饮,有名妓琼华在座。适言南海之游,琼华愿附以行。仲喜,即待趋装,遂与俱发,虽寝食与共,而毫无所私。及至南海,社中人见其载妓而至,更非笑之,鄙不与同朝,仲与琼华知其意,乃俟其先拜而后拜之。众拜时,恨无现示。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见遍海皆莲花,花上璎珞垂珠;琼华见为菩萨,仲见花朵上皆其母。因急呼奔母,跃入从之。

众见万朵莲花,悉变霞彩,障海如锦。少间云静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犹身在海岸。亦不自解其何以得出,衣履并无沾濡。望海大哭,声震岛屿。琼华挽劝之,怆然下刹,命舟北渡。

途中有豪家招琼华去,仲独憩逆旅。

有童子方八九岁,丐食肆中,貌不类乞儿。细诘之,则被逐于继母,心怜之,儿依依左右,苦求拔拯,仲遂携与俱归。问其姓氏,则曰:阿辛,姓雍,母顾氏。尝闻母言:“适雍六月,遂生余。余本乐姓。”仲大惊。自疑生平一度,不应有子。因问乐居何乡,答云不知。但母没时,付一函书,嘱勿遗失。仲急索书。视之,则当年与顾家离婚书也。惊曰:

“真吾儿也!”审其年月良确,颜慰心愿。然家计日疏,居二年,割亩渐尽,竟不能畜僮仆。

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丽人入,视之则琼华也,惊问:“何来?”笑曰:“业作假夫妻,何又问也?向不即从者,徒以有老妪在;今已死。顾念不从人无以自庇;从人则又无以自洁。计两全者,无如从君,是以不惮千里。”遂解装代儿炊。仲良喜。至夜父子同寝如故,另治一室居琼华。儿母之,琼华亦善抚儿。戚党闻之,皆餪仲,两人皆乐受之。客至,琼华悉为治具,仲亦不问所自来。琼华渐出金珠赎故产,广置婢仆牛马,日益繁盛。仲每谓琼华曰:“我醉时,卿当避匿,勿使我见。”华笑诺之。一日大醉,急唤琼华。华艳妆出;

仲睨之良久,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顿醒。觉世界光明,所居庐舍尽为琼楼玉宇,移时始已。从此不复饮市上,惟日对琼华饮。华茹素,以茶茗侍。一日微醺,命琼华按股,见股上刲痕,化为两朵赤菡萏,隐起肉际。奇之。仲笑曰:“卿视此花放后,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琼华信之。

既为阿辛完婚,琼华渐以家付新妇,与仲别院居。子妇三日一朝,事非疑难不以告。役二婢:一温酒,一瀹茗而已。一日琼华至儿所,儿媳咨白良久,共往见父。入门,见父白足坐榻上。闻声,开眸微笑曰:“母子来大好!”即复瞑。琼华大惊曰:“君欲何为?”视其股上,莲花大放。试之,气已绝。即以两手捻合其花,且祝曰:“妾千里从君,大非容易。为君教子训妇,亦有微劳。即差二三年,何不一少待也?”移时,仲忽开眸笑曰:“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牵一人作伴也?无已,姑为卿留。”琼华释手,则花已复合。于是言笑如初。

积三年余,琼华年近四旬,犹如二十许人。忽谓仲曰:

“凡人死后,被人捉头舁足,殊不雅洁。”遂命工治双槥。辛骇问之,答云:“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妆竟,命子及妇曰:“我将死矣。”辛泣曰:“数年赖母经纪,始不冻馁。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儿而去?”曰:“父种福而子享,奴婢牛马,皆骗债者填偿尔父,我无功焉。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谪人间三十余年,今限已满。”遂登木自入。再呼之,双目已含。辛哭告父,父不知何时已僵,衣冠俨然。号恸欲绝。入棺,并停堂中,数日未殓,冀其复返。光明生于股际,照彻四壁。琼华棺内则香雾喷溢,近舍皆闻。棺既合,香光遂渐减。

