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啟孩子时的事情记得不多,但他知道孩时过的并不好,每日都被困在小庭院里,没人同他玩,也没人同他说话,所有人都拿宫里没他这号人,这种打从心底瞧不见他的冷漠比刻意欺负戏弄他还要让人难受。

他孩时做的最多的就是站在院子里看,看破败的墙头,看飞过的鸟雀,看阳光从东边的墙头转去西边,看落雪堆积在园内,白净的颜色从空中落到自己脚下,干净又脆弱,最后总是在不经意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孩子时的景啟做的最多的就是看,就是等。

这种日复一日,无休止的磋磨怕是连大人都扛不住,但景啟却是个例外,他从懂事起就默默承受,直到离开皇宫,皇后也没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丝被冷漠折磨的伤痕。

小畜生。

皇嫂在背后总是这么叫他,他一直都知道,但从来不说。

“将军!将军!”

山丹骂骂咧咧的掰着他的嘴,几乎是用哭声说话“老马,将军他咬着牙不张嘴,药都撒了一半了。”

马铸秋按着景啟乱扑腾的手,又气又急,汗水湿了眼眶,酸涩顺着脸暇往下淌,他抽掉裤腰带把景啟的手给绑了,在山丹一脸懵然的目光中拿起短箭就去撬景啟的牙。

山丹一把拉住了他“老马!将军的牙会撬坏的!”

“坏了再补!”马铸秋甩开山丹的手,力气大的险些将人掀翻过去“牙坏了总比人没了强!快,快灌!”

景啟顺着大开的宫门往外走,从长着青苔的石砖路一直走到黄沙延绵的三大营,金色的砂砾随风而起,砸在脸上时疼的钻心,巨大的旌旗在风中猎猎的响,像招魂幡召唤着游**在荒漠里的亡灵,又像天堑横在番族与晟朝中间。

景啟踩着沙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旌旗明明在前,但不知为何,他越是朝着旌旗走,三大营的军帐便离他越远,到后来他竟然连旌旗都看不到了,目光所及皆是黄沙,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

景啟走累了,索性坐在了沙丘上,谁料身下倏地一陷,他整个人竟然陷进了流沙中,景啟慌了,奋力挣扎终将被流沙吞噬,陷入了没有尽头的黑暗中,他蜷缩在黑暗中,脆弱的像只刚出生的幼崽,满眼都是惊恐。

叮当声从黑暗中传来,轻灵像只闯入寒冬的蝴蝶,景啟顺着声音看去,看到一个穿着盔甲的女人,女人骑着马提着枪,顺着开满鲜红花朵的小路往前走,景啟看着那背影,觉得有种陌生的熟悉。

像是记忆深处曾经做过的一场梦,支离碎片在尽头闪着微弱的光,他看到了,但却看的不真切,不敢认,也忘不掉。

他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微弱轻灵,响动之时牵动着心底最深的触动。

景啟不敢跟女人去,也不敢去瞧那是个什么东西在响,他闭上眼睛,指尖在黑暗中描绘。

银白的颜色,上面刻画了吉祥祝福的花纹,正中间还有他的名字,它的模样....应当是一把小银锁。

景啟猛地睁开了眼,不顾一切的朝女人追了过去。

锁,那是他的锁!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寄名锁,是他母亲为他留下的一件仅有的遗物。

女人似听不到他追过来的声音,提着枪,骑着马,顺着鲜红的小路渐渐远去,景啟追着人,跑的拼命,他想喊住女人,但那一声娘是那么的陌生,像是根刺,卡在他喉咙里,张开了嘴,但却吐不出任何声音,女人的背影印刻在他心里,但就那一声娘,他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像是打小没人教,长大了也就自然不会喊了。

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花海尽头,周围又静了下来,像是又回到了他孩时的小院,景啟习惯了这死一样的安静,但却很不喜欢,甚至有些恐惧和厌恶,他顺着鲜红的花海往前走,即便累得汗流浃背,仍是不停歇,就这么走着。

他想从这混沌一样的世界里找出一点声音,找出一点能够让他安心的声音,他也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来,怕是要永远的留在这里,所以不敢停,就这么的走着,漫无目的的顺着花海往前走。

“妈的!”

山丹砸了碗,揪着景啟的衣领一把拽了起来,哽咽着哭声骂道“你他娘的是真想死了!你不是将军吗?你不要守着这晟朝了吗?番族人可还没走呢!你他娘的给我起来!起来!”

马铸秋端来了刚烧开的药,手里还攥了两根手指粗的柴火,他怕这碗药也不小心打了,特意将药远远的放着,将其中一根柴火递给了山丹,沙哑着声音说“来,咱来一块撬,今儿就是把牙全拔了,也得把药给他灌进去!”

山丹拿袖子胡乱的往脸上一抹,鼻涕眼泪都蹭在了衣袖上,他将柴火上的小刺一点一点全拔了,边拔边问马铸秋“千山人呢?这会子怎么连个影都不见了?”

