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哀嚎,一人踉跄的冲出铁骑圈,大喝着拔出了宽刀,疯了一样不管不顾的冲向布日古德。
景啟拦人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本就受伤的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一路血痕的冲将过去。
布日古德狰狞的笑着,当着崩溃人的面,残忍的将一身血的浥轻尘推下了沙丘,而下一刻,他整个人被宽刀贯穿。
柳色新双眸赤红,疯了一样紧攥着刀柄,撕心嚎叫的同时抵着人一路向后冲去。
布日古德被刀捅着向后退去,最终被绊摔在地,柳色新理智未归,一边嚎着一边持刀捅向布日古德。
最后是山程水程一人拽着一条胳膊将人扯了下来,柳色新杀红了眼,疯狂的挣扎,喉咙里发出了几近野兽的咆哮。
景啟目光冷漠的看着人,布日古德破布一样的摊在那,他睁着眼,一双不是那么黑的瞳孔中并没有景啟预想中的那么不甘,也没有他应该有的疯狂和戾气,那双眸意外的安静平和,甚至透出了几分笑意。
景啟觉得自己大抵是看错了,再转眸看去,布日古德已经闭上了眼,脸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歪了过去。
景啟顺着方向看了过去,轻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离他最近的张朝雨说“月支国。”
景啟觉得不该是这个答案,顿了顿又问“月支国之后呢?”
“齐沐。”
“再之后呢?”
张朝雨摇了头,说“没了。”
没了?
景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能让布日古德临死都能这么执着,那里应当是有东西的。
“将军。”
滇酹缓马过来,目光点向身后,景啟略有所思,片刻后冷漠道“带过来。”
几板车尸体被拉了过来,倒沙一样的倒下了沙丘,那都是布日古德的部下,也是他安插在边关的所有暗桩。
沙丘下很快便堆积了一个血气腥重的小山丘。
几坛烈酒开了封,浓烈的气味肆意的挥洒在荒漠上,景啟接过火把,居高临下的看着一脸安息的布日古德,冷静又淡淡的开了口。
“少主大人,老马,本将为你们送行。”
火光在空中闪过,随后倏地一下高涨起来,明亮炙热的光芒一下子便吞噬了布日古德,贪婪且无情。
荒漠的夜有多么的浓重,这把火便有多么的轰烈。
轰烈的如同二十三年前北山那一场火,唯一的不同便是这场火没有烧上七天,只烧了一夜便熄了。
浥轻尘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重伤未愈的身子,抢了马厩里的马冲去了荒漠,大漠一如既往的看不到尽头,沙丘蜿蜒漫长,目光所及是几乎一模一样的黄沙,没有尽头也没有方向的大漠快要将素来稳重的浥轻尘逼疯了。
浥轻尘跌下了马,一口鲜血喷出了口,他挣扎着爬了起来,过于消瘦而凸显的骨节紧绷着,双手颤着攥过冰冷的黄沙,他红着眼看着手中的沙,突然抬手一拳狠砸在沙丘上。
他终究是食言了。
那一场火将所有人都烧成了灰,白毛风吹了一天,他连个粉末都找不到。
布日古德永远回不去羯族,就像他们,永远也回不到最初的至臻少年。
后来柳色新找到了他,两人一言不发的坐在沙丘上吹了半日冷风,离开时浥轻尘用帕子包了一把黄沙放入怀中,柳色新不明白他的用意,但最终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默默的陪在他身边,将他带回了三大营。
三大营所有人都知道浥轻尘羯族少主的身份,但没有人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大家同往日一样,轻快且习惯的唤他一声先生。
战后的边关入眼一片疮痍,景啟也分不清是碎石残瓦包围了他,还是他站在一片残败中,硝烟混着焦土,浓烈的战争气味充斥着这座半塌的城,白毛风轰轰烈烈的吹了好几天,浓烈混杂的气味还未散个彻底,呼吸间仍能嗅到那残留的血气。
城中的百姓虽然与三大营的关系还未缓和,但也不像最初那样抵触他们,修建城楼铲雪通道时他们也会主动过来帮忙,偶尔还会帮着厨子为三大营做大锅饭,当然,为了兵将们的安全,闲杂人等也不可能随意经手吃食,那些百姓留下来也只能劈柴烧火,做些无关紧要的杂事。
牛牪挑着满满一篓子砖石上城楼,气喘吁吁下楼时只见山丹正翘着腿在那啃萝卜,苦力似的老牛当即就红了眼,冲将过去抬腿就是一脚。
“你他娘的是地主啊!一点活都不干!”