既殡,乐氏诸子弟觊觎其有,共谋逐辛,讼诸官。官莫能辨,拟以田产半给诸乐。辛不服,以词质郡,久不决。初,顾嫁女于雍,经年余,雍流寓于闽,音耗遂绝。顾老无子,苦忆女,诣婿,则女死甥逐。告官。雍惧,赂顾,不受,必欲得甥。穷觅不得。一日顾偶于途中,见彩舆过,避道左。舆中一美人呼曰:“若非顾翁耶?”顾诺。女子曰:“汝甥即吾子,现在乐家,勿讼也。甥方有难,宜急往。”顾欲详诘,舆已去远。顾乃受赂入西安。

至,则讼方沸腾。顾自投官,言女大归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历历甚悉。诸乐皆被杖逐,案遂结。及归,述其见美人之日,即琼华没日也。辛为顾移家,授庐赠婢。六十余生一子,辛顾恤之。

异史氏曰:“断荤远室,佛之似也。烂熳天真,佛之真也。乐仲对丽人,直视之为香洁道伴,不作温柔乡观也。寝处三十年,若有情,若无情,此为菩萨真面目,世中人乌得而测之哉!”

【译文】

乐仲,西安人。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在父亲去世以后生下来的。母亲信佛,不吃荤,也不喝酒。乐仲长大以后,嗜好饮酒,喜爱吃肉,对于母亲的信仰,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不以为然,所以时常拿肥肉美酒劝导母亲开荤。母亲就斥责他。后来母亲得了重病,在将要断气的时候,苦苦地想肉吃。因为时间紧迫,他没有地方可以弄到肉,就从左腿上割下一块肉,献给母亲吃了:母亲的病势稍微好了一点,却后悔破了荤戒,便再也不吃饭,很快就死了。

他悲痛欲绝,用锋利的刀子又在右腿上割肉,割到了骨头。家人都来抢救,给他涂上药,用布缠上伤口,很快就好了。他心里思念母亲的苦苦守节,又悲痛母亲的愚昧,就烧掉母亲供奉的佛像,立起灵牌祭祀母亲。喝醉酒以后,就对着灵牌痛哭。二十岁才娶了媳妇,本身还是一个童子。在婚后的第三天,就对女人说:“男女伺居,是天下最肮脏的事情,我实在不认为那是一种快乐!”于是就写了休书,把妻子休回了娘家。妻子的父亲顾文渊,央求亲戚找他说情,恳求把女儿送回来。请求了三四回,他坚决不答应。拖了半年。顾文渊才让女儿改嫁了。

他光棍儿一个人过了二十年,行为越来越无拘无束。奴隶和仆人,以及说书的唱戏的,都和他饮酒。亲戚朋友向他求借,他毫不吝啬地给予帮助。有人对他说出嫁的女儿没有做饭的铁锅,他立刻从灶头上拔下铁锅送给人家,自己却到邻居家去借锅做饭吃。许多品行恶劣的人知道他的脾气,便天天向他骗钱。有的人赌博没有本钱,就对他长吁短叹,说是赢钱的人讨债讨得很急,将要出卖儿子了。他就从上税的金钱里如数拿出,送给那个人;等到收税的官吏登门讨税的时候,他才典当物品,筹措税金。因为这个缘故,家业更加衰落了。

从前,他家道富裕的时候,同一家族的子弟,争着侍奉他,凡是家里的东西。任凭他们拿走,从来也不计较。到他衰落的时候,很少有人来看望他。他心胸旷达,从不放在心上。赶上母亲去世的日子,他恰巧病了,不能去给母亲上坟,想要打发子弟替他去上坟祭祀;子弟们都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谢绝了。他只好把祭奠的酒菜摆在屋里,对着灵牌号啕痛哭,这时没有继承人的悲哀,紧紧缠在他的心上,因而病势越发加重了。在神志昏乱的时候,他觉得有人抚摩他,稍微睁眼一看,原来是母亲。他很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回家来了?,母亲说:因为家里无人上坟,所以回来享受供果,就便看看你的病情。他问:母亲一向住在什么地方?母亲说:住在南海。抚摩完了以后,他感到遍体生凉。睁开眼睛四处一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身上的疾病很快就好了。

