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我不会同别人说,你也不要说,等战争结束后,你领了军棍便可自行离开,军报送去皇都城需要三天,三天之内你还有军职,各个关卡行动自如,去哪都没人拦你。”
景啟看着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牛牪是个倔骨头,就是他问了是否有积蓄,牛牪也不可能实话实说的,回头直接让阿箕拿些银子送过去,也算是为他们一家子留了后路。
景啟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但牛牪却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他强行吞下哽咽,向景啟郑重的磕了头,起身时说“将军,让武铓替我去吧!我想做您的前锋。”
牛牪眸中沉重,面上一片正色“将军,就让我再陪您一次吧!”
“我的确需要一个得力大将。”
景啟觉得头疼欲裂,指尖掐着关节,索性以毒攻毒,以痛止痛,意识虽然模糊,但话说的还算是清晰“前锋需要披荆斩棘,前可破阵,后可断后,而不是一味送死,有去无回这些你能做到吗?”
牛牪郑重点头。
景啟叹息一声,挥手示意他出去“吃顿饱饭,明天一早来主帐商量战策。”
等牛牪离开,景啟再也忍不住了,他佝偻着身子撑着桌子一角,转过头吐得厉害。
兴许只是受了凉。
景啟这样想着,喉咙突然涌上一股腥甜,他低头,一口血喷了出来。
这一夜景啟睡得并不安生,梦魇连连,折磨的他头疼欲裂,几次惊坐而起,鬓角衣衫皆被汗水濡湿,混乱紧扣的梦境走马观灯似的在眼前闪现,那逃脱不开的真实感像张开的巨网,将他困缚其中,恨不得嵌入他皮肉之中。
他眼前一时闪过容貌枯槁,神态狰狞的老皇帝,他的眼神复杂寒凉,像毒蛇一样盯着他,那双手干瘪苍老,像一折就断的枯木,就这样的一双手,差点把他真的掐死在梦中。
无助的窒息实在是过于真实,以至于惊醒之后景啟下意识的护住了自己的脖颈,心跳慌乱沉重,震得他胸口发疼,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但梦魇的真实压过他的意志,摧毁了他素来引以为傲的冷静。
他抱着肩胛,将脸埋在被褥之中,像一只孤独的兽,在夜中蜷缩成团,他听着帐外旌旗猎猎,看着在风中扭曲的黑影落在帐篷上空。
尖酸刻薄的老嬷嬷,克扣他膳食,嘲笑欺负他的小太监,那些封尘多年,早已模糊的往事像是被人一网子从湖底捞了出来,他清晰的看到那些人的嘴脸,即便自己已经羽翼丰满,权侵朝野,但还是清楚的感受到幼年时的无助可怜。
那些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拉的纤长,逐渐扭曲的不似人性,如鬼魅妖灵,狰狞又可怕的缠在他身上,景啟无力抵抗,只能看着自己被推下深渊,向湖底坠去,那些扭曲的黑影又变换回人的模样,拥挤在水边,冷漠的看着他坠下水去。
景啟一拳垂在床板上,猛地睁开了双眼,他终于逃离了梦魇,他大口的喘着粗气,汗从鬓角滚落。
他与喘息中听到了战鼓声,期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侧目看去,目光所过是一片熊熊烈火,厮杀呐喊声震在天地之中,硝烟熏染了苍穹,遮住了阳光,将整个天下都压在浓烟之下,鲜血铺落在他的脚下,猩红的颜色汇聚成河,流淌在烧红的大地之上。
尸累如山,他在那座山上看到了许多年轻熟悉的脸,有三大营的兄弟,也有身为敌人的旧友,所有的尸体都落在一起,那山高耸入云,花白的尸体混着鲜血,形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场景。
景啟孤身立于山前,突然从污血中看到了一张脸,战马猛地向后退去,似乎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怯意,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此地,景啟没有制止,相反他心中不断的催促,恨不得马儿长出翅膀来,带他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但不管他策马跑了多远,都能感受到那山中传来的愤恨和怨毒,澜清那张苍白的脸也像是烙在他眼前似的,清晰深刻,像是嵌入骨肉之中,成为他余生都无法剥离的梦魇。
御路踏跺挡住他的去路,他策马上阶,看到了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景啟是喜欢这个小侄子的,总觉得那张脸一直都是年轻稚嫩的,就算是穿着龙袍也不像皇帝,更像是年画上的喜娃娃。
流珠轻碰,小皇帝隔着满朝重臣看向他,挡在流珠后的眼眸阴鸷沉重。
“皇叔,你到底还是反了!”
