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又下了雪,枯枝再也无法承受落雪的重量,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载着厚雪坠落树下,将平滑雪堆砸出一个无法修补的雪坑。

柳长青道“尧光族是一方大家,有势力地位名声,是除了五皇外天底下最有威信的家族,他处理五皇之间的琐事,并且立誓,尧光族不登朝堂,不入江湖,不分正邪,不闻情报,不理善后,万事皆论理,情义随风去。”

景啟皱起了眉“也就是说五皇之间的矛盾交给了尧光族,由他来为五大势力解决问题。这尧光族倒是厉害,为了获取五方势力的信任,直接断了与任何势力的亲近,不登朝为官,不入江湖夺名,也不论正派邪教,不与风音阁打探消息,不跟无生门联盟,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来判断对错,只论事情不论人,倒也铁面无私的公正。”

滇穹吃完了一整盘油果子,嘬了一口茶解味,他道“若真是如此,五皇也不至于走上绝路。”

景啟颇为意外“呦!这会子你倒是反应的快,平日里怎么就一棒子打不出个声来。”

滇穹脸色刷的一红,目光偷瞄向少东家,只见少东家端杯喝茶,并没有在意,副将有些没底气的为自己争辩“有道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寒江你说对吧!”

“千山不笨。”柳长青安慰他道“千山是稳重,只是万事过思,迟与人口罢了!”

滇穹怕是美的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嘴角都快裂到耳后根了“寒江懂我。”

“我与千山同为一体,相知一世。”

景啟顿时觉得这茶是隔夜的,喝到嘴里一股子酸味,他将不小心喝到的茶叶沫子在齿间嚼碎了咽下,不耐烦的问道“尧光族到底对五皇都做了什么?”

“世人皆知尧光族白手起家成为一方大派不易,但没有想到尧光族却比世人想象中的还要狡猾。尧光族明面不与任何一方亲近,行的是铁规无情,耍的是铁腕无私,但他们的立足之本还有暗语。”

柳长青为景啟添茶,滚水注入茶盏,茶叶倏地在杯中起伏,像是被北风凌虐的大雪,柳长青的声音也有些轻飘,似在回顾午夜梦魇,飘然中透着一丝沉重。

“尧光族不登朝堂,却通国事,不入江湖,但晓门派,他的确不分正邪,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亦正亦邪的存在,不与九尾打探情报,但他门下有的是奇人,对于情报的打探压根就不逊与风音阁,他不理会善后,是因为他的心思和手段比无生门更加残忍。”

柳长青叹道“尧光族轻易不出门,一出门准会带着棺材,而五皇之间都立过约定,棺材进家门,有理不过问,只要证据确凿,犯事的人可由他们封棺带走。”

景啟大惊“若是这么做的话,不消半年,五皇手里便没有可用之人了!”

“将军说的是。”柳长青道“五皇若是分开个个都是聪慧豪杰,可若在一起,便受彼此的影响,变得糊涂起来,再加上尧光族深得他们的信任,有些事情他们竟然没个怀疑。当时的尧光族无论是地位还是名声都是顶了天的,天底下就没有哪个敢不给他们面子,直到后来五皇大战,战到最后才发现尧光族的阴谋。”

景啟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道“也就是说尧光族当年根本不是主动归顺中原皇帝麾下,而是被俘,至于他们守墓人的身份,这是五皇给他们的惩罚!”

柳长青嘬了一口香茶,点头道“没错!当年五皇之战不是中原皇帝胜出,而是只剩下了中原皇帝,他本想灭了尧光族为自己兄弟报仇,但那时尧光族名声在外,若中原皇帝在此时下杀令,怕是要惹天下人唾弃,尧光族若再趁机揭竿而起,中原皇帝怕是要面对一场不好打的硬仗。”

景啟适才明白过来“所以中原皇帝明赏暗罚,用看似至高无上的荣耀来锁住尧光族,让尧光族自己将子嗣制作成是傀兵,送去那永不见天日的地方,让尧光族世世代代都被世人所不容。”

世人皆爱财,尧光族又守着一片金山,无论付出多少真心,都会遭到背叛,这也就是为什么尧光族自五皇之战后就低调下来,两百年不曾在江湖中露面,后来还不惜改名为叶阳的原因。

五皇曾是尧光族旧主,抛弃旧主恩赐等同于背叛,此乃大不韪,若尧光族敢昭告天下弃守天陵宫,必然遭到武林豪杰的唾弃,所以即便非尧光所愿,但他们永远无法摆脱天家恩赐。

天下虽大,但容不下尧光,即便他再是煞费苦心,世人仍没有放过他,他想要堂堂正正的活着,除非所有知情者都死光了,如此身上的累赘才能彻底放下。

滇穹突然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两百年了,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若尧光族暗中抛弃了天陵宫,不再送人过去守陵,不也没人知道吗?”