他离开病床以后,就想去朝拜南海。恰巧邻村有人结香社,结伴去朝拜南海,他就卖了十亩良田,带上路费要求一起走。香社里的人嫌他吃荤不洁净,大伙都弃绝他。他就跟在后边一同往前走。半路上,牛肉白酒,葱韭芥蒜,什么荤腥也不戒,大伙儿更加嫌恶他,乘他醉酒的时候,没向他告辞就走了。他就独自一人往前走。到了福建,遇见一个朋友请他喝酒,有个叫琼华的名妓也在酒座上。他恰巧说到游历南海的事情,琼华愿意跟他一起去。他很高兴,等琼华准备好了行装,就和她一起动身;虽然和她同吃同住,但却毫无私情。

……到了南海以后,结香杜的看他带来一个妓女,更加耻笑他,鄙视他,不和他一起朝拜观骨。他和琼华知道他们的心思,就等他们先去朝拜,而后再去朝拜。大伙朝拜的时候。海上没有什么显示,心里都很遗憾。等他二人朝拜的时候,刚一跪到地上,忽然看见海上到处都是莲花,花上缀着缨络,挂着珠子。琼华看见的莲花都是观音菩萨,乐仲看见的花朵都是他的母亲。因而急忙呼喊着奔向母亲,纵身跳进了大海。大家看见海上的万朵莲花。全都变成了彩霞,遮在海面上,好像一片织锦。过了不一会儿,云静风平,碧波清澈,一切都无影无踪了,他仍然站在海岸上。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出来的,衣服鞋子都没有沾水。他望着大海号啕痛哭,哭声震撼着岛屿。琼华拉着他,再三劝解,他才悲痛地离开观音庙,乘船北渡。半路上,有个富豪人家把琼华招呼去了,他就一个人住在旅店里休息。

有一个刚到八九岁的孩子,在店里讨饭吃,相貌不像要饭的小花子。仔细一问,原来是被继母撵出来的。他心里很可怜这个孩子。孩子也恋恋不舍地依在他的身边,苦苦哀求他搭救,他就领着孩子一起回到家里。他询问孩子的姓名,孩子说:“姓雍,名叫阿辛,母亲顾氏。曾听母亲说过:嫁给姓雍的六个月,就生了我。我本来姓乐。”他人吃一惊。自己怀疑一辈子只和休出的妻子发生一次关系,不该有儿子。所以就问孩子,姓乐的住在什么地方,孩子回答说:“不知道。只是母亲去世的时候,交给我一封书信,嘱咐我不要丢失了。”他急忙向孩子索取书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当年给顾家的离婚书。便很惊讶地说:“真是我的儿子呀!”再审问孩子的生年月日,一点也不差,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但是家境却一天比一天贫穷,过了二年,田产逐渐一块一块地卖光了,竟然养不起僮子和仆人了。

一天,父子二人正在烧火做饭,忽然有个美人进了屋子,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琼华。他惊讶地问道:“你来做什么?”琼华笑着说:“都已作了假夫妻,又何必再问呢?过去没有马上跟随你,只是因为有个老人太活在世上;现在老太太已经死了。我瞻前顾后地一想,如果不嫁人。就不能庇护自己;如果嫁人,又不能洁身自好:两全之计,不如嫁给你,所以不怕千里迢迢,前来投奔你。”说完就脱去华丽的装饰,替儿子做饭。乐仲很高兴。到了晚上,父子和过去一样,仍然睡在一处,另外打扫一间房子给琼华居住。一会儿子把琼华当做母亲,琼华也好好地抚育儿子。亲戚听到消息以后,都向他赠送婚后的礼物,两个人也都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家里来了客人,全由琼华操办酒莱,他也不问是从哪里弄来的。琼华逐渐拿出一些金珠赎买过去的产业,买了很多丫鬟仆人,也买了很多牛马,日子越过越兴旺。他常对琼华说:“在我醉酒的时候,你应该躲开藏起来,不要叫我看见。”琼华笑呵呵地答应了。有一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急切地招呼琼华。琼华穿着华丽的服装走出来。他斜着眼睛看了很长时间,心里很高兴,手舞足蹈的,好像癫狂了,说:“我省悟了!”立刻醒酒了。觉得世界一派光明,他所居住的房舍,全都变成了玉宇琼楼,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原来的样子。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到市上喝酒,每天只是对着琼华欢饮。琼华吃素,喝着茶水陪着他丁一天,他有点微醉,叫琼华给他按摩两条腿。琼华看见腿上刀割的伤痕,变成了两朵红莲,隐伏在肌肉里,鼓起两个疙瘩。琼华感到很惊异。他笑着说:“你看见这两朵红莲开放以后,二十年的假夫妻就分手了。”琼华相信这个说法。

