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青叹道“算了,你本就是个榆木脑袋,没指望你全都想明白,但你记住了,小心点他,最起码别让我再看到你们不清不楚。”
滇穹知道柳长青说的是哪件事,那件事他理亏着呢!自是不敢争辩,柳长青烤着手,下巴往旁边一点,提醒他“药。”
药已经泛了凉,但滇穹不敢再生事,端起来便喝了个精光,山丹拎着食盒进来,见柳长青在帐内坐着也没觉得太意外,他将食盒拎了来,靠着火旁坐下,柳长青见他脸色苍白,身上泛着血腥气,便猜到他是受了伤。
柳长青问“需要我出去吗?”
受伤了还要来找副都统,说明是有正事。
山丹摇头,从食盒端出几道菜,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都是公事,你在还好谈些。”
他四下看了看,忽的伸手拔出滇穹的雁翅刀,锃亮长刀架在火上,在柳长青和滇穹的满眼疑惑中,他从油纸包里取出两个油饼,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剑身上。
滇穹“........烤油饼呢?”
山丹嗯了一声,给两人都添上了酒,倒了酒后山丹这才开口“千山,帮我个忙。”
这顿饭一看便不是三大营的厨子做的,山丹军饷不高,能摆出这么一桌,也是花了不少钱。
滇穹也是真饿了,但山丹近来反常的很,突然又这么大方,自是不免让人起疑,他给柳长青盛了碗热羊汤,让他喝了暖身,自己坐的板正。
“事关羌若,还是关乎羌齐?”
柳长青一怔,几乎瞬间便明白过来。
羌若此次参战,领将正是羌齐。
番族这次也多亏了他,若不是有这么一个熟悉边关地形,又了解三大营的人在,番族进攻的势头怕也不会这么猛烈,他们这些参将副都统也不会被人看破了招式,让人追着打这么狼狈。
羌齐这次当真是为母国立了大功。
山丹说“我想带领一队轻骑出营,人不用多,两三百即可。”
滇穹问他“你想做什么?”
“番族粮草不多,他们打不了持久战,想趁着雪深之前攻陷三大营,如今雪又下了,他们定然要心急进攻,晟朝大战刚歇,国库空虚,各方防线还未完善,无论是人还是粮食,朝廷都没法援助我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攻击,落雪是他们进攻的好时机,也是咱们从旁埋伏,偷袭粮仓的最佳时候。”
滇穹看着人,暗有所指道“你只是去埋伏,偷袭粮仓?”
山丹拿筷子给油饼翻了个面,油顺着剑身流淌,落入火中时发出了嗞啦的声响,他将烤好的油饼夹到柳长青面前,又从油纸包里取了两个油饼,整整齐齐的摆在油汪汪的剑身上。
“我想去见羌齐。”
滇穹支起一条腿,紧攥的拳头微微松了些,他问“见了之后呢?”
“杀了他。”山丹垂下了眸,沉声道“只有杀了他,才能真正的缓下番族兵的攻势,我们才有机会翻盘。”
“确实是个好主意。”柳长青将油饼掰了放汤里,上挑着桃花眼道“但前提得是,番族的引路人只能是羌齐才行。”
山丹问“什么意思?”
“你真以为凭他羌齐一个人,便能叫番族士气涨到这种地步?”
柳长青晃了晃手指,神秘道“参将可还记得十几年前盐海一战?”
山丹点头,柳长青道“当时进攻的是血族,如今是番族,虽是时隔已久,但您难道就没觉得敌军进攻的手段有些熟悉,您好好想想,他们的作战方式,还有那些将领,不管哪儿一个,你们难道察觉不出来一点不对吗?”
血族,盐海,番族,.......
白瓷勺舀起被汤泡软的油饼,柳长青刚吃了一口,山丹和滇穹便同时拍了桌子。
“竖沙!”
“竖沙!”
热汤下肚,柳长青这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暖起来了,他也不说话,只管喝着自己的汤。
“番族四国背后的军师是竖沙可汗!”
滇穹道“竖沙可汗无意攻陷晟朝,他只是想杀将军而已。”
山丹只觉毛骨悚然“难怪营中凡是有官职的都受了伤,他是在逼将军不得不出面迎战,即便三大营是撤退,拿也得有主将指挥才是。竖沙这是在拿番族当枪使,来破三大营的阵!”
滇穹“蒍国羌若素来立场不定,如今跟了竖沙也就算了,怎大月和鄯善也这么的听竖沙的话。”
“大月穷。”柳长青说“还不是为了那仨瓜俩枣。”
滇穹又问“那鄯善呢!鄯善国主胆怯赢弱,全凭着林家军来撑场子立国本,林家向来聪慧懂隐忍,他应该知道现在最适合的是观望战情,储存粮草,贸然跟随四国进犯,即便这一战胜了,鄯善也彻底空了,日后四国矛头一转,便可轻而易举的攻陷鄯善,林家军难道就没想过这个后果吗?”
柳长青搅弄着碗里的热汤,问了一句“林家军林桉知道吗?他是怎么死的?”