“听说滇老将军认识一个姓张的神医,他回去了滇家,看看能不能求那位神医来帮忙。”

“好事好事。”山丹用布条将柴火擦得干净“就是这滇老将军脾气犟,不晓得会不会为难千山。”

“千山说了没事就没事。”

马铸秋把昏迷不醒的景啟扶坐起来,对山丹道“在他回来之前,咱们必须得让将军把这碗药喝下去。”

景啟不知道自己在这混沌中呆了多久,他身边的场景换了又换,从冰冷的宫墙到蜿蜒的黄沙,从茵茵绿林到巍峨天陵宫,追逐的目标也一换再换,从阿箕到那提枪的女子,从浑身是血的澜清到满眼慈爱的恪尊,就连不怀好意的苏韫玉他也没嫌弃,跟着那身影就去了。

但无一例外的是,所有人都只留下了一个背影,当着他的面逃离了他,他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在这片混沌中漫无目的的游**着。

场景又是一转,他站在沙丘上,看着一个顶盔掼甲的少年迎风而立,身姿挺拔犹如一株新生的青竹,少年稚气的很,浑身上下都透着年少时才会有的纯净。

一股透着愚蠢和未被世俗沾染的净。

少年看着边关界碑,对着苍劲的风,立下壮志豪言。

“予我十年,必超先皇太祖!”

景啟一愣,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少年,少年也似有感应,同时回了头,露出了青涩的脸。

那是景啟的脸。

少年看着景啟,问他“十年已过,番族十国可都归顺?”

这是这么久以来头一次有人同他说话,也是头一次没有当着他的面离开,而是将目光看向了他。

少年看着他,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景啟沉默了一瞬,对他道“狂妄。”

少年一愣,看向他的目光有些不解,只听景啟叹道“年少戏言怎可当真,”

“你办不到!”少年突然就怒了“你办不到不代表我办不到!”

景啟看着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转眸看向荒漠,沉默许久才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比开疆扩土还要重要。”

少年问“什么事?”

景啟知道是什么事,但话到嘴边又给忘了,少年也不着急追问,两人就这么的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直到一匹枣红马出现在两人面前,景啟眼前一亮,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兴奋的向马跑去,他抚摸着马的鬓毛,对少年喊道“来!我带你去见最重要的事!”

一回头少年却不见了,穿着干净衣袍的南箕却站在他身后。

景啟想都不想,直接扑了过去,将人紧紧的抱在怀里,他说“还好你在,刚刚我差点把你给忘了......还好....还好”

一双手从背后环了过来,南箕回应似的抱住了他,正当景啟沉浸在这怀抱中时,南箕突然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南箕说“慕寒,带我回家吧!”

景啟一愣,只觉这话冷的让人毛骨悚然,不等反应过来,他只觉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与此同时他的指间有些说不上来的粘稠感。

那粘稠的触感让他心中反冷,慢慢的沉了下去。

景啟缓缓松开了人,只见周围场景大变,雪花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下,将所有一切都埋葬在白净之下,南箕温柔的看着他笑,然后直挺挺的向后倒去,他的胸口冒出一支锋利的箭头,血顺着伤口往外淌,不过眨眼就染红了衣袍,白净的雪也被这鲜红染得刺眼。

景啟垂眸,只见双手沾满了血,就连衣裳,脚下也都是血。

景啟不知哪儿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了两人,趴在床头吐了起来,他吐得痛苦,也吐得厉害,不但把喝下去的药全吐了出来,连带着胃里的酸水也吐得干干净净。

马铸秋和山丹被他吓到了,纷纷愣在了那里,直到浓郁的腥气传来,两人这才回了魂。

“将军将军!”

山丹红着眼跑了出去,随手抓过一匹空马骑上就跑,守门的牛牪不等开口问问,那人已经骑着马跑的没影了。

马铸秋苍白着脸为他拍着后背,口中一叠声的说没事没事,景啟攥着皱的不成样的被褥,眸中暗沉无光,这具身体像是没了魂,对外界唯一的反应便是那抑制不住的呕吐声。

山丹几乎是闯进了滇府,不等滇穹询问,他伸着一手鲜红,对滇穹哭的撕心。

“将军吐血了。”

张神医从屋里出来时几乎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就连做饭的羌齐都扔了大铁勺,围裙擦着手就挤了过来,张神医本来有话想说,但围过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的又给咽了下去。

待滇穹将人疏散,张神医的脸色才沉了下来,屋里只有滇穹山丹和马铸秋三人,滇穹眼皮子活,从张神医出门就发现了不对,眼下没个外人,他索性直接问开了此事,张神医在众人面前叹了一声,沉声道:

“该做的老朽都做了,今晚若再醒不过来,就赶紧让人打造棺椁,免的耽误了事。”

山丹本就脾气暴,一听这话当场就怒了“什么叫做耽误了事!你这个庸医到底会不会治病!”