后来给阿辛娶了媳妇,琼华逐渐把家务事交给了新娘子,自己和乐仲住在另外一个院子里。儿子和媳妇三天过来看望一次,不是疑难的事情就不去告诉他们。他们只用两个丫鬟:一个温酒,一个煮茶。尸天,琼华到了儿子那里,儿媳妇和她商量事情,商量了很长时间,事后又和她一起去看望父亲。一进门,看见父亲光着脚坐在**。乐仲听到了声音,睁开眼睛,微笑着说:“你们母子来得太好了!”说完又马上闭上了眼睛。琼华大吃一惊说:“你要干什么?”看看他的腿上,莲花已经开放了。试试他的鼻息,已经停止了呼吸。她立刻用两只手捏合了两朵莲花,并且祷告说:“我千里迢迢地来跟随你,是很不容易的!为你教养儿子,训育媳妇,也有微薄的功劳。就差两三年的时间,为什么不稍微等等我呢?”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睁开眼睛笑着说:“你有你自己的事情,何必又牵扯一个人给你做伴呢?没有办法,只好暂时为你留下吧。”琼华撤了手,莲花已经闭合了。于是又说说笑笑的,完全和过去一个样子。

过了三年岁,琼华已经年近四十,还像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天,她忽然对乐仲说:“世上的人死了以后,被人抱着脑袋抬着脚,很不雅洁。”于是就让工匠做了两口棺材。阿辛惊讶地问她为什么要准备棺材,她说:“这不是你能知道的。”做完了棺材以后,她洗了澡,换了衣服,良己打扮完了,告诉儿子和媳妇说:“我就要死了。”阿辛流着眼泪说:“这几年依赖母亲经营家业,才没有挨饿受冻。母亲还没享受到安逸,怎么就能撇下儿子走了?”琼华说:“父亲种下的福根由儿子享用,家里的奴仆丫鬟和牛马牲畜,都是那些骗债偿还给你丈亲的,我没有什么功劳。我本是西天的散花天女,偶然动了凡念,就贬到人间。十多年,现在已经到了限期。”说完就登上棺木,自己躺进了棺材,再去招呼她,两只眼睛都闭上了。阿辛哭着告诉父亲,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了,衣帽穿戴得整整齐齐的。

阿辛号啕痛哭,哭得死去活来。把父亲抬进棺材里,和母亲一并停放在厅堂上。好几天没有入硷,希望他们能够死而复活。父亲腿上发出的华光,照得四壁通明雪亮。在琼华的棺材里,却喷出一股香雾,附近的居民都闻到了。盖上棺盖以后,香雾和华光就逐渐减弱消失了。安葬完了以后,乐氏家族的许多子弟企图得到乐仲的遗产,就共同谋划。要把阿辛赶走,便到县官那里打官司。县官判断不了谁是谁非,打算把半数的田产判给那些子弟。阿辛不服,又到府里告状,拖了很久也没判块。

从前,顾老头儿把女儿嫁给一个姓雍的,过了一年多,姓雍的带着家口流寓在福建,就断了音信。顾老头儿没有儿子,苦苦地想念女儿,就到福建找到了女婿,但是女儿已经去世,外甥也被赶出去了。老头儿就去官府里告状。姓雍的害怕了,贿赂顾老头儿,老头儿不接受,一定要找到外甥。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找到。一天,他偶然走在路上,看见过来一顶彩轿,就退到路旁躲避着。轿里有个美人招呼他说:你不是顾老头儿吗?他应了一声是。美人说:你外甥就是我的儿子,现在往在乐仲家里,你不要告状了。外甥正在危难之中,你应该快去搭救他。