牛牪毫不客气的将萝卜夺了过来,这寒冬腊月的,又是苦寒边关,一根萝卜的身价堪比百年人参。
“嗯!脆生!”牛牪将萝卜啃得咔咔直响,吞咽时抽空问他“哪来的这好东西?”
山丹整个人被踹翻了过去,顶着一脑门的沙子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自己的铁锤,亏得没找到,找到了高低得跟牛牪干一仗。
“老羌给的。”山丹啐出了一口黄沙,又从怀里摸出了根萝卜,说“从毒尾沟抢来的。”
牛牪哦了一声,跟山丹一同躺在枯树下翘脚啃萝卜,他问“千山呢?今儿一整天没见人了。”
“进城补牙了。”
山丹说“之前跟他哥干仗,被按着脑袋一顿削,牙都给揍下来了。”
牛牪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难怪这几天总见他板着脸不笑,我还当他跟少东家怎么了呢!”
山丹说“两人好着呢!补牙的钱都是管少东家借的。”
牛牪点了点头,这时候还能借钱,说明两人关系确实好。
“老羌呢?”
山丹啃着萝卜晃着脚,说“进城买鸡去了。”
牛牪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眼睛都放出了光来,跟黄鼠狼成精了似的“咱有钱了?”
“你是不是打仗把脑子打坏了。”山丹说“三大营什么时候有过钱!是问少东家借的,也不是给咱们加餐,而是炖了给将军补身子,他都这把岁数了,又接连受了这样的重伤,不补怕是捱不过开春。”
牛牪又躺了回去,叹息道“听说最近军师花了很多钱来找叶大夫,都多少天了,也不晓得找到人没有。”
叶明秋自入了竖沙的军帐后便彻底没了踪迹,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听说军师都动用了江湖势力,但人还是没找到。
“将军人呢?”
牛牪突然想起自从战争结束后,他便没再见过将军出入军帐过。
山丹啃着萝卜说“我也好久没见他人了,没在军营吗?”
“在吗?”牛牪晃着腿道“应该在的吧.......”
景啟确实在军营里,但也的确没人在军营里见过他。
因为军师大人秋后算账,景啟之前弄脏了他衣裳,两人说好了的,不洗干净不能出屋。
羌齐端着鸡汤入军帐时南箕正盘腿坐在小几上看信笺,而景啟远远的坐在帐子边,手里捧着本书,假模假样的翻看着。
两人隔得甚远,帐内也静的落针可闻,看似相当正常,但羌齐还是敏感的察觉出帐内**着一丝言不明,说不出的微妙感。
“将军,吃饭了。”
书籍遮住了景啟大半张脸,听到了声音也不抬头,哦了一声道“放着吧!”
羌齐听着那声沙哑的有些不对,放下食盒后特意歪头看了看,不看还好一看立刻喊了出来“将军您怎么了!”
景啟被他嚎的后背发毛,面上却依旧是风轻云淡“什么怎么了,出去烧你的饭。”
羌齐“您的嘴怎么这么红?嘴角怎么还破皮了!”
景啟坐的深沉,却把书攥的起了皱“喊什么喊!我没事,就是有些上火,别出去瞎叨叨,做你的饭去!”
羌齐“可您这不像是上火的症状,要不还是请军医来看看!”
景啟摆着手,一双眼睛紧盯着手里的书,快要将书看出个洞来“出去出去!做你的饭去!”
羌齐一腔忠义,好说歹说之后便被景啟拎着后衣领扔了出去,帐帘一落,帐子里传出了一声忍无可忍的滚。
待账外彻底没了动静,南箕也放下了手里看了不知多少次的信笺,长指暗有所指的敲了敲小几,声音虽小,但也吓的景啟一激灵。
景啟面色苍白的回头,看向南箕的目光都是发颤的。
“嘴疼。”
景啟几近哀求的说“赏个空休息吧!最起码让我把饭吃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吃上一顿饭了。
南箕慵懒的托腮看他,长指随意的敲着案几,冲他一笑,十分体贴的说“好,我服侍你用膳。”
景啟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应当说是相当难看。
得!这顿饭又是食不知味了。
浥轻尘拍了拍有些发晕的脑袋,撑着床板慢慢的挪着自己下了床,自他从荒漠回来之后便一直在帐内躺着,躺的头晕腰疼,好几次想出门出去走走,但都被柳色新拦了下来。
柳色新最近似乎疯魔了,营里的活计一概不干,就守在他帐外,若有谁前来看他,柳色新便跟在身边,防贼似的盯着人,直到将人盯走了为止。
浥轻尘一点也不适应这样的柳色新,对于这种令人窒息的掌控,他更怀念以前那个不把他放在眼里,三句话两句怼人的柳大少爷。
刚把帐帘撩开,一道人影猛的堵在自己面前。
“你做什么去?”