景啟征了一瞬后便延了笑,笑声越来越大,震**在整个大殿中,鲜血滚落铁甲,污浊了富丽堂皇的大殿,他顶着一脸的硝烟黑灰看过满朝重臣,目光逡巡四周,最后落在了小皇帝身上,随着垂帘听政的太后一声令下,无数禁军破门而入,潮浪似的淹没过来。
景啟猛地拥被而起,他全身湿透,汗水滚落脖颈,里衣湿哒哒的贴在身上,冷的像是浇了凉水,他哆嗦着呼吸,发白的手紧攥在被中,脑中混乱迟钝,厮杀呐喊声并没彻底消失,只是变得遥远模糊,像是隔了千里。
不知过了多久,景啟突然伸手打了自己一耳光,清晰的痛感麻了半张脸,他却因此松了口气。
这次是真的醒了。
景啟不敢再睡,但也没有去巡夜的心思,他披着外套坐在**,看帐外微弱的火光,看旌旗的倒影在帐子上扭曲。
有人掀帘进来,近身时带了一些清冽的寒气,景啟意外的看着他,沙哑着声音问“怎么这会子回来了?不是说要天亮才归吗?”
一杯热茶递了过来,景啟饮了后方才觉得自己是真的醒了,南箕将他的发捋到耳后,将人拥入怀中,温声说“想你就提前回来了,怎么还不睡?”
景啟被他身上带着的寒气激的倒吸一口气,尽管不是很舒服,但还是枕在他胸口,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睡不着。”景啟喃喃低语着“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对我下了咒,好几天了,我夜夜难安,那些乱七八道的东西总是缠着我。”
“是我的错。”
南箕在他耳畔说“就算是要回尧光族夺权,我也该同你说一声才是,突然就这么离开了,你自然是要多想的,慕寒,是我错了。”
景啟抬眸看他,帐内没有点灯,微弱的光是从帐外透过来的,南箕半隐在黑暗中,那双狭眸秾丽冷艳,好看的过分。
“你真是阿箕吗?”
景啟想要伸手摸一摸那双透着寒霜的眉,但他之前吐的厉害,又刚逃离了梦魇,周身软绵无力,伸手在空中虚握了一把,随后无力的跌落被褥之上。
“你不会是大漠深处走来的魅灵吧?”
帐内光线微弱,南箕脸上像是带了面纱,朦朦胧胧的并不真切,景啟看着他的眼眸,笑问道“是真人还是魅灵所变?”
南箕问“为何这么想?”
“阿箕从来不会同我道歉。”
景啟跌落在被褥中的手异常苍白,微微弯起的腕骨像浸在海藻中的小月,白的令人心惊。
近来他消瘦不少,脱下铁甲便不再像武将,像是落魄的穷秀才。
“算了。”
在南箕开口之前,景啟先垂下了眸,他额头抵着南箕胸口,贪恋着那温暖的怀抱,他说“不管你到是谁,今晚不许你走。”
南箕替他拉过被角,轻声回应“好,不走。”
“我梦见了大哥。”
帐子上有黑影一闪而过,景啟目光呆然的追随而去,他看着那黑影,像是看着自己不敢面对的过去,目光颤然,声音沙哑哽咽“红格尔,恪尊,哈热木,嘉木巴,苏布德,这么多年了,头一次人来的这么全。”
南箕玩着他的手腕,问“他们来都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就看着我。”景啟喃喃如同呓语,他看着帐子上掠过的黑影,说“他们盯着我看,看的我发毛。”
景啟害怕似的吞咽着口水,顿了半晌说道“我曾经骗过一个姑娘,她带着我走进了她的部落,给我看他们的羊群和粮仓,那姑娘本该是部落未来的女王,因为喜欢,她愿意将首领的位置拱手与我,我为王,她为后,我假意答应她,却在一天夜里带兵偷袭,屠尽她族中勇士,烧毁了所有帐篷,她持刀奋战死在我面前,她最后看我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是个好女子,明媚的像是掠过花海的风,我毁了一个好女子,就为了一条商路。”
“有一年三大营缺粮,我为了山寨的粮仓,认了一个山贼为义父,在他身边悉心服侍尽半年,就在他大寿的当日,我带兵攻上山寨,将他寨子里的粮食抢夺干净,他出身市井,是个粗人,平日满口脏话,那一天却没有骂我,一双眼睛在我身上来回打量,像是看见了怪物似的。之后很多年我都以为他会找我寻仇,但那天之后他便消失了,没谁再见过他。”
景啟喋喋不休的说了许多,都是南箕不曾知道的过往,这些是景啟的战功,也是景啟一直以来视以为的脏。
“那个女子还有后来的大哥,细细想来我这半辈子竟是欠了不少外债,这些债是我永远都还不清的罪。”
景啟听着南箕的心跳,帐子上的黑影慢慢变大,眼前的微光逐渐被黑暗侵蚀,他轻声道“他们都说我是天生的将军,就该领兵作战,安定四方,以前我觉得他们懂我,我也恋着厮杀的快感,但麻木之后便是索然无味,十年已过,我已不想再超越先皇太祖了。”
“现在的我更想停下来。”
南箕拥着人,在黑暗中听他一声轻过一声,景啟说“三大营好,但不是我久留之地,阿箕,我想归于芸生,去山水人家,我想同你”
南箕没听到后话,便侧耳过去,风鼓动着帐子,呼啸着扯过旌旗,南箕静等了半晌,黑暗中传来了含糊不清的零星碎语。
“活下去.......”