十几年前,林家军得了一位年轻的新将,那新将有能力有本事,就像一把刚出世的利剑,锋利不可估量,但巧的是他为将没多久,便在荒漠里受了埋伏,所有人都横尸在外。。
听闻新将林桉的尸体还遭受毒虫啃食,死时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柳长青提醒道“如今林家军的主将叫林朝光,是林桉的亲弟弟。”
滇穹和山丹顿时了然,山丹道“想让鄯善退兵怕是不能了。”
若想让鄯善退兵,怕是先得让军师赔给林家军一条命。
滇穹道“好在与林家军对战的是何老将军,若换了旁人,怕是早教别人破了阵了。”
“何老将军是滇家旧部,身经百战,沉稳冷静,但毕竟年岁大了,拳怕少壮,何老将军怕是容易吃近身对战的亏。”
柳长青叹道“要是营里能有个年轻的小将愿意将何老将军替下来便好了,他冲锋在前,何老将军在后出主意,也算是彼此有个照应。”
滇穹和山丹眉头紧锁,捏着酒杯沉默不语。
柳长青问“三大营的兵可不少,难道就没一个能去协助何将军的?”
十多年前的林朝光的确是无能之辈,三大营任何一个儿郎都能胜过他去,但如今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做事偏激不考虑后果林朝光,他心思缜密,用兵大胆,又沉着冷血,林桉若是大将良才,他便是狡诈奸猾的邪魔妖道。
与林桉一战即便是输了,也会让人敬佩对方的兵法造诣,此战虽败犹荣。
但林朝光却恰恰相反,他的作战方式实在令人不齿,手段也恶毒的让人厌寒。
滇穹道“若我们几个没有受伤,也不是不能与之对战。”
柳长青指尖在膝上轻点,侧眸看向滇穹,笑道“你的亲兵不是曾斩杀过后古大将吗?他这样的年纪便有这种战功,真是实属难得。”
山丹“对呀!怎么把那孩子都给忘了!千山,你身边那孩子他就很不错!何老将军也是曾夸过他的,两人一同作战,战况说不定会有转机。”
滇穹端杯呷了一口,顿了半晌,方道“此事我好好想想。”
柳长青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继续喝自己的碗里热汤。
山丹给刀上的油饼翻了个面,有些犯愁的叹道“何老将军对战鄯善,天七对战的蒍国,羌若的兵先前是马铸秋在打,如今他也受了伤,即便强撑着上马,怕是也对战不了两个时辰,还有大月跟竖沙,武铓能力不错,但以一敌二风险太大,”
牛牪也受了伤,他的义兄仓海在顶他的职位,负责三大营的周边防守和瞭望台的放哨,近几年战事就没歇过,三大营如今成了皮包骨的病狼,就是爪牙再锋利,怕也咬不下对手的二两肉来。
没钱,没兵,没马,就是神仙来了都得吃场败仗。
山丹将烤的焦黄的油饼卷了小菜,边吃边叹气“他们番族近几年也没少折腾,怎么他们就不缺吃缺喝的,连马都养的膘肥体壮,跑起来震得地都要裂开来。”
柳长青说“都是我给的。”
山丹一怔,迷茫着眼看着柳长青,此时的他还没反应过来柳长青的意思。
柳长青一字一句慢悠悠的说“粮食是我给的,马匹也是我给的,除了竖沙,鄯善,其他番族的粮草辎重都是我提供的,没别的意思,只是来钱快而已。”
“你个”
滇穹抬眸,目光硬生生的把山丹那句还没来得及说出的奸商给压了下去,滇穹“战事突然,寒江也不知道这批辎重要用在咱们身上。”
“我已经让阿四断了所有还未送去的粮草冬衣,还有送去蒍国的辎重,羌若的马也带了回来,虽然之前给的要不回来,但骤然断粮也够他们头疼一阵了。”
柳长青说“只要营里不出事,他们目前的粮草应该还能支撑一个月。”
“一个月!”山丹惊道“不到三天咱们都得嗝屁!他们还能好吃好喝的呆上一个月!”
滇穹按下山丹的肩膀,安慰道“这不还没到末路嘛!再说了,寒江说了,不出事的话他们能撑一个月,可这要是出事了,怕是一天也撑不下去。”
山丹听出他的意思,忙问他有什么打算,滇穹起了身,走去沙盘前,山丹跟了过去,只见他用指尖在沙盘上画着,便画边说说“操纵番族四国的是竖沙可汗,虽然番族此次进攻是围剿之势,但我发现他们阵法摆的微妙,并不是统一前进,而是在重左轻右,左边来的是鄯善羌若,应该也有竖沙的兵,右边则是大月和蒍国。”
滇穹点着沙盘一角说“我想他们之所以这么排阵,除了能在最大程度切断咱们与其他番族求援的可能外,他们还想保护自己的军粮。”
“你说的的确有可能,但有一点我觉得奇怪。”山丹在沙盘上圈了一笔,说“蒍国国土偏西南,他们进攻的方向应当从左而来才是,为什么要绕道右侧进攻,这么做不但耗费时间,押送辎重也成了负担。”
柳长青用帕子擦了手,对外喊了一声阿四,阿四忙掀帘进来,柳长青对他轻描淡写道“把送往夏国的粮草也给我拦下来,还有那些进献给太子的匠人和马匹,一样不少的都带回来。”
滇穹和山丹这才反应过来,俩人异口同声道:
“夏国!”
