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穹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有些烦躁的叹着气“寒江,我这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些不好。”

“左不过就是王爷的话你不理解而已,有什么可忐忑的。”柳长青站在他旁边,温声道“别怕,我说与你听就是了。”

柳长青说“军师没了,还是当着将军的面没得,这对将军来说还不如杀了他来的痛快,可若是有人突然告诉将军,说军师没死,只是受了伤下落不明,你觉得将军是会信还是不信?”

“自然不信!”

“那若是所有人都说军师没死呢?”柳长青看着滇穹说“就连你这个唯一的证人也说军师还活着,你说他会信还是不信?”

滇穹沉默不语,斑斓的阳光落在柳长青肩上,为那身青衫添了一抹柔和,他看着不远处颜色尚新的棺椁,轻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虚惊一场还要幸运的事了,哪怕知道这不一定是真的,但只要有人肯给他一线希望,他便能以此为支撑,拼命的活下去。”

“虚惊一场吗............”

滇穹问“那我要怎么做?”

“你只需要说一句话。”柳长青伸手拂去他肩上的落叶,说“一句你看到的,而不是你以为的实话。”

滇穹说“军师....下落不明。”

“对。”柳长青温声道“千山,不用担心,你没有欺骗谁,这是一句实话。”

滇穹问“将军会不会怀疑?”

“所有人都会怀疑。”柳长青说“但怀疑又能怎样,只要你说军师没死,军师就没死,谁也不敢将质疑说出口,大朗,你可是唯一的目证人,所有人的眼睛都在你身上。”

柳长青拉过他的手,将那片揉虐的不成形的叶子随手扔了,他道“千山,这是眼下唯一一个能让将军活下来的办法。”

“我明白了。”滇穹正色道“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是我的强项。”

靖王走了过来,脸色有些不大好,柳长青和滇穹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都没吭声。

“今晚就出殡,动静小些。”

靖王顿了顿道“下葬的地方同三大营牺牲的弟兄们在一起,出殡之后所有的东西统统处理了,若是粗心留个纸钱元宝被十四瞧见了,你们就自己同他解释。”

两人应声,领着靖王往内宅去,尽管靖王心里做了准备,但见到景啟时还是吓了一跳,哪儿里是柳长青说的好了许多,那脸色跟去了的没什么两样,靖王直到探到他鼻息才彻底放下心来。

柳长青和滇穹自觉地退去屋外,等了不过片刻便传来了开门声,靖王没有久呆,见了人便要回去,留下些补品药草,又特意去见了张神医一面,这一趟来的人衰老了许多,上马车时还险些滑了脚,差点摔下来。

待人走后,柳长青同滇穹说,说方才相扶时,他瞧见了靖王鬓角的白发,听他近身红豆的意思,靖王礼佛这一年似乎过得也不是很好,此次回来是日夜兼程,刚入了皇都城就来了萧王府,已有两日不曾合眼。

滇穹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想着想着竟还红了眼,柳长青是了解他的,当即便知道了他的心思,反手弹在他眉间。

“别瞎想!”柳长青说“将军不会有事的。”

滇穹点头,叹了一声道“靖王要今晚就出殡,这慌慌张张的也真是委屈了军....委屈了兄弟们。

“处理好这桩事后皇上一定会召见你。”柳长青上了台阶,顺着廊子往里走,他看着结了冰的湖面,说道“三大营不可能无主,番族敌兵也不能没个善后,还有国库的统计,粮草的入账,这些原不该三大营来管,但现在皇上能用的人没几个,少不得要从你手里调配。”

“等这几件大事了了,又得商量入春的播种,边界防御的拨款,与那些不应昭的附属小国到底是施恩还是降罪。”柳长青看着几个丫头在湖边滑冰玩,意欲不清的说“还有你滇大朗的婚事,这些都是紧要的。”

滇穹晕晕乎乎的听了前半段,最后一句才恍然清醒“我会同皇上说,我不要成婚,身边自有良人。”

“晟朝不是没有过男妻。”柳长青目光紧落在那滑冰的丫头身上,眼神中透漏出一点说不上来的意思“我记得之前晟朝有过一个质子,他娶得不就是男妻吗!尽管两人恩爱,但太后还是赐了他几个小妾,听说去年还添丁了呢!”

柳长青叹了口气,有些哀怨的说“皇上若真给咱俩赐了婚,那一定也会赐你小妾,到时圣旨一下,你不接便是死罪,接了,我又不开心,难办呦!”

滇穹听出了不妙,没等正嘴,羌齐突然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他应当是烧饭时突然跑来的,大铁勺子还拎在手上“副将,少东家,我有个事,越琢磨越不对劲,你们帮我合计合计!”

他气喘吁吁的说“方才夫人来后厨,说是来取将军的药,我人当时不在,打下手的小厮便自作主张将药罐子给了他,我回来时也没细问,等他们说闲话才晓得这药罐子是夫人拿走的,我越想越觉得不对,着急忙慌的就来找你们商议!”

滇穹“夫人?什么夫人?”