顾老头儿想要详细问一问,轿子已经走出很远了。他就接受了女婿的贿賂去西安。到达西安的时候,官司正打得纷纷扰扰,不相上下。他就自己到了府里,说了女儿被休回娘家的日子、改嫁的日子和生养儿子的年月,都说得清清楚楚的。乐家的许多子弟都被打了一顿棍子,赶出了衙门,案子才得到了结。正值回到外甥家里,说起路上遇见美人的日子。就是琼华去世的日子。阿辛把顾老头儿的全家搬过来,给了他一所房子,又送给使女。老头儿六十多岁生了一个儿子,阿辛给照管着,时常给以周济。

异史氏说:断荤戒酒,相似佛性;烂漫天真于才是真正的佛性。乐仲对于美人,一直把她看成是洁净的香火道伴,而不把她看做温柔乡里的美女。在一起吃住了三十年,相似有情,又似无情,这是菩萨的真面目,世上的凡人怎能猜度呢,香玉劳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胶州黄生,舍读其中。一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焉得此。趋出,已遁去。自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未几,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生人!生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洋溢。

追过短墙,寂然已杏。爱慕弥切,因题句树下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缸。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归斋冥思。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乃妾义姊。”

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尽,朝啦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女曰:绛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劝驾,不必过急。一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长别矣。

问:“何之?”以袖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作,个成谶语矣。佳人已属沙吁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蓝氏,入宫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径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悻。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一日,凭吊方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近就,女亦不避。

生因把袂,相向汍澜。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增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卒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频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别。

生曰:“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此!”女乃止,过宿而去。数日不复至。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揽衣更起,挑灯复踵前韵曰: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诗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听之,绛雪也。启户内之。女视诗,即续其后曰: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生读之泪下,因怨相见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乞早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

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辄问:“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旋生以腊归过岁。至二月间,忽梦绦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则道土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将纵斤矣。

生急止之。入夜,绛雪来谢。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当以炷艾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放不敢相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更余,绎雪收泪劝止。

又数夕,生方寂坐,绛雪笑入曰:“报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生问:“何时?”答曰:“不知,约不远耳。”天明下榻。生嘱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频唤无声。乃返,对灯团艾,将住的树。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创痏,当与君绝矣!”

生笑拥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位下流离,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绛雪,相对悲哽。及坐,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惊问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虽相聚,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绛雪曰:“妹来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间,仿佛一身就影。生悒悒不乐。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别去。明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栏以护之。香玉来,感激倍至。

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股。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但相怜爱,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乃与生挑灯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共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练雪从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助桀为虐耶!”

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从此遂以为常。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

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绦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讌。至中夜,绛雪乃去。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归。是时,壮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

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惟淬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仲尼读唐棣而日‘未思’,信矣哉!”

【译文】

崂山山下的清宫,有一棵耐冬,高两丈多,同时还有一棵开得非常漂亮的牡丹。交州秀才黄生,就在清宫里面读书。有一天黄生正在读书,忽然透过窗户看见一个女孩正在花丛当中漫步。黄生心里非常奇怪,因此想去看个究竟,但是当黄生出去以后,白衣少女已经不见了。黄生从此以后经常在花丛当中见到白衣少女,于是黄生就经常隐藏在花丛里面,等待白衣少女的到来。不久以后,白衣少女又带着一个穿着红衣裳的人前来,两个人都长得非常漂亮。当白衣少女和穿红衣裳的人走近黄生的时候,穿红衣裳的人却退却了,并且跟白衣少女说:“这里有生人。”此时黄生从隐藏的地方钻了出来,两个少女都非常害怕,于是掳起自己的裙子迅速离去,黄生也赶紧追了过去。

黄生没有追到这两位少女,但是黄生非常爱慕这两位少女,因此就在树下题诗。题完诗以后,黄生就回到自己的书斋里面冥想这两位少女。这时其中一位少女来找黄生,黄生非常惊喜,于是赶快把这位少女迎进自己的书斋。少女笑着对黄生说:“你气势汹汹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强盗,但是想不到你是一个非常才华的人,因此想跟你见见面。”黄生询问少女的生平,少女说自己的名字叫做香玉,是平康巷的人,无奈自己被道士囚禁在山里面,其实自己是很不愿意的。黄生又问香玉:“道士叫什么名字,我想为你向他求求情。”少女说:“不用了,你也未必敢跟道士拼命,我们就借这个机会幽会吧,这样也是非常不错的。”黄生又问香玉:“那个穿红衣服的人又是谁?”香玉说:“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绛雪,是我的姐妹。”