要不是马铸秋拦着,那拳头怕是就要砸在了张神医的脸上了,滇穹呵斥了山丹,亲自端茶道歉,好在张神医并没有在意,只问他“将军虽是宿疾在身,但不至于短寿如此,方才我为他诊脉疗伤,发现他心力衰竭,脉象已有不祥之兆,将军正值壮年,本不该如此,滇副将可知这其中有什么隐情,若有不妨一说,老朽说不定能扭转乾坤,求得一线生机。”

屋内一时间静了下来,就连山丹也变得沉默起来,张神医细想了关于铁掌将军的传闻,隐约猜出来点什么,也似乎明白了他们的难言之隐。

张神医说“人这一生无非是爱恨离别,求不得,若深陷在这其中,便不能只靠汤药续命。”

他看过众人,缓声道“有时瞒天过海,也是一味救命的良药。”

滇穹瞬间悟了,忙谢过张神医,马铸秋虽然觉得这也是个好主意,但他还有问出了心里的担忧“可瞒天过海之后,又当如何?”

“只要手段够狠,便没有以后。”张神医说“哀莫大于心死,只要予一线希望,即便糊涂一生,又有何妨。”

待张神医被带去休息后,三人又陷入了新的难题中,这瞒天过海的伎俩,谁去实行?

山丹实在是沉不出气,直接了当的说“老子不去,这谎说的让人难受。”

马铸秋抱着胳膊坐旁边,说道“我倒也不是不去,只是脑子不好使,怕日后将军问起细枝末节,这前后不搭的可怎么是好。”

滇穹攥紧了拳头,顿了又顿,鼓起勇气站起身说。

“那便我”

“千山。”

柳长青几步进了屋,有些着急的对他道“王爷,王爷来了!”

滇穹没放心上,只说“就说神医说了,将军病重不见客,随口打发了便是。”

这几日来往萧王府的客人不少,大王爷小王爷的也都是常客,但他们个有个的心思,若是平常应付应付也就罢了,可偏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三个谁都没心思去做戏,除了皇上太后,管他来的是谁,一律推了不见。

“九王爷!”柳长青说“来的是靖王殿下!”

滇穹一愣“靖王不是一年前就出门礼佛了吗?怎么这会子突然回来了?”

不等柳长青回应,门外已经落下一道颀长,靖王进了门,废话一句没有,直接了当的问滇穹“听说你是将十四带回来的人,本王且问你,那尧光族族长当真死了?尸体你可亲眼见了?”

“我赶到时那城墙根底下着着火,将军就倒在火光中。”

现在想来滇穹还是一身的冷汗,当时将军半幅身子都被火舌舔舐着,但凡他晚去一步,怕是都救不回将军来。

“将军周围躺了不少尸体,但都被烧的面目全非,只能看衣裳认人。”滇穹顿了顿,说道“我看到了军师的战袍,还看到了被火烧的通红的双峰挝,那身形和打扮,应当是军师本人。”

靖王捻着指间的佛珠,声音平静道“既没亲眼看到尸体,那人应当还在。”

滇穹“可我明明看到了军师的战袍,而且,番族也因群龙无首,惶惶退”

“别人怎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有没有见到军师的尸体,那张脸你看准了没有?”靖王捻着佛珠,一字一字说的清楚“你是唯一的目证人,你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人,滇穹,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看见那小子的脸,确不确定那就是他的尸体。”

就连柳长青也说“是啊千山,你到底看准了没有,空口无凭的可不能乱说。”

滇穹看了看柳长青,又看了看靖王,迷茫了片刻后坚定地摇了头“我只看到了战袍和双峰挝,没瞧见军师的尸体。”

“好!”

靖王目光一转落在马铸秋和山丹身上,对他们道“尧光族长下落不明,兴许是流落江湖,也有可能是被番族恼羞成怒掳了去,你们去暗中打探,只要一得消息,立刻就来禀报。”

马铸秋和山丹都是一头的雾水,但没谁敢问原因,待两人都出了门这才猫一处嘀咕起来,羌齐正解着围裙往这边走,瞧见了两人赶忙走了过来,听了两人的谈话后,他什么也没说,从袖子里摸出两个温热的红薯,塞到了两人手里。

“饭指定来不及吃了,你们用这个垫垫,边吃边走,赶紧出去找人去!”

山丹一把拉住了人,问他“靖王啥意思你明白了?”

“到底是当局者迷。”羌齐说“靖王这招才是真正的救命良药。”

马铸秋还是不明白,但羌齐已经推着两人往外走“赶紧去!一会我也去城外看看,瞧瞧军师可有留下什么线索。”

“殿下,张神医方才已经为将军进行了针灸,我刚才也瞧了,将军气色当真是好了许多。”

柳长青端来了茶,问靖王“您要不要去瞧瞧?”

靖王捻着佛珠问“十四可还吃得进东西?”

柳长青摇头“急的正是这个,若能开口吃些什么,张神医也不用苦恼到这种地步了。”

滇穹叹了口气,说“要不殿下去看看将军,往日我们将军最听您的话了,若是您陪他说说话,将军兴许就能醒来吃药了。”

靖王沉默不语,目光隐晦在睫羽之下,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那具所谓的遗体,在哪儿?”

滇穹一时懵了,没明白靖王说的是谁,柳长青瞬间反应,抢先说道“就在萧王府后院的棺椁里,明天下葬。”

靖王捻着佛珠,起身道“先去见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