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之上,无论是哪儿一方的男儿都是为了荣耀奋战,尸体即便得不到安葬也要受人敬意,糟蹋尸体素来是豺狼刍狗才能做出的事,百姓做不来这些,当兵的更是下不去手。

林朝光是将领,他居然做得出这种事情,马蹄践踏尸体时,何满分明从他脸上看到了发泄后的快感和满足。

林朝光兴许有猛将的才能,但却没有受人尊重的品行。

“啰嗦的老狗!”

林朝光狞笑着,蓄力猛地踹向何满胸口,何满踉跄着后退,撑着刀喘息的困难,林朝光扔了断弩,将宽刀缓缓拔出。

两刀相撞之时,何满明显感到腕骨一麻,随后宽刀被一股强力压制,林朝光的刀锋卡着他宽刀上的豁口,用蛮力压着,将他的手腕向旁扭去。

若何满不弃刀,他的手腕怕是就要被林朝光用蛮力扭断了。

“拳怕少壮。”林朝光说“老将就该收山。”

麻意之后是无法控制的泄力,何满清楚的感受到手腕流逝的力气,不管他如何不甘着急,他也清楚的知道,这把刀他就要握不住了。

“林朝光。”

何满咬牙骂道“你配不上这个名字!”

林朝光大笑出声,一点一点把老将压跪在地,老将倔强,膝盖弯成极限也不肯沾地,林朝光猛然施压,将那长满厚茧又粗糙的手硬生生的扭转过去。

刀终究是滑落坠地,何满悲愤怒吼“败于无耻小儿,我死不甘心!”

宽刀对准脖颈,林朝光狞笑着砍了下去。

长棍呼啸而来,一棍子将那刀砸甩了过去,林朝光不受控的向后退去,他怔在原地,直到手里生了麻意,他才反应过来。

有人打退了他的刀。

天七将何满扶了起来,见他并没有受什么大伤,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玩心这么重。”

天七的口吻俨然是何满这个岁数才会有的,但他模样青涩,与何满站一起更像他的孙子辈。

“玩就玩吧!怎么偏挑个刺头,你也不怕伤了你的小命!”

天七将刀捡起扔回何满刀鞘中,好哥俩似的搂着他的肩膀,他扛着长棍,看向林朝光时变了目光,凶狠的让他不禁后退了脚步。

“就是你欺负了老何?”

天七掂着长棍,笑的让人后背发寒“三大营的人你也敢惹,瞎了你的狗眼!”

长棍如虹,落地时重如滚雷,纵使是林朝光也不敢硬碰硬,宽刀在棍下发出不堪受力的悲鸣,林朝光每一次格挡,双臂都被棍风扫来的余力震得发麻,天七进攻凶狠,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留,林朝光越战越是心惊,渐渐的感受到了何满那力不从心的无奈。

何满看的呆了,因老去而浑浊的眼睛慢慢泛起了光来,有人过来劝他撤退,他魔怔了似的一把将人抓了来,颤着手指向持棍少年,哑着声问“那人是谁?”

“副将受伤,他自荐带领左翼,暂无官职。”小将护着何满上马,头也不回的说“他自称天七,说自己曾是南征将军的徒弟。”

“不,不对”

何满摇头,他看着厮杀的两人,在战马冲出去时突然喊出了声“小风!”

他目光不移,紧盯着那持棍少年,直到消失,也没见少年回头。

“就凭你们几个也想对付南征?”

叶明秋毫不客气的嘲笑出声,他抱着汤婆子,目光游走在沙盘上,叹息着说“当年能对付南征的只有北战,但现如今,倒是不知道还有谁能胜过他。”

马铸秋问“北战是谁?”

“你是不是中原人,连北战将军都不知道。”叶明秋说“铁衣王的得力大将,安阳明霁。”

山丹对马铸秋说“他要是还活着,别说番族十国,就是二十国也不敢沾咱们晟朝一点泥,听说他文武双全,是天生的大将良才,就连滇老将军当年也是对他赞不绝口,可惜了,天妒英才啊!”