于是黄生和香玉就一起睡觉,等到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于是少女赶忙起来,并且跟黄生说:“由于贪欢,结果忘记早晨了。”于是少女一边穿衣穿鞋,一边跟黄生说:“我想做一首诗送给你,你不要嘲笑我。”黄生握住少女的手说:“你不仅长得非常漂亮,而且也非常贤惠,我真的非常爱你。离开你一日,就像离开你一千年,希望你能够每个晚上都来。”从此少女每个晚上都来跟黄生约会。黄生每次让香玉邀请绛雪一起来,但是绛雪都不肯来,黄生以为是绛雪记恨自己,但是香玉却告诉黄生:“绛雪的性格跟自己不太一样,不是一个情痴,因此不用过分着急,只需慢慢劝说就行。”有一天晚上,香玉告诉黄生:“我很快就要跟你告别了。”

黄生连忙问:“为什么?”香玉一边用手绢擦试眼泪一边说:“这里面有很多难言之隐,很难一下子就跟你说清楚,你只要记住以后多多看我为你做的诗就可以了。”说完以后香玉就不再说了,只是低声的哭,整个晚上香玉都没有睡觉。黄生对此感到非常奇怪,第二天有个姓蓝的人,来清宫游玩,看见白牡丹,非常高兴,希望把它移走。黄生这时才知道香玉原来就是牡丹花,感到非常的懊悔。过了几天以后,黄生听说蓝氏移走的牡丹,慢慢地凋谢了,黄生心理感到非常难过,因此做了五十首藏花诗,每天都来香玉原本栽的地方哭泣。有一天黄生凭吊完香玉刚要回去,远远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人也在凭吊香玉。于是黄生走上前去,这个穿红衣服的人也没有回避。

黄生因此跟她一起凭吊香玉,凭吊完香玉以后,黄生把穿红衣服的人带回自己的房屋。来到黄生的房屋以后,穿红衣服的人感叹地跟黄生说:“自己跟香玉是童年的好姐妹,想不到一下子就断绝了。看到你这样凭吊香玉,我就跟着一起凭吊香玉了。可是死去的人已经去世了,公子又怎么能够这么快就跟别人一起谈笑?”黄生说:“我的命运不是很好,更没有办法同时拥有两个美人,只是因为我非常挂念香玉而已,希望香玉能够重新回来。”红衣少女说:“我觉得年轻的少年,都是一些薄幸的人,但是想不到公子是一个至情至圣的人。如果我跟公子交往的话,我只能跟公子说说话,而不能跟公子一起睡觉。”说完红衣少女就要跟黄生告别。

黄生连忙说:“香玉离开我已经很久了,结果我总是废寝忘食。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够留下来,陪我一会儿,这样我就不用害相思之苦,你又何必这么绝情呢?”于是当晚红衣少女就留下来陪黄生,等到天明以后红衣少女才离去。但是已经一连好几天了,这个红衣少女都没有再来。于是黄生只能在自己的卧室里面,苦苦思念香玉,黄生由于过分思念香玉,结果总是废寝忘食。于是黄生就起来做诗:“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做完诗以后,黄生就用这首诗来祭奠香玉。这时黄生听见窗外有人说:“做诗应该两个人一起做。”黄生仔细一听,知道是绛雪来了。于是绛雪就从外面进来,并且看了黄生刚才做的诗,然后自己也做了一首诗:“连诀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黄生读了绛雪做的诗以后,感叹自己跟绛雪相见太晚了。于是绛雪安慰黄生说:“我跟香玉不太一样,我不如香玉那么热情,我只能安慰你的寂寞而已。”黄生想跟绛雪发生关系,但是绛雪跟黄生说:“如果我们两个人的见面是高兴的,又何必做这样的事呢?”于是每当黄生感到无聊的时候,绛雪就来陪黄生,绛雪来了以后,就跟黄生一起喝酒一起做诗,有时绛雪没有睡觉就回去了,黄生也允许绛雪这样做。于是黄生就对绛雪说:“香玉是我的爱妻,而你就是我的好朋友。”每次黄生都想问绛雪:“你是院子当中那棵树上的花,请你赶紧告诉我,这样我就可以把你藏在家里,你就不会像香玉那样被人挖走了,我也不用遗憾百年了。”