柳长青提醒道“忘了,将军一年前刚娶回来的那位,当时边关战急,皇上下旨叫将军去镇守边关,新娘子过门自是不能再回头了,皇上让人在萧王府住下,说是等战事一歇,就叫将军同她拜堂成亲的。”

滇穹这才想起来萧王府还有这么一号人,他道“相公受伤,娘子喂药,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当的,咱们就是管也插不上手啊!”

说罢还感叹“连堂都没拜就亲自去喂药了,这女子当真仗义,将军这次倒是委屈了人家。”

柳长青指着在冰面上玩的小丫鬟,问羌齐“那个丫头眼生,看着可不是萧王府的人。”

羌齐管的是萧王府上上下下的伙食,这些个丫鬟婆子都是打过照面的,不过一眼他便认了出来。

“那是夫人的陪嫁丫头。”

滇穹一愣,道“夫人去看了将军,她的陪嫁为什么会在这玩?”

就是再宽厚的世家,也从来没听过这姑娘动身,贴身丫鬟不陪着的,而且这姑娘去见得还是个素未谋面的男子,身边没个人算怎么回事?

正疑惑着,一个老嬷嬷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冲玩冰的几个丫头喊道“还玩!当心掉进去爬不出来,锦儿,小姐抄写佛经时打翻了汤婆子,你去换一个来,祠堂冷,别叫小姐惹了风寒!”

那位陪嫁应了一声,接过老妈妈手里的汤婆子,笑着跑了出去。

滇穹后背窜过一阵冷意,顾不得细想,转身就往内宅跑,羌齐还愣着,转眼便看柳长青已经快步走出了廊子,他追过去问,只听柳长青冷冷的说“夫人在祠堂抄写佛经,那拿了药罐子的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按耐不住混进了萧王府来!

枝头的积雪被风吹落,轻微的声响引得窗下人回了神,他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眼圈红了又红,叹息着帮他把被掖好。

床头的汤药温度正好,男子搅动着白瓷勺,药喂到嘴边又停了下来,只因景啟牙口紧闭,那药根本喂不进去。

随从想上前帮忙,未曾接近,男子眸中倏地寒了几分“放肆!”

“家主赎罪。”

随从讪讪退下,男子凌厉的一眼,使他后背窜了不少寒意。

男子将药碗放在床边,把景啟扶坐起来,景啟的发乱的有些打结,他以手为梳,就这么不厌其烦的一点一点的把他的发梳开,梳了发后又去抚平景啟紧皱的眉头,一下抚不平他便接着抚,动作轻柔细腻,像是在为恋人描眉。

“王爷,你是真的不想再见他了吗?”

男子叹息着,喃喃自语似的说“你的良人还在等你,你真的不见了吗?”

长指顺着眉间滑落,沿着脸暇滑去唇畔,唇线紧绷,隐约能感觉到里面的倔强和抉择,男子在他眉间落下一个指印,花蕊似的一个圆点,慢慢的就泛起了红,像是一轮初生的小日在景啟眉间泛起了希望的光芒。

男子微微弯身,额头与他相抵,温声说“我亲眼看到雪中探出一双手,将他带离你的身边,马蹄溅起了鲜血,在城墙底下留下一个红色的月牙。王爷,你要信我。”

“若不信,你们才是真正的错过,王爷,你疼他一场,怎舍得他自此孤苦无依,半辈子的寂寞岁月,谁也熬不住啊!”

男子看着他苍白的脸,温情的眸中透着心疼,他端起了碗,试探似的将勺子送去景啟嘴边,奇迹的是那勺药竟然喂了进去,男子欣喜若狂,指间不受控的轻颤着,险些跌了碗。

他一勺勺的喂药,故作镇定的与景啟说话,泪水却不受控的划过脸暇“王爷您可别怪我,我亲眼看到相爷被人带走,本想救他,但好多人死在我面前,我害怕,我没能去拦那人,不过您放心,我已经打听到九尾的下落了,就是倾尽家产,我也会帮您将相爷找回来。”

景啟指间蜷起,无力却又使劲的攥着,攥的骨节发白,在云衾上颤抖。

男子将那颤抖的手捋直,心疼的在手心里护着,低声说“王爷,我明白。”

帷帐微动,随从快步走进屋内“家主,有人来了。”

男子恍若未闻,捧着碗依旧一勺勺的喂药,随从鬓角淌了汗,但又不敢过于着急,他劝道“家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在这个关键所有暗子都被拔了,萧王府日后怕是没有咱们的立足之地了!”

男子用帕子擦过景啟唇角流出的药汁,将他枕头垫高,让人躺的更舒服一些,随从急的脸色涨红,但碍于男子那喜怒无常的性子,随从饶是心里再急,也不敢再开口催促。

滇穹一脚踹开了门,屋内静悄悄的,只有帷帐随风而起,景啟的寝屋不大,一眼便能逡巡个清楚,尽管眼看无人,但滇穹眸中警惕仍在,雁翅刀无声拔出,他缓步移去内室,目光凌厉的扫过屋内。

柳长青和羌齐到时滇穹正在收刀,他用目光示意两人可以进屋,待两人走近他指了指床头的空碗,沉声道“固若金汤的王府竟然混进了个不知名的东西,还真当咱们王府没了人!”