“别的也就罢了,文武双全是谁说的?”叶明秋抱着汤婆子说“当年为了让小风读书,将军的藤条都打断了两根,他若是文武双全,老子就是诗仙!”

滇穹说“我爹也曾说过这话,还说他曾经因被嘲笑字丑而殴打教书先生,铁衣王闻言大怒,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板子,听说半个月都下不来床呢!”

“也就是同他穿一条裤子的老何不怕死,顶着风头给他求情,还好有人求情,要不然他何止一顿板子。”

叶明秋叹道“这要是说起来,你们将军也算是手段仁慈的,这一点可不像铁衣王,你们是不知道,当年的铁衣王,凶着呢!”

帐外忽的乱了起来,嘈杂声中有人高喊军医,山丹快步向外走去,刚掀开帘子一人从外猛地冲了进来。

“回来了!”

牛牪气喘吁吁的冲屋内人道“何将军回来了!”

帐外多了不少伤兵,滇穹一眼看去便认出这些都是何满的兵,何满半路昏厥了过去,是他的亲兵一路拼死护送,这才将人送回来的,虽然知道何满还活着,但他那脸色实在是吓人,纵使是叶明秋也惊得紧了眉。

“都什么岁数了,也敢这样强撑着!”

叶明秋一边落针一边问那亲兵“你们回来了,右翼何人指挥?”

亲兵说“是位持棍少年,听兄弟说他是左翼的副将,不!是顶替副将,暂时指挥左翼的小兵。”

“天七?”滇穹急道“他不在左翼对抗蒍国和大月,去右翼做什么!”

叶明秋将何满脱臼的手咔嚓回了位,头也不抬的说道“这事他指定是不知道的,你问他不如让人去左翼看看。”

滇穹立刻出了帐子,叶明秋帮何满卸甲,将烈酒浇在他伤口上,已经昏厥的何满顿时四肢一抽,眉头紧皱,大有醒过来的势头,叶明秋无惧亲兵质疑的目光,匕首在火上烧了烧,当着亲兵的面一刀刀削在何满已经溃烂发臭的伤口上。

“别担心。”叶明秋剜着烂肉,轻描淡写道“天七既然能去右翼,说明蒍国和大月已经不足为惧了,弄不好还有意外惊喜。”

山丹和牛牪本以为他是出言安慰,谁曾想不过半个时辰,滇穹派出去的人便兴冲冲的回来了,面上喜色难掩。

“大月降了!”

众人皆是一惊,目瞪半晌才反应过来“怎么突然就降了?不会是诈降吧?”

“是真降了!”

小兵说“天七让我们兵分三路,两路围攻蒍国,一路埋伏大月,天七与流沙地活擒了大月主将,大月主将却说天七奸诈,宁死不降。天七大笑,问他如何才肯投降归顺,大月主将说若是再战再败,他不但愿意受降,还愿意终身为天七的手下败将。没想到天七竟真的将人给放了,次日他带领轻骑兵在荒漠埋伏大月,又将主将生擒,大月主将当即受降,不但与四国决裂,还自荐当了咱们的护境军,反杀的蒍国节节后退。”

小兵兴奋的说“而且咱们左翼军无一人死伤,还与大月兵里应外合,抢了蒍国的粮食和战马,对了!”

这些战绩已经听得众人目定口呆,他骤然拔高了声音刺的所有人都是一激灵。

小兵笑咧着嘴道“听说蒍国使臣连夏国的门都没进就被太子的人轰了出去,蒍国如今前无战友,后无援军,粮草不足,战马空缺,士气一败再败,军心早就不稳了,天七说不出三日,蒍国必降。”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听了一场热血沸腾的折子戏,帐内静的落针可闻,所有人大眼瞪小眼,没一个能说得出来话的。

这么难打的仗,怎么到了天七手里,跟孩子过家家似的,顺当的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牛牪胳膊往旁边捣了捣,随口道“掐我一下,使点劲!”