但是绛雪却跟黄生说:“栽植我的土是很难移走的,所以跟你说也没有用处,再说你的妻子尚且不能让你这样,何况我这个朋友呢?”黄生不听绛雪的劝告,想把绛雪移植到自己家里。每次来到牡丹花丛的时候,黄生都要问:“这就是你么?”但是绛雪就是不说,只是笑笑而已。很快一年的时间就过去了,到了二月的时候,黄生忽然梦见绛雪来找自己,并且跟自己说:“我将要遇到灾难,希望你能够赶快来一下,这样我们才能见上一面,要不然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等到黄生醒来的时候,黄生觉得非常奇怪,于是就命令仆人赶快备马,然后自己骑着马连夜赶往崂山。到了崂山黄生才知道道士正要建造房子,此时有一棵耐冬正好妨碍建造房子,于是道士打算把这棵耐冬砍掉。

黄生连忙劝阻道士,不要把这棵耐冬砍掉。到了晚上的时候,绛雪来感谢黄生。黄生笑着对绛雪说:“你一向都不告诉我你是那棵树上的花,所以今天才差点遭到厄运,如今我已经知道你是那一棵树上的花了,如果今天晚上你不来的话,我就会用火烧你的根部。”于是绛雪也对黄生说:“我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我才不敢把实情告诉你。”因此黄生和绛雪两个人就一起坐下来,坐了一会儿以后,黄生跟绛雪说:“看见你这个好朋友,我就更加思念我的妻子香玉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哭香玉了,你能够跟我一起哭香玉吗?”绛雪答应了,于是绛雪和黄生就一起来到原先栽植香玉的地方哭香玉,哭了一会儿以后,绛雪止住眼泪,同时劝黄生也不要哭了。

就这样又有好几天过去了,这一天黄生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面坐着,突然绛雪笑着进来说:“我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你,花神看见你这样思念香玉,所以花神想让香玉重新回到清宫。”黄生连忙问绛雪:“香玉什么时候回清宫?”绛雪告诉黄生:“我也不知道,大概很快就回来了吧。”到了天亮的时候,绛雪才离开黄生,绛雪走的时候,黄生叮嘱绛雪:“你应该常常来看望我,不要让我过于寂寞。”绛雪答应了黄生。但是接下来两个晚上,绛雪都没有来看望黄生,于是黄生就去拥抱耐冬,并且不断地摇晃耐冬,同时不停呼唤绛雪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答黄生,因此黄生又回到自己的卧室。黄生正准备用火去烧耐冬,此时绛雪走了进来,并且夺走了黄生手上的火,同时跟黄生说:“你这样做恶作剧,让我非常心痛,如果你再这样的话,我就跟你绝交了。”

黄生笑着起来拥抱绛雪。黄生和绛雪刚刚坐了一会儿,此时香玉慢慢地从外面进来了。黄生看见香玉回来了,禁不住地流下眼泪,连忙用手去握香玉。香玉也用手握住绛雪,然后跟绛雪一起哭了起来。等到他们三个人坐下来以后,黄生觉得自己握住香玉的手,就像在握自己的手一样,于是黄生赶紧问香玉,这是什么原因。香玉伤心地跟黄生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是花神,所以我的魂魄是凝聚在一起的;现在我是花中的鬼魂,所以我的魂魄是飘散的。现在虽然我跟你已经相聚了,但是你不要把这当成是真的,你就把这当成做梦好了。”绛雪也连忙跟香玉说:“你能够回来真是太好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家的男人总是纠缠我。”说完绛雪就离开了。

香玉仍然像以前那样热情的对待黄生,但是黄生跟香玉相处,就像跟一个影子相处一样。因此黄生感到非常痛苦,香玉也感到非常痛苦,于是香玉就跟黄生说:“你用白布条沾水,然后再加一些硫磺水,每天在我的身上浇一次,这样一年以后,我的魂魄又能聚集在一起了。”说完以后香玉就跟黄生告别了。第二天黄生到以前栽植香玉的地方观看,发现牡丹又重新长起来了,于是从此以后黄生就小心栽植牡丹,并且还做了一个栏杆来保护它。过了不久以后,香玉又来了,香玉非常感激黄生。