柳长青眉间一挑,眸中甚是得意“大朗....千山好厉害,一下子就想到了对策,若是尧光族的族长也像你这般睿智,尧光族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幅局面。”

景啟从中听出了不对,问道“少东家的意思是尧光族的历代族长违背了先祖本意?”

柳长青点头“尧光族的族长在接受天陵宫后便预想到了尧光族的未来,他们想了对策,方法就是千山的想法,低调隐忍,待世间的知情人全都死了之后,他们便不再守护天陵宫,等世人全都忘记尧光族后,他们便可以用叶阳这个姓氏来重新生活,这是尧光族族长最初的打算,若是进行的顺利也就一百年的世间,叶阳便可光明正大的在尘世生活,抛弃前尘重新开始。”

“但是,事情进行了一半突然生了变故,尧光族某一任族长没有看懂先祖的苦心,为了追求眼前的名利和那不真实的荣耀,竟然将人们已经忘了的前尘再次掀起,不但如此,他还将天陵宫当成了至高无上的善处,命令嫡系争夺,胜者方有资格去天陵宫,自那以后,尧光族改头换面的计划便走向了无法控制的局面。”

“人们没有忘记尧光族,也知道叶阳与尧光的关系,也记得天陵宫中的财富,人们永远无法忘却这些,尧光族的地位看似稳固不倒,但早已是强弩之末,倒塌不过一息而已。”

柳长青说的没错,如今的尧光族空有虚名,年轻拔尖的都送去了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地,年老的又都学艺不精,只会纸上谈兵,没人打主意则以,一旦有人打他们的注意,尧光灭族也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

“你方才说阿箕有效仿先祖之举。”景啟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长青道“我觉得军师是猜到了尧光族先祖的良苦用心,他有心想要隐藏尧光族的过去,他虽为族长,可不代表尧光族上下都听他的,尧光族的长老们都不是善茬,军师见隐藏无用,索性放弃,直接去了番族游说。”

“番族十国,强弱不同,两强三弱被将军打败,归顺晟朝,除了竖沙外,剩下的两强两弱皆委托军师做国相,此举与当年尧光族先祖周旋五皇有何区别!”

“阿箕想要夺番族的权.....这不可能!”

景啟道“阿箕闲云野鹤惯了,素来厌恶这些东西,他不可能想要夺权,况且尧光族荣耀顶天时也不过是个一方大家,离皇家势力甚远,阿箕夺权能做什么?”

滇穹忽的说道“有没有可能是想与将军您对抗?或是报复您?”

“阿箕与我无怨无..........”

景啟忽的噤了声,脸色变得不大好,柳长青见了也猜到了几分,他没有说话,目光一转落在滇穹身上,示意他也不要说话。

景啟嘬了口茶,沉着声音道“阿箕为什么没去竖沙做国相?”

柳长青点头“军师似乎对竖沙有成见,就连赶路都是绕着竖沙的地界走。”

景啟放下杯子,转眸看向窗外,不过一杯茶的功夫,窗台上已经堆了三指厚雪,空中落雪也落的紧,纷纷扬扬,似要铁了心将这尘世冰封了一般。

景啟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落雪出了神,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的神游回来,只觉头重脚轻,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他转眸看去,只见柳长青和滇穹正盯着他看,景啟问“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草民送将军离开。”柳长青起身,将手伸向门的方向“将军请!”

两人几乎是顶着急雪赶回的三大营,半路上实在扛不住这凛冽北风,两人慢了马拧开酒囊,喝了一大口烈酒。

景啟饮着烈酒,睨着眸看滇穹,这酒是柳长青备下的,是上品佳酿,喝一口通体畅快,酒囊的一侧还配了酸青果,喝完酒吃上一颗,酸甜又脆生,美的让人觉得这风雪也顺眼许多。

景啟含着酸青果“你什么时候跟柳长青勾搭在一起的?”

滇穹被烈酒呛住了,整个人咳的厉害“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真当我傻啊!”景啟发狠似的咬着酸青果,咔嚓咔嚓像是在吃人一样“你俩就差抱在一块啃了,我能看不出来吗?”

景啟又喝了一口酒,问他“说吧!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也没多久。”滇穹脸色绯红,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才十三年。”

“靠!”