偏巧他身边正是叶明秋,叶明秋正在施针,听了这话挑了根缝麻袋的粗针直接扎了过去,牛牪叫声凄惨,使得帐子里的人瞬间回了神。

滇穹说“也就是说,东边只剩下蒍国的残兵了?”

山丹说“咱们也有粮食了。”

马铸秋说“战马也有了。”

牛牪颤着直往外冒血的手,紧眉道“等蒍国受降,咱们的敌人便只有林家军和羌若了,不对,还有竖沙。”

所有人几乎都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一直紧揪的心也放松了下来。

叶明秋捏着银针,对准何满的穴道扎了下去,无情的给所有人泼了一盆冷水“竖沙背后可是南征。”

见众人脸色突变,叶明秋毫不客气的又添了一句“南征将军至今还没出手呢!”

帐内又是一阵寂静,叶明秋无声而笑,将写好的方子递给了柳长青“寒江,这里面有两味药挺贵的,你那有没有?”

柳长青点头说有,拿着方子转身去找阿四,叶明秋端茶呷了一口,见众人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的,不由得摇头叹息。

“看你们一个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败了仗呢!就凭你们这丧头丧脸的样子,如何有资格做铁掌将军的兵。”

叶明秋说“南征是没有出手,可你们将军不也没出手吗?这么一看,这一局倒是平手了。”

滇穹散了众人,帐内只有昏厥的何满,叶明秋和自己,他亲自斟茶,恭敬的送与叶明秋面前,问道“叶大夫,我有一事疑惑不解。”

叶明秋冲人笑的可亲,但并不接茶,他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现在还不是全盘托出的时候。”

滇穹道“将军重病,三大营有难,他的确是个良才,但我却对他一无所知,怎么放心将兄弟们托付与他,万一,万一他心不轨,我该如何向将军交代。”

他所言是整个三大营所有人的担忧,这一点叶明秋心里是明白的。

“千山。”叶明秋说“我以叶鸿的名义起誓,天七绝对不会做出伤害三大营,伤害晟朝的事情,更不会陷你们将军与危难之中,以我的名义,可否暂压你的忧虑。或者说,你愿不愿意给我们一些时间。”

“叶大夫的为人我信得过,但是”

叶明秋接过滇穹手里的茶,对他说“南征是不会放过将军的,他更不会放过三大营,三大营一败,晟朝也就不复存在了。虽然南征不大可能带兵攻城,但他会眼睁睁的看着晟朝走向灭亡,即便昔日同胞向他求救,他也会袖手旁观。千山,这一点是天七永远都没法做到的,只要他活着便不会让晟朝亡国,也绝对不允许三大营被番族屠戮殆尽,哪怕是死,他也会拖着番族一起死。这一点,我倒是可以用性命来向你担保。”

“如今将军病重不得出,即便他无恙,我也不希望他此刻就出现。”

叶明秋端着杯,指尖绷得发白,他说“将军虽然经验不足天七,但能力不弱,番族的兵与他来说并不是问题。”

“我不明白。”滇穹问“能将为何不用?战事速战速决,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吗?”

叶明秋看着他,目光中透出了连滇穹都看不懂的复杂,他说“得鱼忘筌。”

滇穹后背泛了寒意,只觉得周身如坠冰窟。

“皇家希望他战无不胜,开疆拓土,但也怕他功高盖主,大权独揽。朝堂之上被弹劾最多的便是萧王,他每次回皇都城都如在阎王殿走一圈,那群野狗恨不得将他拆骨活吞了。战乱的确不好,但它却能迅速让人念起他的好,让人知道他是萧王的同时还能时刻记住,他是将军,三大营的主将。”

叶明秋说“我知道你肯定要问,是将军一人性命重要,还是三大营和百姓的性命重要,但是千山,若我今天问你这个问题,你又要怎么回答我?”

