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兵是为了斩掉竖沙最后一只羽翼。”
景啟说的极快,生怕自己说晚了一刻后便被人再次严刑逼供,他拉过南箕的手,用帕子将长指擦个干净,他忍着口中的酸楚,说“林家军初换主将,正是军心不稳的时候,若换了旁人,我兴许只能干着急,但那主将是阿日黑,阿日黑的性子我太了解了,此刻出兵,必然能调拨林家军兵变。”
“你与阿日黑多年不见,怎么就确定他脾性与以前一样,万一他变了,你岂不是入了虎口。”
南箕说“别忘了,**阿日黑这么多年的是竖沙的可汗,他的厉害,你应当还没忘吧?”
不知何时起南箕对澜清用了竖沙可汗的称呼,谈吐时淡然平静,没有一丝那天雨夜的愤怒,似乎从一开始,澜清在南箕眼中便是可汗,而不是结拜大哥。
反倒是景啟,每每南箕提及竖沙,他的心弦总是要紧上一紧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次虽只有一面之短,但我可以确定,阿日黑旧习未改,他与林朝光可不同,林朝光虽是阴狠暴虐,但两方厮杀都惯用猛兽开阵,他舍不得自己的兵轻易死伤一人。”
“但阿日黑却不是,一来他不会御兽,二来他惯用人力猛攻,只要能撕破敌人一道口子,他愿意用千人的性命去换,临时换将是兵家大忌,更何况那将还是空降的外来人,林家军心里是不服他的,而且也不会适应他的打法,现在只是忌惮着圣旨不敢反抗,只要阿日黑带着他们打上两场,林家军的不满便会摆上桌来,到时候就是有十道圣旨,也挡不了林家军的决裂之心。”
南箕点头,目光转去战时沙盘,他问道“林家军是会退兵还是会降与我们?”
“他们应该会选择退兵,但我绝对不会同意。”
景啟走向沙盘,伸指将沙丘两端的小路堵了个结实,那是林家军撤退的必经之路,只要被人堵死,他们便是网兜里的鱼,一个也甭想逃掉。
林家军的粮食已经殆尽了,若是连后路都没有,今年冬天怕是要活活冻死在这荒漠里了。
景啟敲了敲沙盘,说“我会好好跟他们谈谈,尽可能的挽留他们。”
南箕“没人比你还要了解阿日黑,只要你出手,必然能搅的林家军兵变,但为何不让我作陪?”
“我需要你去竖沙找人。”
南箕“北战将军?”
景啟“那不过是说给营中的奸细听的,我想你去竖沙是为了找两个人,一个是牛牪的女儿,另一个是叶明秋。”
南箕几乎就在这一瞬间反应过来“原来牛牪也是奸细,难怪竖沙这一场打的这么顺。叶大夫如今是可汗续命的唯一希望,他身边必然有重兵把守,想悄无声息的将人救回来的希望并不高。”
“只是去见他一面,问他一句话而已。”
景啟将半湿的帕子折好了放入袖中,他弯腰将那掉了的小旗重新捏玩在指尖,说“你问他,竖沙可汗的命格究竟如何了。”
南箕嗅到了不祥,追问道“他若有机会活下去,你想做什么?”
“若是能活,自然想他能长命百岁。”
景啟说“不然我余生孤守荒漠,未免也太凄凉了些。”
南箕“若不能活呢?”
“那我便亲自送他最后一程。”景啟转着指尖的小旗,声音平静的像是在说一件最普通的寻常事。
“用铁掌的身份。”
澜清回过神来,转眸看向嘉木巴“你方才说什么?”
“叶先生有过嘱托要您静养,外面容易伤风,不如回帐子的好。”
澜清没有理会,黯然的目光向远处望去,荒漠上落了积雪,雪丘上透着暗刃的凌厉,美丽又危险的向天之尽头蔓延而去,那是荒漠设下的陷阱,只要深入或迷失,便会倒在那片干净冰冷的圣洁之地,没谁能从那片无声的沉寂中回来,即便是他,也不敢轻下狂言。
更何况大漠深处有群牙尖爪厉的恶狗,他们会撕碎所有的入侵者,将骨头混着肉沫,一点一点舔舐干净,他们是荒漠认可的主人,也是黄沙与绿洲的守界者。
澜清目光落在远处,似思考,似赏景。
云翳随风向西疾去,天地倏然一亮,连带着雪色都暖了几分。
澜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的眯起了眼,他向前摊开了手,只觉掌心一暖,暖意在他苍白的指间温柔萦绕,他叹息似的说“这样好的阳光,就是在竖沙也是不常见的。”
自他们入境以来荒漠便风雪不停,阴沉密布,偶尔晴一回天,像是给了他们莫大的恩典。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来三大营吗?”
