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守将也不看捧到眼前的牌子,扯着嗓子吼道“什么柳家刘家,不认识!想进城就得有进城的规矩,自儿把货卸了,摆在那墙角,让兄弟们按照货单查清楚再说,省得夹杂些不该有的东西进城,虽然现在不打仗了,但查还是得查!而且得严查!”

他们的货堆得跟小山似的,足足有十几辆,真照他说的卸货严查,怕是四五天都进不得城去,白天还好,若是磨蹭到了晚上,就这大冷天的还不冻死个人。

小子看出他是有意为难,正要发火却被老父亲一把按下,老父亲笑呵呵的走了过去,将鼓囊囊的荷包悄悄的塞到守将手里。

“柳家向来规矩森严,这些货是东家亲自查了才让我们送来的,皇商不比其他,若错了一处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就是借我们十个胆,也不敢在这上面动手脚,官爷您行行好,就通融通融吧!”

守将摸到分量,脸色变得缓和不少,他看了看圆滑的老父亲又看了看他们身后的货,象征性的说教了几句便放了行。

马车缓缓入城,老父亲一边看着皇都城如今的变化,一边观察着身侧沉默不语的儿子,孩子再大也是孩子,受了委屈做父亲的总是要心疼的,老父亲将酒囊递了过去,示意他喝些暖身。

“做生意就是这样,见了官低低头也没什么。”

儿子这才反应过来,他摇头道“我没生气,也没觉得委屈,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

儿子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的厉害,他逡巡四周,皇都城繁荣迷人眼,热闹如常,没有一点大战前人人自危的紧张感。

街头忽的响起了嘈杂声,柳色新抬眸看去,远远的就见有个奢靡的大马车正向这边驶来,那马车像是驶在无人的荒野般,横冲直撞,嚣张不可一世。

百姓慌张躲避,小贩将摊子拼命的往房檐下拉去,生怕一不留神自己就损失了全部家当,老父亲当机立断,让人拉货车拉去副路,及时给这位腾了空。

马车驶的极快,窗帘翻飞与半空中,柳色新隔着窗户看到个肥头大耳的达官搂着个女子在车里嬉笑玩闹,那官还时不时的指着街上抱头躲闪的百姓来笑话。

像是在笑话狼狈的落水狗一样。

柳色新看的心头火大起,恨不得追上去拔刀砍了那狗官。

他们在边关拼死拼活,保的竟是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

马车过后街上一片狼藉,所有人都在默默的收拾着自己的烂摊子,他们习以为常的表现在柳色新明白过来,这种事情绝不是头一次了。

他帮茶摊的老爷子扶起倒了一地的桌椅,趁机问道“老爷子,刚刚那位是什么人啊?马车可够豪华的。”

老爷子闻言苦笑说“你是外地人,刚来不知道,那一辆算是他府里比较素雅的了。他是本朝的盐运使,也是顺天府尹的女婿,有权有势,就是在朝上也是旁人不敢得罪的!”

柳色新是知道这人的。

盐运使王谦富可敌国,偶尔还负责三大营的粮草,只要是他送去三大营的粮食一准是发霉的陈米,数量更是对不上,将军对他也是恨不得杀之后快,无奈他们一家权势通天,动一发而不可收拾,只能隐忍不发。

柳色新问“达观贵人不都是稳重得体的吗?怎么他这么着急忙慌的,这是要去哪儿呀?”

“说是回乡祭祖。”

柳色新说“这个时节回去可是够遭罪的,怎么不等开春雪化了再走,路上也平整些。”

“说是回乡祭祖,谁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

老爷子冷哼道“他这样的人眼里也有祖宗!老朽在这摆了半辈子的摊,回回见他驾车出城,不是祭祖就是为夫人寻药,理由找的冠冕堂皇,谁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不过好在他一走这皇都城就太平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咱们终于可以清净一阵子了。”

身后传来了呼唤声,柳色新拜别了老爷子,快步赶上了车队,他再次回眸,只见街上狼藉已被收拾妥当,恢复了熙攘热闹。

卸完货父亲领着他进了柳家的本宅,来迎他们的是柳宅的大管家,管家收了货单,与他父亲闲聊。

管家说“这几年总是打仗,生意也不好做,咱们家铺子看着有赚,但细细一算,就没得多少红利。好在皇上体恤,免了咱们半年的税。”

柳色新心中一动,问道“只免了柳家还是免了皇商?百姓可有恩赏?”

管家翻看着货单,随口道“天子施恩岂有单赏的,大晟朝人人有赏,免去半年税半年粮,不过免去百姓税粮的圣旨未下,听宫里的意思是要过年时再宣旨,让百姓踏实的过个好年。”

管家的话和皇都城繁华热闹的场景不时的闪现在他心上,总也挥不去,心中某一根弦也莫名的紧绷着,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似的。

柳色新从中嗅到了不详。

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哪儿里出了问题,但就是放不下心来,人群熙攘的场景在眼前闪现的厉害,管家说过的话也魔音似的在他耳畔来回回**。

混乱之中柳色新忽的想起守门小将说过的话。

虽然现在不打仗了,但查还是得查!而且得严查!