滇穹顿时语塞。

叶明秋又问“若将军是寒江呢?千山,你要如何选择?”

滇穹脱口便想说寒江,但叶明秋目光严肃,分明不只是问他一个问题这么简单,他要的是这件事情真的发生后,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滇穹后背冷的砭骨,他在两难中挣扎,痛苦的头昏欲裂,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面临这种痛苦的选择。

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

他连想都不敢想。

“我们的选择是将军。”叶明秋说“只要将军还在,晟朝便不会真正的灭亡。将军对血亲没有感情,也厌恶晟朝,但他在三大营长大,他对三大营有感情,也有感恩,他不会放弃三大营,也不会因厌恶而轻易的离开这里,只要保全了他,三大营才会真正的保留下来,只要三大营在,百姓才能安乐。”

叶明秋似笑非笑的看他,说“有的选是不是比没得选还要让人绝望?千山,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们今日选的这一步,有多艰难。”

“我们?”滇穹呢喃着,声音沉的似坠了大石。

“是。”叶明秋看着他说“我们。”

滇穹问“若我不同意你们的选择呢?”

“换下天七容易。”叶明秋问他“但除了天七,你们还有能领兵作战的良才吗?即便有人说能守得住,三大营的兵经得起消耗吗?三大营的粮食又能撑到几时?大月蒍国一战你也看到了,三大营内,谁还能同天七一样,不但迅速俘获大月,还能保全手下所有将士。”

滇穹瘫坐在凳子上,丧眸呆坐了许久,叶明秋掐着时辰拔针,手刚搭在何满脉上,便听他说“您需要多久?”

“天七回营,主将归位。”

叶明秋说“在此之前你便好好养伤,放心,天七性子急,必不会让你多等。”

滇穹掀帘出去时忽的被人叫住,叶明秋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顿了半晌,方道“虽然南征没有动作,但他应该不会放过滇家,你,万事小心。”

滇穹不解,正想问原因,却见叶明秋已经转过了眸,挥手示意他离开,滇穹只好作罢,放下帘子出去了。

待滇穹离开,叶明秋也收回了把脉的手,他端起茶盏,轻声道“装的还真像,几时醒的?”

**气息倏然一顿,何满有些尴尬的伸手揉了揉眉间,他道“我不善说谎,怕醒来失言被滇家郎察觉,只好装睡。”

叶明秋立刻反应过来“你知道了啊!”

“我本以为是做梦。”何满说“听你们说话才反应过来都是真的,阿九,小风....天七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

一说起这事叶明秋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哼道“我给他烧了二十三年的纸钱,到头来竟是便宜了寿材的掌柜,混小子口够严的,连我都不说,要不是有所求他也不来找我!”

叶明秋说“小气又抠门,纸钱不还给我就罢了,医药费更是一个子都没有,买药钱还得老子自己往里贴。”

何满摸着自己的大胡子和脸上的褶子,不可置信道“他的脸....是你的手笔吗?”

“我师傅的确替人换过容。”

叶明秋指了指自己眼角的皱纹,说“但你瞧瞧我有这个本事吗!见他时已经这样了。”

何满问“那有没有可能是你师兄弟换的?叶门中不是有个换容高手吗?”

“你说那位被逐出师门的?不可能,他说过此生不入中原,而且,他哪里是换容,分明是把人皮缝在活人脸上,就算那张脸侥幸能用,也得扎上一整年的针,每月还得吃不少补品来滋润肤色,但凡有一个月供应不上,那张脸就缩成干了。若天七的脸是他的手笔,别的且不论,这会子早吃成个球了。”

叶明秋叹气道“我也不是没问过他,他就是不肯说啊!你别看他长着一张年轻的脸,我为他把过脉,他体质与你我无异,都是上了年岁的。”

“什么!”

何满猛地坐起身来,急道“那林家小子!他如何敌得过林家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