澜清感受着掌心的温暖,看着指间的扳指在阳光下半透着光,那光星星点点,亮的微妙,看起来甚是温柔。
嘉木巴说“因为可汗要报仇。”
“除了报仇呢?”澜清似问他又似在自言自语,他摩挲着扳指,看着上面被染成了太阳的颜色,他说“我还想再见他一面,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一见他。”
澜清目光深情的看着指间的扳指,缓缓低头在上面轻吻了一下,抬眸时他说“我很快就要死了。”
嘉木巴听的心里泣血,忙道“有叶先生在,可汗不会死。”
澜清笑的温柔,扳指顺着骨节的轻搓慢慢的转动着,他看着嘉木巴,温和平静的目光一眼就戳破了嘉木巴的极力伪装。
对视的瞬间,他似乎在说:别再自欺欺人了。
“我想要一个人为我陪葬。”
澜清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欲望,也没有如此渴望过,这是我这一辈子做过的最过分的决定。”
积雪和细沙在铁靴下发出了咯吱声响,他背对着阳光,影子纤长,他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下了雪丘,他边走边说“你觉得谁做我的陪葬品最好?”
身后没有回答。
澜清似乎也没打算听到答案,他踩碎积雪,看着雪下露出的黄沙本貌,看起来心情颇好“这天底下能有资格为我陪葬的只有三弟,只有他,才不算是辱没了我。嘉木巴,这一仗我要亲自与他对战,将他带回皇陵与我同眠,你不许碰他,更不要背后算计二弟,我想要同他好好的打一场。”
嘉木巴跟在身后,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大晟朝真是钟灵毓秀的宝地,出了先生,出了二弟三弟,还有如今的叶先生,这么多的圣贤良才,只可惜皇帝资质平庸,糟蹋了地儿,也浪费了人才。”
澜清叹息着,他驻足雪丘之下,看着营中人影重重,道“我这一遭怕是只能止步于此了,皇都城的繁华奢靡我没机会再瞧了,但是嘉木巴你还年轻,如有来日,你定要去京都,瞧瞧这天地一秀究竟是个怎样的灵妙动人。”
嘉木巴单膝跪在他身后,竖起手来起了誓“一年也好,十年也罢,在我有生之年,定会带领儿郎攻破晟朝国门,至死不负可汗重望。”
“若有一天大捷,先生的坟茔你要好生打理,后人更要尊重善待。”
澜清说“自我带兵前来,便有愧于先生的教导,我的骨函不配入先生故土,就将我留在竖沙,遗忘也好,别再来扰我清净了。”
嘉木巴没应声,澜清照样没打算等他回复,兀自走过雪丘,后营不比前营压抑紧绷,待在这的除了巡逻兵,更多的是做饭打杂的小兵。
运菜运柴的板车横七竖八的杂乱放着,小兵背着箩筐两头跑的卸菜,还有卸柴火牲畜的,来送货的货商有番族人也有中原人,低沉的番族话和中原的方言混在一起,吵吵嚷嚷如市井闹市。
近几年战事吃紧,只要有钱中原的粮食也不是不外卖,而番族的货物也从暗道流入中原,仗照打,钱照挣。
所有人都挤在一处,拨着算盘跟小将对账单,大家都想要赶紧拿银子走人,战场上的事总是瞬息万变的,只要晚了那么一步,一旦号角声响起,别说银子了,他们的命都得搭在这。
澜清目光扫过吵闹拥挤的人群,脚下突然顿住了。
嘉木巴停在他身侧,警惕的逡巡着,并没发现不妥之处。
澜清“那是狼?”
嘉木巴看了过去,只见有一板车上放着四五条沙狼,沙狼周身血迹未干,看着像是刚捕杀的。
“回可汗,是荒漠里的沙狼,看皮毛的颜色多是老狼,应当是掉了队伍才会被猎户捕杀的。”
澜清看着挤在人群里等着拿银子的猎户,眸中似乎有了笑意,他道“去把他们都叫来,说话客气些,别吓到他们了。”
嘉木巴不解,但还是将人带了过来。
猎户六七人,有虎背熊腰的山野粗人,有头发花白的中年汉子,还有身形颀长的年轻男人,男人的脸被旧布包裹的结实,连眼睛上都蒙山了白纱,虽然看不清容貌,但气质不错,瞧着像是个读过书的人。
澜清看过众人,问“沙狼是谁捕获的?”