景啟大为震惊,一拳揣了过去“你小子藏得够深啊!十三年都没露馅。”

“寒江不让说。”滇穹脸色更红了,说话都带着羞涩“他说我毕竟是副将,怕说早了对我影响不好,还说我爹性格暴躁,怕一时说恼了,惹老爷子生气,他还说他现在生意不够稳定,等稳定了,他让他爹去我们家求亲,我想着也对,婚事毕竟重大,老人家直接谈比较妥当。”

景啟征了一瞬,脸色变得有些微妙“他求亲......”

缰绳都快被滇穹拧成麻花了,他那张大红脸在茫茫大雪中红的格外显眼“本来应该我去提亲才是,但他说他爹有钱,想着成亲的时候让他爹把钱拿出来一部分做聘礼,等成了婚后,他好用这笔钱做生意。其实我们家也有钱,但寒江不要,说是将军府里还有几个姐妹需要开销,要我把钱留着养家。”

滇穹扭过一张大红脸,有些难为情的错过景啟的目光,他羞涩道“我其实是想下聘的,但寒江执意如此我也没办法,而且我觉得,只要两人能在一起,谁嫁谁都一样。”

景啟深吸一口气,只觉的整个空中都泛着风花雪月酸臭味,他嘬了口酒,看着灰暗的天,闷声道“你是滇家独子,你这么一来,滇家...滇老将军会同意吗?”

“他同不同意我都要跟寒江在一起。”滇穹脸上红的透亮,但眸中却一片正色“哪怕断绝父子关系,从族谱上除名我也不会放弃寒江。”

景啟不解道“他就这么好?好到你放弃一切?”

“爱上一个人本就是没有理智可言,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

滇穹没有多想,随口道“你没被爱过,你不懂。”

话刚出口滇穹后背猛的窜过一阵凉意,心里不安时黑马猛地从身边蹿了出去,滇穹慌忙收了酒囊,打马追去。

他冲那伤心欲绝的身影喊道“将军!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啊!”

宣旨的公公捧着圣旨足足等了一整天,他是宫中新贵,又年轻不经事,以为景啟不得宠又被冷落边关,是可以肆意欺负的,景啟不在时他翘着腿在府里嘚瑟,指桑骂槐给府里的管家脸色看,一听闻景啟回来了,他倒是躲回了屋子避而不见,等着景啟上门给他送好处巴结。

谁知景啟心情不佳,提着刀将门踹开,公公一见将军发横立刻就怂了,再加上将军染了一身的血,一个目光扫过来,跟个要吃人的活阎王似的,公公两腿发软,在地上跪了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景啟睨了他一眼,将沾着血的刀咣当放在桌上,血珠子溅了公公一脸,吓得他直打哆嗦,当下脚软的更站不起来了,景啟大马金刀的坐着,端起公公刚泡好的茶,沉着脸喝茶一句话也不说,而那位新贵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的跟发了癫痫似的。

马铸秋跟牛牪趴在灌木林里偷看,越瞧越觉得不对,两人用胳肘顶了顶滇穹,问他“将军又怎么这是?”

滇穹“天寒地冻的,沾了一身的雪气很正常。”

牛牪不赞同的摇头“不对吧!这哪儿是雪气,分明是火气,将军这一身血又是怎么回事?”

滇穹“半路上遇到了觅食的雪狼,将军打杀了它回来,说是要老羌炖来吃的。”

马铸秋摸着美须,不怀好意的瞅着他“你这乌眼青又是怎么回事。”

滇穹拿鸡蛋滚着脸上的乌眼青,目光飘着不敢看人“被狼踢得。”

马铸秋毫不客气的嘲笑出声“这狼厉害呀!怕是顶着国姓吧!”

滇穹黑着脸甩袖离开,牛牪看着笑不拢嘴的马铸秋,又看着着滇穹的背影,一脸茫然道“狼为什么会有姓名,还是国姓?”

马铸秋笑的被口水呛到了,他咳了几声从袖子里摸了俩鸡蛋,将其中一个递给了牛牪“老牛,你去打个圆场,让那新贵别太难看,不然回京都定是要告咱们将军的!”

牛牪缩着手不敢接“你咋不去呢!”

马铸秋干咳一声,眨巴着眼道“将军正在气头上,万一给我一拳咋办!”

牛牪看着他不说话,马铸秋只得放弃“行行行!咱俩都别去,反正京都没谁喜欢咱们将军,这小太监告不告状也没差,咱俩就在这看着,别将军一犯浑把人一刀给宰了,吃吧!不坑你了!”

景啟将杯子往桌上一扔,只听砰的一声碎的惊心,小太监惊魂未定,将军又一脚将面前的凳子给踢开来。

景啟怒道“你是哑巴还是傻子!来三大营干嘛!说!”