浥轻尘“走走。”
柳色新没有说话,脚下像是钉住了一样,虽然一字未出,但那态度显然是不行。
浥轻尘说“好几天了,躺的腰疼。”
末了又添了一句“头也疼。”
柳色新顿了顿,随后说道“那我陪你。”
短短一截路浥轻尘走的特别漫长,不是他受伤在身行动不便,而是柳色新的眼神过于专注,一时不错的盯在他身上,生生的将他盯毛了。
“先生。”
柳长青一脸意外的走过来,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奇怪道“不是说您重伤在榻吗?怎么今儿能出来走动了?”
浥轻尘是有伤,但还没到柳长青说的这么严重,能有闲空给他造谣的怕是只有那个守门人了。
果然,不等浥轻尘开口,守门人率先解释了一番“先生恢复的好,大夫也说多出来走走,有利于身体的恢复。”
柳长青哦了一声,续儿说道“我那有支不错的老参,一会让人送来,给先生补补。”
浥轻尘忙说不用,两人闲聊了几句,柳长青突然说道“听说先生是羯族人?”
这一句问的虽然突然,但浥轻尘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同听到一句日常询问一样,但柳色新却紧了眸,下意识的将柳长青护在身后。
“少东家何故要问此事?”
柳长青一怔,以为自己问了一句极为冒犯的话,忙向浥轻尘道歉,他解释道“我并无恶意,只是听了一些传言心有好奇,而且我父亲也多次问过我关于先生的事,今儿正巧见了,便想着询问一句。”
浥轻尘“少东家多虑了,我”
“铁枪王为何好奇先生的身世?”
柳色新抢在浥轻尘前开口,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此事这么的在意,但从浥轻尘的角度看去,他的脸色并不好。
像紧绷的弓弦,透着严肃和执着。
柳长青没有丝毫的避讳,直说道“因为我父亲也是羯族人,既为同乡,自然会在意些。”
“我的确是羯族人。”浥轻尘拍过柳色新的手,但那人却依旧杵在那,脚下一动不动,浥轻尘只好隔着个人与柳长青相视一笑,说道“若有机会,我会亲自拜访铁枪王。”
“你没机会。”柳色新丝毫不知道委婉是怎么写的,当着面就给拒绝了“你只是谋士,没资格去见铁枪王。”
柳长青眼角上挑,目光在浥轻尘和柳色新身上来回滴溜,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的展眉一笑,笑的甚是奸猾。
浥轻尘看不懂柳长青的笑,但下意识的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大朗进城有些时候了,到现在也不回来。”
柳长青有些担忧的说“大战初歇,城内怕是不干净,我想拜托斫月帮我进城寻他回来。”
浥轻尘点了头,说可以,毕竟柳色新是滇穹的亲兵,他去护送合情合理,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柳色新侧眸撇了他一眼,眼神相当的冷,冷的锋利。
浥轻尘被他的眼神戳的心口一跳,只觉得不好。
柳色新冷笑道“你什么时候有资格来指使我了,你当你是谁啊!”
浥轻尘“........”
都说年少轻狂,浥轻尘这次当真是长见识了。
柳长青的狐狸眼上挑着,看戏似的眼睛来回打转,对于柳色新当着面让浥轻尘没脸一事,他也觉得反常,但也更坐实了他的猜测。
柳色新转眸看向柳长青,对他道“滇将军英勇过人不会出事,若少东家实在不放心,我会安排兄弟进城寻人的。”
柳长青将头一点,笑道“多谢。”
柳色新“少东家既没别的事,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也不等柳长青开口,柳色新也没给浥轻尘告别的机会,提着人的后衣领就给生拉硬拽走了。
奸猾的眸笑眯成线,眸中更是**着耐人寻味的微妙。
“看不出来呀!”柳长青啧啧两声,嘴角上扬的根本就压不住“都什么时候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