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不该这时候回来,更不该将人放进帐子里来。

汗水顺着鬓角淌落,阿四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能说出话来。

副都统突然哦了一声,似反应过来道“寒江,你是不是在生气他让我进帐子?”

少东家没说话,但周身的杀气明显的散去不少,他端起那一小碗补汤,在诡异的沉默中喝了下去。

副都统的荷包他最清楚,也晓得这碗汤的价值。

汤要是凉了可就一文不值了。

阿四明白过来,忙道“与副都统无关,是小的无用,做错了事,惹了少东家不快。”

少东家搁了碗,副都统立刻递上了帕子,少东家倒也没再晾着他,接过来擦了嘴,隔着帐子看外面飘落的雪花,他道“这雪下的够急的。”

阿四立刻意会,忙说“大雪封路,与战事不宜,小的愿尽绵薄之力,为兄弟们铲雪清道,预祝大捷。”

少东家叹息似的道“那你便去吧!”

阿四刚要松口气,忽的又听少东家说“三大营的兄弟奔与战场,甚是疲惫,此等小事也不宜再劳烦他们,你说呢?”

阿四忙道“那是自然!”

只要这时候能远远的逃开,别说一个人清理积雪了,就是此刻上战场杀敌他都愿意。

阿四一跑帐内又剩下他们两人,柳长青微抬着下巴,眼睛落在帐子上,看雪影扑落帐上,或是一点点越积越大,或是缓缓滑落。

良久,他才开口说话“他的心思,你可懂了?”

滇穹本不太懂,但这些天被人晾着,就是不懂这会子也被晾懂了几分。

“我会同他明说的。”

柳长青似来了兴趣,问他“怎么明说?”

“我是有夫之夫。”滇穹一本正经的说“这辈子没打算纳妾添房。”

柳长青歪在圈椅上,一双眼睛黑不见底,像是看透了他般,哂笑道“这话,你能说的出口?”

副都统一生正直,自小就板正,这样的话若是能说的出口,少东家不如躺雪地里打个滚冷静一下。

“你待他好,视他如幼弟,但他却心怀不轨,对你虎视眈眈。”

少东家话音一顿,忽的又变了,笑容中添了不少和气,看着甚好相处“虽然我平日小性,但如今却是想开了,大朗正值壮年,又英俊潇洒,身边少不得有人惦记,那斫月也是个好孩子,若是大朗有意,我愿意替你去柳家说亲,为你添一房小。”

少东家是和气的,但副都统却后背拔凉,生出了怳悸。

铫子上热气蒸腾,水又开了,柳色新提了起来,笑着为滇穹添茶,茶叶随着沸水翻腾,眼见就要漫出,少东家依旧没有停手之意,水继续注入。

他提壶笑的淡然,而副都统却心弦紧绷,如临大敌,就在茶汤沸腾的要决堤之时,铫子忽的一提,露出了少东家那双含情眼。

“大朗你怎么不说话?”

大朗吓得魂都要飞了。

“寒江,你要相信我,我真会同他说清楚的。”

柳长青捏着小碧珠玩,轻飘飘的说“嗯,我相信你。”

滇穹一点也没听出信任,反倒听出了嘲讽和冷笑。

就好像在说,我相信你,那我就是个傻子。

“大朗。”柳长青挑着眉,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生气吗?”

滇穹点了头,但柳长青却说“你不知道。”

“我会生气他抱了你吗?那小子向来不老实,不是眼珠子往你身上滴溜,就是手爪子**,我真正生气的是你居然敢伸手抱他。”

柳长青说“你这么一抱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那不切实际的期待有了回应,说不定他还误解了你的意思,皇都城离三大营甚远,一来一回路且长着呢!就是日夜兼程,那相思之苦也是够折磨人的,到时候就算你有心解释,他也未必肯听。”

见他脸色变了,柳长青也知道他这会子才是真正的明白过来了,他歪在椅子上,手里捏着小碧珠,看热闹似的说道“到时候他遍体鳞伤,撕心裂肺的说不信,你可怎么办啊?要不娶了他吧!反正滇家与柳家是故交,早晚都是要联姻的,是姐姐嫁还是弟弟嫁都没差。”

滇穹不安的坐着,说“那你还肯嫁我吗?”

柳长青脸色一沉,话几乎是一字一字咬出来的“你,还,真,想,娶,他!”

“我不是,就这么一说。”

“我听着倒是情真意切。”

柳长青冷笑道“平日我真是小瞧了他,年纪轻轻手段就这么厉害,把我的人活活变成了他的,不得了,厉害!要娶他赶紧娶,趁柳家没破产,我还能给你随份大礼,晚了柳家没钱了,你这亲成的可就亏了!”