“苏韫玉!”
蒍国的女儿是夏国的皇妃,苏韫玉名义上的母后!
滇穹道“蒍国想借夏国的兵。”
“蒍国的使臣估计都进夏国的城门了。”山丹懊恼道“这会子就是想拦人也晚了!”
柳长青把雁翅刀从火上拿起,用帕子将刀身上的油渍擦拭干净“夏国太子不会帮着蒍国攻打三大营,但一定会象征性的给蒍国一些帮助,然后在晟朝战败之时过来抢一杯羹。他这个太子且精打细算着呢!就连我这个商人也是自愧不如的。”
山丹“万一呢?万一苏韫玉就出了兵呢?再说了,那夏国的皇妃可是蒍国的女儿,她吹一吹枕边风,老皇帝保不齐就要出手相助,他一个太子再是不愿意,那还能大过皇上去!”
他不是信不过苏韫玉的话,而是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是一步都错不了,一步走错,便是陷三大营与死局之中。
“如今落雪封路,就算是日夜兼程,夏国的援兵也得半个月才能到,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得想办法将番族打散,最不济也要重伤他们。”
滇穹说“营里粮草所剩无几,战士们也死伤惨重,我已经让人送信去了皇都城,不管他们决断如何,咱们总是有一线希望的。”
山丹道“那我去竖沙的军营烧粮草,先折折他们的锐气。”
“粮草不在竖沙。”
叶明秋进来时带着外面的寒气,肩上还有落雪未拍,他走了过来,目光在沙盘上扫了一眼,伸手将竖沙上的小旗子拔了,插在所有人都忽视的一角。
“毒尾沟。”
叶明秋冻得声音有些抖,苍白的长指点在沙盘上,他对众人说“真正的敌人是南征。”
何满摔下了马,他滚落在雪地里,险险躲过踩踏而来的马蹄,宽刀横在他上空,为他挡去了刺来的长矛,何满在亲兵的惊呼声中撑着起身,刚站稳眼前便是一黑,幸而亲兵扶的及时,若不然怕是要摔个好歹来。
何满几乎半幅身子都压在亲兵身上,他喘着粗气,苍老的眸紧盯着高坐马上的人,他腕骨被震得发麻,已经握不住刀,也拉不住缰绳了。
就在与林朝光交手的瞬间,他才真正的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老了,如今的他就像只磨平了爪子,牙口松动的老兽,别说胜利,就连退路他也看不到。
林朝光持刀冲人喊道“何老爷子!您与我父辈是知己好友,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一家子见面何必打打杀杀,若你肯主动归降,我便送您回鄯善,敬您为我叔父!”
“放屁!”
何满骂道“你父是我手下败将,你们林家军骚扰边界,心怀不轨这么多年,现在说一家人!好啊!你小子下来给爷爷磕头敬茶,我便认你这个侄子,你们林家军我们也收了,以后大家和和气气好好做一家人!”
“何老爷子真是爱开玩笑。”林朝光笑的阴鸷,他收了刀,拉过缰绳转身便要走“老狗一条,不值得纠缠。”
然而在他转身瞬间忽的举起了弩,对准何满扣下了扳机,事发突然,何满来不及躲,亲兵一把将人推开,以身做盾,挡在了何满面前,何满被推的踉跄,站稳时便见亲兵已经中箭倒下。
林朝光倏然沉了脸,他打马上前,驱使战马狠狠踩踏在亲兵身上,鲜血在马蹄下飞溅,年轻的脸以一种诡异的弧度歪在血泊里,身子已经成了一滩烂泥。
“挡路的野狗。”林朝光啐在他的脸上,有些嫌弃的将溅了血的下摆割了去。
何满怔怔的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亲兵,愣了片刻倏地勃然大怒“你个畜生!”
砍出豁口的宽刀被人重新握起,握在那苍老有力的手里。
林朝光慢悠悠的举起了弩,没等扣下扳机,身下战马被削去前蹄,他整个人从马上摔了下来,在浸满鲜血的雪地里滚了一圈,林朝光听得身后破空声逼近,想也不想,凭着感觉撑地向后翻去。
宽刀逼来,林朝光来不及拔刀,只能举弩格挡,弓弦崩断,弩架被宽刀劈开,刀身半没弩架之中,血污滴落林朝光面上,他抬眸,只见刀锋与自己只有一指的距离。
“林家有你是耻辱!”
何满持刀一寸寸往下压,压得林朝光脸色苍白,他在战乱的嘈杂中厉声骂道“林家的姓你不配拥有,更不配统领林家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