不打仗了...免收皇粮.....免去商税.......不打仗了...免收皇粮....

柳色新心头一提,后背已然湿了冷汗。

皇上不知边关战急!

正如副都统所说,他们的军报被人劫了!

若皇上知道番族进攻,三大营缺粮,绝不可能有免税免粮的决定,他这圣旨一下,等同于弃边关与不顾,没粮没钱,别说御敌,只要下一场大雪,三大营怕是要饿死在自己营帐中。

柳色新又想起了王谦,没有任何理由,就突然的想起了他。

往年的陈米霉米...奢靡华丽的马车...南方祭祖.......

军报被劫,朝中大臣匆忙离城,看似不相关的两件事不知为何就这么的碰撞出了不详的微妙来,明明不相关,但柳色新偏在这上面留了心思。

王谦.....

柳色新心里念叨着,目光看向窗外,眸中复杂凌厉。

王谦出城到底所为何事.............

荷包轻飘飘的,抛起时发出了碎银子碰撞的轻微声响,钱不多,但边关兵饷停了许久,这些碎银子足以买下一桌不错的席面,让人痛快的朵颐一番。

滇穹想也没想,毫不吝啬的连荷包带银子都给了人,巡逻营地回来正好厨子熄了火,将副都统花大价钱买下的补汤送了过来。

本该是上等的席面就换了一碗汤。

巴掌一样大。

拿它当水喝都不解渴。

副都统如珍似宝的接了来,小心翼翼的提着食盒大步走过营帐,只见他脸色端肃,眸中冷峻,一副神佛不近的凶煞模样,吓得小兵没一个敢往他身边去的,远远的就躲开了人。

马铸秋啃着馒头,煞有其事的思索了一阵,忽的扭头说“坏了,前方战事怕是有变。”

山丹正磨着刀,头也不抬的问“哪儿看出来的?”

“你看千山那张脸,都板成什么样了!”

馒头已经冷了,口感跟石头没什么区别,马铸秋不当心被噎着了,拽下酒囊喝了一大口,这才将冷馒头咽下,他抹着嘴说“这脸色可少见,跟咱们的天要塌了似的。”

“天的确要塌了。”

山丹弹了弹刀面,看着刀身修长锋利,轻描淡写道“但塌的是他滇穹的天。”

“哈?”

山丹说“放心,塌的只是他一个人的天而已。”

马铸秋还是一脸懵,山丹拿帕子擦拭着刀,将刀身擦得锃亮,马铸秋等了又等,直到馒头都啃完了也没见他开口说话。

“自你从毒尾沟回来整个人就变了!”

马铸秋说“现在不但看不懂你人,连话都听不懂了,你就不能说的再明白点,非叫我猜吗!抱着刀擦什么呀擦!你又不用这个!那锤子都快包浆了也没见你擦得干净过。”

山丹无奈一叹,说“前几天我夜里巡逻,见千山送斫月出营,临走,斫月突然转身抱了千山。”

末了又添了一句“少东家也在。”

马铸秋哦了一声,晃着酒囊说“那孩子还挺黏人的。”

山丹抬眸看他,沉默半晌,忽的说“你还是赶紧寻个妻吧!老这么单着,不好。”

“哪儿不好了?”

山丹伸指点了点脑袋,笑的意味深长。

“滚!”马铸秋摸了摸引以为傲的美须,说“没媳妇怎么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潇洒!”

宽刀入鞘,山丹拎起磨刀石,漫不经心的说“你咋不说一人战死全家升天呢!你最好一辈子都潇洒,但凡动一次春心,老子活劈了你!”

没等马铸秋回怼人已经走远了,气的马铸秋抓起一团雪朝人砸了过去,雪团半路散落,一点碎末都没沾上山丹的衣。

马铸秋气的胡子都要炸了,叉腰吼道“老子不是找不到媳妇,这是潇洒!潇洒!”

阿四捧着账本过来,远远的就看到少东家的帐子外转着个可疑的身影,那人围着帐子一时走一时停,手里不时的比划着,口中似乎也在嘟囔着什么。

看着像个贼。

还是个脑子不大好使的贼。

阿四脚下放轻了步子,攥着刀直径的向那人去,那人似有所感,就在阿四走近之时突然转过身来,两人四目相对,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阿四除了惊讶倒也没什么。

副都统倒是尴尬的快要拔刀自戕了。

“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本来没放在心上,但副都统这么一问他反倒是在了意,就在刚才一瞬间,他好像听到副都统在道歉。

阿四打了个冷颤,只觉身上冒了鸡皮疙瘩。

“小的什么也没听到。”

他从未想过向来不苟言笑,沉稳持重的副都统也会有这么柔情蜜意的一面。

副都统有些不信,板着脸问“当真什么也没听到?”

“真的没有。”

阿四悄悄的打量着人,副都统虽然威严尚在,但面容憔悴,眼下乌青,这颓废的模样谁瞧了都是心里明白的。

“您来找少东家有事?”