“是我们一起捕获的。”
山野粗人“俺挖的陷阱。”
中年汉子“我引的狼群。”
年轻男人是个哑巴,伸手比划了几下,山野粗人说“可汗,他说是他落石头砸伤的沙狼。”
澜清负手而立,微眯着眼看着年轻男人,问道“他的脸怎么了?”
“他脸上生了疮。”中年汉子说“赖赖皮皮的看着叫人恶心,大夫说还会传染,所以才用布包的这么严实。”
“他的哑巴是天生的吗?”
山野粗人说“是,一打娘胎里出来就不会哭,耳朵也只有一只能听的见,但可汗您别瞧他相貌丑陋,又聋又哑,打猎可真是把好手。”
“是不是好手可不是靠嘴说的!”
澜清眼角微眯,指腹慢慢的转在扳指上,他道“我要亲自验证,若一字不差,赏银翻十倍。”
山野粗人和中年汉子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汉子忐忑问道“可汗您何意? ”
沉重暴戾的低吼声从雪丘后传了出来,三人循声看去,只见嘉木巴手中拉过三条两指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是目溅凶光,龇着牙的雄狼。
虽然它们也是沙狼,但却要比寻常沙狼大上一圈,不但体型巨大,性子也暴躁许多,光是凶光看过来,足以让两个壮汉心魂胆颤。
但如此凶戾的狼却在澜清面前夹了尾巴,任由他逗猫逗狗似的揉摸着自己的脑袋,澜清缓笑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就这片场子,你随意安排陷阱,一炷香后狼的锁铐便会打开,它们是林家军亲手饲养的,既像狗一样听话,又是捕杀追踪的好手,若你能胜它们,赏银便翻十倍。”
年轻男人抬手比划,澜清像是猜到他会拒绝,在他比划之前开口道“若你敢不依,谁也别想活着出营。”
剩下两人面色惊恐,争先恐后道“可汗,按照规矩,您是不能杀我们的!我们只是生意人,不属于任何一方,不会对你们的战事有任何影响的!我们”
嘉木巴宽刀出鞘,刀锋锵的一声横在两人面前,两人下意识的抱住了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谁也不敢再说求饶的话。
澜清捏着狼的耳朵,目光落在年轻男人身上,他没有任何催促,就连眼神都是平静的,他笃定了男人的决定,所以并不着急,只是在等待着他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
嘉木巴刀锋微转,不轻不重的抵在男人脖间,目光冰冷凶戾,同他手中的狼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男人终于给了澜清回应,他放下了想要比划的手,正色的点了头。
澜清看着白纱下若隐若现的那双眸,唇畔延了笑。
澜清看着燃到一半的香,突然开口道“放狼。”
蹲在地上抱着头的两人忙道“可汗,您说过一炷香的,现在还未到一炷香啊!”
嘉木巴伸指弹去,剩下的半截香当即崩断,在净色的雪地上滚落了一条微弱的灰痕。
“现在到了。”嘉木巴打开了狼脖子上的锁铐,三头狼立于雪丘之上仰天嚎叫,随后箭步冲了出去,它们的速度极快,脚步也轻,不过眨眼声便远了。
澜清将弓拉满,瞄准了藏在雪丘后的颀长身影,一瞬后松了手,弦上没有搭箭,回弹时在空中发出了惊心的破空声,声音惊动了正在设陷阱的人,那人猛地转过身来,长剑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举至胸前,即便笼着白纱,澜清还是感受到了他投过来的目光。
那种锋利的冷戾就像是深埋在地宫里的刃,阴气森森,戳的人骨头里都泛寒。
“练家子。”
嘉木巴情不自禁的赞道“身法够敏捷的。”
澜清没有说话,指敲长弓思忖半晌,沉声道“把狼王牵来。”
嘉木巴知道澜清想做什么,但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说出了口“狼王残忍凶狠,除了林朝光没人能控制得住,如今林朝光已死,若轻易将它放出来,说不定会反伤了咱们。”
一头狼掉进了陷阱中,但因时间不够,陷阱还没到至死的地步,狼愤怒的咆哮着,随后一个纵身从陷阱底部跃了出来,陷阱非但没有起到作用,还惹怒了那匹狼,它龇牙怒吼,凶光迸溅,狼眸死死的盯着眼前的男人。
“你不懂。”澜清紧握着弓,眸中泛着激动“他这样的人就该配狼王,除了它,没人能配得了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