柳长青走到床边,长指抚过景啟唇角,当看到指间未干的药汁时,心中顿时一沉,他转眸看向羌齐,对他道“快去请张神医来!”

羌齐应了一声,转头就跑,滇穹看着大开的窗子,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柳长青伸手去拦,无奈那巴掌已经落下了,柳长青拉过他的袖子,看着他已经肿起来的侧脸,心中又气又恼。

“你今儿就是把脑袋砍下来,咱们难不成还能将今天重新来过?”柳长青说“我知道你心里急,可也不是这么个急法。”

滇穹转眸看向昏迷不醒的景啟,咬着牙道“万一来的是个番族奸细,或是宫里的人,将军他......”

别说滇穹,就是柳长青这会也出了冷汗,正依滇穹所说,但凡混进来的是个图谋不轨的,将军这会都已经出了事。

“查!”柳长青目光冷厉,难得动了气“这事必须得查个清楚,就算是宫里的人,杀不得,也要他褪层皮,敲打敲打背后的主子!”

眼下是什么光景谁会看不清楚,若真是宫里的人想趁机下手,背后必然是昏君毒妇。他们就是做了忤逆罪臣,这名堂之上也留不得他们!

柳长青说“若是将军有个争强好胜的心思就好了,我们辅佐他,晟朝的百姓至少有五十年的安稳。”

“寒江!”滇穹目光扫向门口,压低了声音道“休得乱说。”

柳长青伸手在唇上一抹,做出了闭嘴的举动,他冲人作了个揖,眨着一双俏皮,逗得滇穹笑出了声。

“小狐狸!”

滇穹伸手捏了他的鼻子,声音中透着愉悦“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羌齐几乎是一路拖着人来的,张神医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以为是景啟不好了,急的也是满头大汗,一路上紧赶慢赶,直到诊了脉才彻底放下心来。

“将军方才是见了什么人吗?”张神医问“这前后不过一个时辰,怎么会有枯木逢春之兆?”

滇穹大喜,问他“张伯此言便是将军有救了?”

张神医沉吟片刻,声音平静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还是得再观察观察的好。”

所有人眼中的希望瞬间黯淡下来,屋内气氛也冷了许多,张神医那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的咽了下去,安慰似的说“不管怎么说枯木逢春是好事。”

众人眸中顿时又亮了,张神医“但将军本身便有宿疾,得慢慢调养,若过于性急,只怕适得其反。”

“.......”滇穹“我说张伯,您说话能不大喘气吗?”

张神医笑而不语,端起那空了的药碗,沿着碗壁抹了一圈,细细的闻着指间的药香“这碗药都经了谁的手?”

柳长青瞧出不对他脸色不对,索性直接问道“您的意思是有人动了手脚?”

张神医捻着指间的药汁,点头道“加了御米壳,量不大,就是常年服用也不足以伤其性命。”

滇穹刚松了一口气,没等彻底落下便被张神医接下来一句话提到了嗓子眼,张神医说“虽是不伤性命,但长期服用,会使人神思受损,严重的话可能会伤其智力。”

羌齐似懂非懂的问“将军会变成傻子吗?”

张神医“顶天的大傻子。”

“这手段着实恶毒了些。”柳长青说“比一刀杀了人还要残忍。”

滇穹默不作声,脸色是肉眼可见的阴沉,张神医偏不怕事情做大,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滇穹,玩笑似的说“这萧王府可比滇将军府差远了,不但四处透风,竟还闹耗子,不怕它偷东西吃,就怕日后闹了鼠疫没法收场,你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人,应该知道,这天灾人祸中最怕的可就是瘟疫了。”

张神医说“几十年前南方的那一场,可是死了大晟朝一半的人呢!”

“萧王府的人一个也死不了。”

滇穹转身向门外走去,声音冷到了极点“别说只有一个,就是做了窝,我也给他端了。”

滇穹一晚上没睡,把萧王府里里外外所有的守卫都给换了,至于景啟寝屋门口全是他和山丹马铸秋的亲兵,都是知根知底信得过的人,汤药和吃食是羌齐亲力亲为,就连送药也不假借与人,张神医一日三次把脉,每次给景啟服药前他都要再次检查,以免那药里在被人放些不干净的东西。

等入了夜他便和牛牪武铓轮班换着守,三人不走远,就守在景啟身边。

别说人,就是只蚊子也没法近景啟的身。

这几日景啟虽然没醒,但张神医说看脉象是有了好转,而且次次喂药他都肯喝,再也没有死咬牙根执拗着不肯喝药的时候,皇上关心景啟伤势,派人送来了好些珍贵的药材,滇穹一脸感激的领旨谢恩,一扭脸就让人把这些御赐之物关入了暗不见天日的地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