小太监在宫里混的如鱼得水,素日见的也都是世家公子小姐,从未见过这阵仗,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景啟本就心火未消,当下气的差点拔了刀,他拽着人出去,插秧似的,将人头朝下,脚朝上往雪地里那么一插,不过片刻那人便挣扎开来,景啟将人从坑里拔出来时,那张粉面小脸都冻得青紫,像是死了两天突然又诈了尸。

“说!”

小太监冻得瑟瑟发抖,他先是迷茫的眨了眨眼,忽的反应过来,慌忙将圣旨从袖子里掏了出来“皇...皇上...有旨....请...请您...”

景啟嫌他墨迹,将其一把夺了过去,目扫了一遍后对小太监道“我会遵旨的,三大营不养闲人,带着你的东西赶紧给老子滚!”

“是...是是....萧王息怒...奴才这就”

没等说完景啟已经转过了走廊,消失的没影了,小太监哆嗦着撑着回了屋,一连灌了好几口热茶才缓过劲来。

“坏了!”小太监这才反应过来,后背戳着砭骨的寒“完了......”

躲在一旁偷看的马铸秋和牛牪也愣了眼,他们两两相望,怔了半天才回过神。

牛牪“圣旨...是可以跪着宣读的吧?”

“应该”马铸秋咽下最后一口鸡蛋,喉咙发干,险些被这一口鸡蛋给噎过气去“不行吧....不过只要没人出去说,小皇帝也不知道,将军也不会有事......”

“万一传出去会怎么样?”牛牪问“会被灭九族吗?”

“你傻呀你!灭将军九族等同于亡国啊!”马铸秋倒吸两口凉气,强作镇定道“无事无事,不用着急,没人看见,更不会有人传出去,将军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景啟在树上倒挂着闭目冥想,突然听到了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踩雪声在树下倏地停下,山丹的声音传了过来“将军,吃饭了。”

“知道了。”景啟闷声回应,但依旧倒挂着不动,山丹没瞧见他眉间阴郁,只看见一旁雪堆里插着一张黄澄澄的东西,走过去一瞧竟然是圣旨。

“将军,这可是圣旨,毁坏圣旨可是死罪!”

景啟紧着眉头瞥了一眼“烂了吗?”

“没烂,但打湿了不少。”

景啟翻身坐了起来,紧眉道“没烂不就行了,就算烂了也没事,那小崽子还能杀了我?”

小皇帝的圣旨将军就从来没有重视过,有次看完了之后直接丢给了老羌生火,要不是滇穹眼疾手快一把捞了出来,将军这会子坟头的草都除的干净了。

“万寿...十四叔速...这是个什么字来着.....”山丹识字不多,有些字都只认了半边,磕磕巴巴念出来后,前言不搭后语,根本不晓得圣旨上写了什么,他折腾了半晌只得放弃“将军,这上面写了什么?小皇帝又要干嘛?”

“他要我回皇都城参加他的生辰宴,顺便再看看他那刚出生的小儿子。”

山丹哦了一声,忽的笑了出来“这小皇帝可以啊!登基没多久就有了子嗣,现如今宫里已经有九位皇子,三位公主,皇上年轻,再努力努力,咱们大晟朝不愁没有明君圣贤。”

“他的确是个有后福的,我爹当年也没他这么厉害。”景啟抱着胳膊道“我爹在他这个岁数好像身边只有一个大哥,二哥好像都没出生呢!”

山丹见他叹了又叹,便猜到他不想回去,劝道“将军不想去装病就是了,法子虽老,但好用啊!”

“这会子怕不成了。”景啟道“九哥专门让人送了信来,说是要我务必回京一趟。”

山丹“靖王要您回去?难不成靖王出事了?”

景啟兄弟姐妹多,但因景啟的娘亲死的早,他又不常在皇都呆着,所以兄弟姐妹都生疏了,唯有靖王与他交好,逢年过节都会差人送些时令水果和衣物,靖王曾不止一次劝他要收敛性子,莫要在人前结仇,待他比一母同出的兄长还要好。

“九哥性子沉稳,虽留在皇都城,但一直都是个闲散王爷,朝上宫里的事情一概不问,也不与旁人结恩怨,他不可能出事。”景啟叹道“他信中催的急,要我务必回皇都,能让他这么上心的,怕是只有小皇帝了。”

“小皇帝能出什么事?”山丹一挑眉,看好戏似的说道“回去了也好,正好瞧瞧您的未婚妻,听说她可是位大美人。”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