于是黄生就跟香玉说,他打算把她移到自己的家里去。但是香玉跟黄生说:“这样不可以,我现在的身体还比较虚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再说我比较适合生长在这里,而且我原本就不是生长在你的家里的,如果你一定要把我移到你的家里,那样我的寿命就会减少很多。只要你能够真心爱护我,这样我们在一起就有希望了。”于是黄生就没有把香玉移到自己的家里,但是黄生抱怨绛雪总是不来。因此香玉就对黄生说:“如果你一定要让绛雪来的话,我有办法让她来。”于是香玉就跟黄生一起拿着灯来到耐冬树下,然后香玉拿出一些草,并且用布包起来,接着绑在耐冬树上,自上而下,总共绑了差不多四尺六寸。香玉让黄生用双手一齐搔绑着布的地方,过了一会儿,绛雪就从香玉和黄生他们后面出来了,并且笑着骂香玉:“你这是助桀为虐啊。”

说完以后绛雪就牵住香玉的手。于是香玉就对绛雪说:“姐姐不要抱怨我,我只是希望姐姐暂时陪陪黄生,一年以后我就不会再打扰姐姐了。”从此以后绛雪就经常来陪黄生。黄生每天都来照顾牡丹花的花芽,牡丹花的花芽一天天长大了,到春天结束的时候,牡丹花的花芽已经有二尺多了。当黄生回家的时候,黄生就给道士一些钱,让道士好好照顾牡丹花的花芽。当第二年四月黄生重新回到清宫的时候,牡丹花已经结出一朵花了,这朵花正要含苞欲放。于是黄生就在花边等待,这时花正准备开放,过了一会儿,花终于开放了,而且开得像一个脸盆一样大,同时里面还坐一个小美人,这个小美人此时还只有三四寸高。转眼间这个小美人从空中慢慢飘下来,原来这个美人就是香玉。

香玉笑着跟黄生说:“我在这里忍受风雨等待你,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说完香玉就跟黄生一起走进卧室,此时绛雪也来了,绛雪笑着跟香玉说:“过去我天天代替你作黄生的妻子,现在我终于又可以做黄生的朋友了。”于是绛雪就跟香玉、黄生一起做诗,到了晚上的时候,绛雪才离开香玉和黄生。从此以后黄生和香玉就住在一起,他们的关系仍然像以前那样好。后来黄生的妻子死了,于是黄生就呆在崂山不回去了。这时牡丹花也已经长得非常高了,于是黄生就指着牡丹花对香玉和绛雪说:“等我死了以后,我的魂魄就寄居在这棵牡丹花上面,就在你的左边。”香玉和绛雪笑着说:“你千万不要忘记你今天所说的话。”

这样又过了十多年,有一天黄生生病了,他的儿子来崂山看他,看到黄生生病了,黄生的儿子非常伤心。于是黄生就笑着对自己的儿子说:“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已经快要到了,你又何必伤心呢?”然后黄生又对道士说:“以后如果牡丹花下面有一个绿芽,而且这个绿芽有五片叶子,那那个绿芽就是我。”说完以后黄生就再也没有说话了。黄生的儿子用车把黄生带回家,很快黄生就死了。到了第二年的时候,牡丹花下面果然有一个绿芽,而且果然有五片叶子,道士感到非常惊异,于是道士就精心照料它。这样过了三年以后,这个绿芽已经长得很大了,但是这个绿芽就是不开花。后来老道士也死了,他的弟子不知道爱惜这个绿芽,就把这个绿芽砍掉了,结果白牡丹就憔悴死了,过了一段时间,耐冬也死了。

蒲松龄认为:“当情达到极点的时候,鬼和神是可以相通的。花以鬼的形式跟随人,人的以魂的形式跟随花,都是因为花跟人的感情非常深。等到人死了以后,两朵花也跟着死去,这都是为了情而死。人与人之间之所以不能这样,是因为感情还没有达到极点。孔子读唐棣的时候曾经过”不用思考“,现在我终于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