“寒江,我”

“副都统官职在身,又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我一商贾贱籍怎敢污了您的声誉,如今冬衣已经送到,我留在这也无用,时间久了怕给副都统现眼,还不如此刻走了的好!”

说罢当真起了身,滇穹从后抱住了人,虽然话说不利索,但手却一点也不敢松,柳长青也是会些功夫的,但滇穹宁愿硬生生的扛着挨揍,也不肯松一点力,生怕自己一泄力,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挣扎之中两人都摔倒了,滇穹眼疾手快,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拽过柳长青的手腕高举到头顶,凭着自己比他壮实些,将人强压在身下。

这一折腾衣衫散了,头发乱了,若不是柳长青怒冲冲的瞪着人,就这姿势怎么看都是旖旎的。

他们在对视中喘息,滇穹眸中的慌乱一眼到底,他咽着喘息,正要开口,忽的帘子被人一把拉开,几道人影从帘子口一直拉长到他们身边。

俩人转眸,只见帐外乌秧秧站的都是人。

山丹,牛牪,马铸秋,武铓,仓海,还有一些千户百户,大小谋士。

短暂又漫长的尴尬对视后,山丹轻轻的放下了帘子,似怕那帘子摔碎了般,人影在帘布上顿了顿,续儿小心翼翼的问“一盏茶的时间可以吗?”

滇穹知道他误会了,但又怕一松手媳妇就没了,一时间急的不晓得该怎么办,谁曾想就这么一打顿,外面的人也误会了。

山丹犹豫着说“那...两盏茶呢?”

柳长青想伸腿踢人,但滇穹坐在他身上,他根本够不着人踢,无奈之下只能开口和解“柳色新的事回头再找你算账,我现在不走,你给我放开!他们都来了,说明前线出事了!”

滇穹这才放人,柳色新整理了衣衫后就忙去掀帘,外面的人正侧耳偷听着里面的动静,帘子猛地被人从里掀开,做贼心虚的一群伪君子自是被吓了一跳。

柳色新脸红气喘的说“诸位,请。”

众人乌秧秧进了帐子,见滇穹脸色不好的坐在小几旁吃茶,众人又是一顿不着实际的瞎猜,就连牛牪这样的呆子都拍了滇穹的肩膀,目光意味深长且又微妙。

滇穹知道他误会了,但又懒得解释,只能受着那不断投来的异样目光。

待所有人都入了座,山丹这才开了口。

“叶大夫出事了。”

山丹说“叶大夫昨天回城为将军请脉配药,今儿一早出的府,不过半个时辰,叶大夫的战马突然独自回府,安分察觉不对立刻派人去查,四个城门都没有叶大夫出城的记录,他封城搜查,也没有找到叶大夫的人,他像是凭空消失了般,在城内没有留下一点可疑的痕迹,另外”

柳长青道“城门进出向来严谨,没道理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不见了,出入册上可有不对之处?”

“边关近来战事频繁,百姓大多足不出户,更别说出城了,这个时候出城的多是无奈的苦命人,好在人不多,安分都一一查过,没什么问题,唯有”

山丹顿了顿,沉声说“唯有一副棺材有些可疑。”

滇穹瞧他目光瞟向柳长青,心里当下有些不妙,他问“什么棺材?”

“说是盐铺的老伙计突然暴毙,他们担心会有瘟疫流出,连停棺都省了,一早便抬出城去。”

贩卖私盐是重罪,城内除了官家之外只有一位商贾拥有盐引。

“暴毙?”

柳长青冷笑道“铺子里的人去流动不容随意更改,没道理我这个东家不知情,伙计就入了葬。”

说罢便叫人喊来阿四,阿四匆忙赶来,一听这话当即便道“不可能!我一早打城里来得,盐铺的账本还在少东家手里,哪儿来的暴毙伙计?没这事!”