少东家这是晾人晾了几天,好好的滇家郎都熬成了滇家老郎了。

副都统看了看帐子里的人影,刻意的提了提声音“天冷,给少东家送汤暖身子。”

人影稳坐帐中,不急不慢的翻看着什么,对那刻意提高,简直算是喊出来的声音理也不理。

阿四心中大惊,这俩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还把少东家给气聋了!

副都统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伸手拍落了身上的积雪“这天可真够冷的。”

又尴尬又可怜。

阿四不愿意插手管两人的事,但眼前这位毕竟是副都统,愿不愿意他都得做个样子,省得以后俩人好了,又从他身上翻出个目无主子,不懂礼数的旧账。

阿四试探性的说道“外面风紧,您要不要进帐子坐坐,去去寒气?”

俩人都僵成这样了,副都统又向来脸皮薄,断断不会轻易进账子,肯定是要与自己各种理由推脱一番,然后自己只要顺着台阶下,目送他离开便可。

阿四算盘打的挺响。

但是

副都统说“好。”

然后拎起食盒,抬腿进了帐子,速度快,身法稳,一点都没给阿四留反悔的机会。

阿四抱着账本呆愣在凌乱的风中,半晌才咂摸出一点不对来。

副都统何时成了厚脸皮?

炉子上放着铫子,些许热气从壶口腾起,柳长青坐在旁边翻看着账本,小几上摆着盖碗茶叶还有笔墨。

柳长青看着账本,心算之后便拿起朱笔在本子上勾了一下,放下笔后接着算,心神专注,似周遭如无物。

自然也是看不到副都统的。

副都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拎着食盒从柳长青的左边转到了右边,试探了几次都没能将那人的目光从账本上移开。

磨蹭的水都烧开了。

柳长青入定似的看着账目,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沸水滚出,浇的炭火嗞啦直响,炉子上顿时白雾蒸腾,滇穹忙放下食盒,将铫子从炉子上拎下来,沸水入碗,茶叶随之翻腾,不过眨眼茶色便在碗中弥漫开来。

滇穹将盖碗放到自己面前,将食盒里的重金补汤端了出来。

这食盒是特质的,底层放着保温的汤婆子,打开盖时还腾升着热气,滇穹伸手试了碗底。

还是热的。

滇穹小心翼翼的把补汤放在柳长青面前,他觑了觑账外,又看了看柳长青,那些练了无数次的歉语,这会子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柳长青继续翻看着账本,虽是平静,但也冷的叫人无法靠近,即便滇穹故意打翻了他千金一两的茶叶,他也淡然静坐,连眉头都没挑一下。

全当瞧不见他这个人。

滇穹有些慌了,见柳长青想要持笔勾画,他赶上前一步夺了笔,柳长青摸了个空,他也不恼,指尖轻点墨汁,以指做笔,在账本上勾了一笔。

罢后漫不经心的弹甩了一下,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竟然甩了副都统一脸。

不过几点墨,副都统倒像是挨了几支箭,当下垂了眸,也没了勇气再开口,茶叶在碗内起伏,副都统呷着热茶,余光瞟向少东家。

阿四在外冻得直哆嗦,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破罐子破摔,抬手掀起了帘子。

帐内甚是温暖,但气氛也确实尴尬,尤其是柳长青和滇穹同时看过来的时候,阿四悔的肠子都青了,恨不得给自己个大耳刮子。

若能重来,他就是冻死也不踏进帐内一步!

“城里几家铺子送来的,说是年底合账,请您过目。”

阿四尽可能的让自己说话冷静,眼珠子老实,不给少东家一点发难的机会“另外我都交代过了,近来掌柜不可出城,若您查出不对的地方,可以随时召人来查......”

少东家正看着他,那双眸虽是笼着云雾,黑黑沉沉,让人看不出情绪,但身上散发的森冷杀意却压抑的让人窒息。

冷汗顺着阿四鬓角流淌,不过瞬时,他脑中已经幻想出了十几种悲惨的死法。

甚至连身后遗言都想好了。

“好。”

少东家轻飘飘的开了口,他看着人,似笑非笑的说“真好。”

目光平静冰冷,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阿四里衣已被冷汗全部浸透,掌心也湿了,在账本上留下了汗津津的指印,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跪下了。

坠入惊恐中的阿四听到自己带着哭腔求饶“小的有错,求少东家宽恕!”

少东家没说什么,倒是副都统被他这一跪给吓到了。

副都统与少东家相识多年,少东家在副都统面前从来都是与人为善,体恤下属,是芸芸众生中不可多得的仁善大奸商,而他阴鸷残忍的另一面从来不为副都统所知。

即便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少东家也没真正的在副都统身上发过一次火,这些气都是撒在了他们下人身上。

“做错了?”

少东家歪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个汤婆子,汤婆子上挂着个碧珠流苏,少东家似乎很喜欢坠着的小碧珠,轻轻在指尖把玩着,漫不经心的一抬眸,目光冷的让人心悸。

“说说,你都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