换岗的小将蹬上了台阶,守己打着哈欠与他擦肩而过,刚下瞭望台便听身后马嘶一声,寻声看去只见南箕骑马跃入营里,他快步跑了过去,兴冲冲道“族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赶了一夜的路吗?”
南箕嗯了一声,解下马鞍上系着的一串隼,安分看的眼前发亮,问道“这是林家军养的吧?啧啧啧,真是肥美啊!”
南箕将一提子隼给了安分,下马道“林家军派来的眼线,小鸡和云归将它们都抓了下来。”
小鸡是景啟养的鹰,因那苍鹰幼年不喜飞,景啟就管人家叫走地鸡,苍鹰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听久了便以为是自己的名字,每次景啟咧着嘴喊小鸡,苍鹰都会屁颠屁颠的跑过来。
云归是南箕的白隼。
“把它们都炖了。”南箕逡巡四周,问“将军人呢?”
花意从后营里跑了过来,欢快的围着黑马打转,两匹马蹭着脖子跑去玩了,安分羡慕的看着它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提着隼说“在主帐开会呢!”
南箕一怔,问“又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安分说“除了铁枪王,他们所有人都在,对了,将军一早还让人喂了马,瞧那意思怕是又要出去。”
南箕没有再问,只吩咐一句开锅把汤送来后便离开了,主帐不远,不过几步便到了,守将们没有拦他,甚至也没有通报,直接将人放入帐中,甚至还献殷勤为南箕掀开了帘子。
帘子掀开的同时,帐内传出一阵嘈杂的争议声。
滇穹“将军伤未好,怎能入险地!兵还是我来带!”
景啟看着他胳膊上缠着的纱布,道“你胳膊能举起刀了?”
“那我去!”马铸秋“不过是偷袭,我有把握全身而退!”
“若是你箭法再好些,说不定我真会同意。”景啟说“这一战我没想近身,你的本事用不上。”
武铓“我箭法好,我去!”
景啟说“你最擅长的是防守,此次去不但要拖住人,还要保证带兵而归,你去?去得可能归得?”
“去哪儿啊?”
帐内顿时一静,南箕带着寒意入帐来,见人都不说话,便把目光落到了景啟身上,他温声问道“你要带兵去哪儿?”
景啟如实道“偷袭林家军。”
南箕哦了一声,续儿又问道“为何非你不可?连我都不能掌兵吗?”
“没人比我了解阿日黑。”景啟见他眉梢挂霜,不等人走近,热茶已经倒好,他端杯递了过去,说“我有把握全身而退。”
南箕呷了一口热茶,短暂的寂静里帐内无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了南箕身上,即便景啟是主将。
在众人的等待中南箕终于开了口“那就去吧!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待散会众人退去,南箕端着杯盏仍停在沙盘前,他端倪着此时的战争布局,转眸看向景啟“三大营虽有了粮草,但兵力不足,此时防守尚且艰难,你又要在此刻带兵出营,但凡行踪被番族知晓,你此行必然凶多吉少。”
“你还要我与滇穹他们去寻北战将军的下落,他可是北战啊!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谁能留他到现在,既是他自愿留下的,我们就算找到了人,他也不会同我们回来的。”
南箕说“你为将几十年,不可能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慕寒,你此次出兵,到底意欲何为?”
景啟笑了,捏着手中的小旗,对南箕挑了眉“你猜~”
“不老实可是要受罚的!”南箕搁了杯,潋滟狭眸危险的看着人,景啟被他看的后背生凉,想逃,已经晚了。
南箕堵着路,将人困在逼仄间,景啟下意识要拔刀,南箕手掌包住他的,将拔出鞘的剑又给压了回去。
“你,你别欺人太甚!”景啟耳根泛了红潮,故作镇定道“我可是将军!”
“将军不听军师的话,可是要吃大亏的。”
南箕挑起景啟的下巴,指腹摩挲着他的唇角,他声音中透着极致的**,像哄孩子一样“乖!将真话说出来吧!你说出来,军师也好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