山丹说“他们手里有柳家的出入令牌。”

百姓入城需要登记收税,出城也是要检查登记,若遇上那生的贼眉鼠眼的还要被人搜身,至于商人进出,便是检查所带的货物,防止漏税,夹带,柳家生意做的大,出城进城是常事,为了节省检查的时间,柳长青特意做了牌子,证明那些是柳家的货,守城小将见了大多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象征性的检查一下。

不然每辆车都卸了货,不但耽误了交货时间,还容易丢失货物,又麻烦又不值当。但这牌子可不是人手一个,能有令牌的只能是当家掌柜。

而那些掌柜都是他一手提上来,绝对信得过的人。

柳长青看向阿四,目光凌厉“去盐铺查个明白。”

“是。”

阿四欲走又被柳长青叫了回来,柳长青伸手召他前去,与他耳语两三句,阿四点了头,匆忙出帐子去。

就在众人疑惑柳长青与人到底说了什么时,柳长青突然转眸看向山丹,说道“若棺材里的当真是叶大夫,此刻怕是已经被人带去了番族,如果真是如此,最好还是赶紧请天七回营商议。”

山丹问“少东家此言何意?”

“若他们真想除去叶大夫,一刀杀之便可,犯不着用棺材抬出去,他们留着叶大夫的命,分明另有所谋,说不定最后还会用叶大夫来对付天七。”

柳长青说“不管如何,此事都要告诉天七一声,他若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不利于他作战,而且他神勇又深谙兵法,说不定还能帮着出主意将人找回来。”

山丹点头,说“那我这就派人去。”

“等等!”柳长青思忖道“等阿四回来再说。”

山丹本想问为什么,但见柳长青一脸正色,他忽的又想起柳长青与阿四耳语的场景,他当即明白过来,点头应下。

柳长青必然让阿四去做了什么,而那件事也是找回叶大夫的关键。

“叶大夫的事不是着急便能解决的,眼下看来只能等,但另一件事等不得,必须与诸位同议。”

山丹目光缓过帐内,沉声说“夏国派了兵,准备援助蒍国。”

帐内一片哗然,瞬时成了噪杂闹市。

滇穹下意识看向柳长青,巧的是柳长青正好也看了过来,两人目光对视,瞬时间便透出太多。

俩人几乎同时察觉不对。

山丹有问题。

方才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帐内,看似寻常平静,但却不合他往日的性子,他那一眼更多的像是在试探。

滇穹端起杯吃茶,余光瞄向山丹,只见他坐的端正,目光扫过帐内,在每个人的身上缓慢的滑过。

他在找人?

嘈杂之声忽的有人声传出,几人转眸看去,只见是个年轻的谋士。

他做书生打扮,削瘦赢弱,但却腰杆挺直,眸中坚定,似一株迎风劲竹,说话间隐透书卷气息,即便初次相见,也叫人不由得尊重起来。

“夏国兵不过尔尔,只是若任由援兵赶来,不免助了蒍国的士气,即便我们胜券在握,面对士气高涨的蒍国,也着实头疼。与其硬碰硬的死战,不如釜底抽薪,断他念想,挫他士气,待他粮草将近,兵疲意阻之时一举攻之,自是事半功倍,只胜不败。”

滇穹忙问“先生的釜底抽薪是何意?”

谋士伸手向东指去,铿锵有力的说“自是攻夏。”

帐内静默一瞬,忽的沸起笑来,不少人毫不客气的向谋士投去不屑的目光。

夏国路远,三大营攻夏何止困难一词便能说的清的,再者如今番族兵临城下,他们对抗番族尚无还手之力,更别提在这个时候去攻打夏国了。

这谋士简直是疯了,说的都是些狗屁不通的废话。

谁想滇穹竟然一本正经的开口问道“如何攻夏?先生可有妙计?”

帐内顿时一默,所有人看向滇穹的目光都是不可置信的。

谋士疯了,副都统竟也疯了?

“我大晟朝现如今兵弱粮少,自是拨不出人来去攻夏,但附属小国中却有悍兵强将,只要副都统一封书信,夏国自有人收拾。”

谋士说“副都统可记得,夏国毗邻便是咱们的附属国,那里的皇上还是太后所养,疼他十几年,荣宠胜过太子。”

滇穹眸中一亮,就连柳长青也延了笑意。

所有人都忘了他们还有金国可用。

金国皇帝金济恒自小便来晟朝为质,因聪慧乖巧得太后的喜欢,特意将人接出质子府单独抚养,若不是身份有异,怕也早就被太后赏了官,给了大权,虽然回了母国做皇帝,但他也确实孝顺,惦记着太后昔日宠爱,年年往宫里送信问好,珍宝补药更是成车进贡,乖得跟太后远嫁他国的闺女似的。

金国是夏国的毗邻,地势也优与夏国,只要他肯出手,夏国自顾不暇,更是顾不得援助蒍国了。

滇穹看着那谋士,谋士倒也没有半点怯意,与他淡然对视,滇穹问“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浥轻尘。”

谋士说“字玄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