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坐在上面,谈笑风生,让气氛不至于冷场。丁勉心中越加厌恶,但嘴上却是不时地应和。岳不群此时的姿态,分明就是主人招呼客人时的样子!哪里还有之前剑拔弩张的气势?
不一会儿,一人端着一个装着茶壶茶杯的盘子进来。唐近楼一瞧,那人向他挤眉弄眼,居然是高根明!
高根明将东西放在一张案几上,为每人上了一只茶杯。然后从岳不群开始,一个个给大家添茶。
他动作并不娴熟,丁勉等人一看就知道是华山派的某个弟子来凑热闹来了。成不忧自从唐近楼出现开始,便一直极其郁闷,此时看到高根明笨手笨脚的动作心中更是不渝,下意识就想到这是气宗弟子看到大局已定,特意借着添茶的机会进来观赏他沮丧的神情的。
高根明兴高采烈,在给成不忧上茶的时候,尤其兴奋。成不忧身旁的案几已经被他一掌拍碎,唐近楼已经让人去取新的来,还未送到。高根明将茶杯双手举起,恭敬地说道:“成师傅,请。”
成不忧哼了一声,接过茶杯,高根明又端过茶壶,为成不忧加茶。关于高根明的外貌描写,我们知道,是又高又瘦四个字。而成不忧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矮子,江湖成名的人物中,他仅仅次于青城派余沧海一个人而已。
成不忧端着茶杯,高根明为他添茶,两相比较,更显得成不忧的矮小,看上去,粗粗地一看,倒像是成不忧低着头,听高根明训诫一般。
岳不群面色自若,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唐近楼脸上却露出了气人的笑容。丁勉和泰山那人看着这副场景,已经在想这是否也是岳不群的刻意安排了。成不忧已经脸色铁青。
忽地高根明手一抖,一缕茶线沾到了成不忧衣袖上。成不忧豁然抬头,只见高根明脸上的表情想笑不敢笑,忍得极为辛苦,登时心中大怒,二话不说,左掌一推,击向高根明,成不忧毕竟是剑宗高手,他一出手,高根明登时大骇,身子一缩,伏地一滚,无师自通地使出了一招“懒驴打滚”,手上的茶壶顺手扔向了成不忧,青光一闪,成不忧抽出长剑,顺手将茶壶劈成了两半。
一剑将茶壶劈成两半,可比将茶壶打成碎片要难上十倍百倍。成不忧露了这一手,丁勉之前对他的轻视之意登时大减。
成不忧一步踏出,立刻赶上了高根明,长剑向他刺去。唐近楼早就挺剑来救,但剑到中途,忽地眼前银光一闪,唐近楼心中一惊,长剑一转,只听“叮”的一声,一只银针钉入了地板!这片刻耽误,唐近楼便再也来不及去就高根明。
高根明躺在地上,眼见着成不忧一剑刺来,刹那间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今天死在这里了!”他虽然练剑十余年,但从未到过这样的生死关头,大部分的交手经历也不过是与同门师兄弟切磋武艺,因此猛然间遇到这等事情,心神在一瞬间隔绝外物,只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这也是人自我保护的下意识行为,许多人从悬崖上落下,在半空中便会昏迷,就是这个道理。
但他想法虽然快,手上的动作却也不慢。仍然是下意识地,他抽出了别在腰间的长剑,从左向右一拂,一招“明月清风”软绵绵地使出,但此剑一出,剑意清朗,竟然挡住了成不忧的含怒一击。
成不忧又惊又怒,再想出招之时,右侧一人刺来,成不忧心中惊惧,急忙向左跳开。正是唐近楼挡开银针之后,追了上来。
唐近楼扶起高根明,伸手一探,已经知道他并无大碍,他转过头来,却不看成不忧,盯着丁勉,冷冷地说道:“丁师叔的暗器好厉害,师侄领教了。”
丁勉起身说道:“丁某出招不慎,本意是要阻止成先生,却差点误伤贤侄,实在是丁某的暗器之术不佳,还望贤侄见谅。”他之前陡然间出了暗器,射向唐近楼右手的神门穴,本意只是要让他掉落长剑,此处毕竟是华山,若是他伤了人命,岳不群一怒之下,也未必一定会给嵩山派面子。但唐近楼随手出剑,将他的暗器击落,这份修为,已经让他大为忌惮。
唐近楼冷哼一声,知道此事不会有结果,不再看他。
岳不群也当此事没有发生一般,只是看着成不忧道:“成师傅,你这是何意,难道是想考校我徒弟的武功么?”
宁中则哼了一声,道:“成不忧,看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刚刚你若真伤了根明,我让你走不出这正气堂!”她说着这话,有意无意地看了丁勉一眼,刚刚若不是丁勉忽然暗算唐近楼,高根明也不会身处险境。但华山此时却不能公然与嵩山派翻脸,因此宁中则满腔的怒火,都发到了成不忧的身上。
成不忧冷冷地看着高根明,高根明脸色茫然,又隐隐有些兴奋,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能够挡住成不忧的剑术一般。
成不忧心中怒极,这一剑他含怒出手,竟然没有让高根明受到丝毫伤害,反而让他用一招莫名其妙的入门剑法挡住,成不忧怎么想也不明白,那招几乎算是废招的“明月清风”,怎么能够挡得住他的快剑?!
成不忧转过头来,只见丁勉二人神色尴尬,看到他看过来,都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成不忧心中一寒,知道自己已经被嵩山派放弃了,此次上华山,他们完完全全地失败了!其实当他们早上发现鲁连荣失踪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现在想来,鲁连荣定然是被华山派事先掳走,否则,今天岳不群等人怎会如此从容,事事都克制住他们?!
成不忧心灰意懒,知道自己再也做不成什么华山掌门了。他向岳不群抱拳行了一礼,说道:“岳师兄,你好算计!成不忧认输了。”他从上华山开始,对岳不群一直是直呼其名,此时却是第一次叫他师兄。
岳不群道:“成师弟,剑气之争,实在是本门最大的劫难,岳某如今身为华山掌门,自当以重兴华山为重,什么剑宗气宗,岳某再也不愿有人在华山提起了。成师弟隐居数年,剑法自然大进,正可留在华山,指点我几个不成器的徒儿一番。”成不忧为人野心大过能耐,若是任由他下山,只怕经人挑唆之后,不几日便会有华山派诸多负面消息流传于江湖之中,岳不群已经决议,要暂时“留下”成不忧。
成不忧嘿嘿一笑,说道:“你如今身为掌门,自然不想再有什么剑宗气宗来争了。成不忧既然输了,就此离开就是,从此再也不上华山,绝不敢让岳师兄心烦!”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向后跃起,冲出了正气堂。
岳不群一惊,大声道:“成师弟慢走。”身形一晃,与丁勉等人同时追了出去。忽地眼前一件东西袭来,岳不群眉头一皱,伸手接过,却是劳德诺。原来他就躲在门边,成不忧出门,顺手就将他扔了过来,岳不群接下劳德诺,耽搁了片刻,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成不忧离开,心中大恨。
眼看着成不忧经过一棵苍松,就要到下山的狭路时,忽地树枝晃动,两个人影从树上跳下,挡住了成不忧!
众人齐齐一惊。成不忧急停下来,向那两人看去,片刻后惊道:“师,师哥……”声音颤抖,显然内心极为惊骇。
一个面色焦黄的老者上前一步,怒声道:“成不忧,还记得剑宗当年留下的誓言吗?”正是封不平。他的容貌特异,岳不群多年未见,也能够一眼认出,听到他说话,岳不群心中一动,停下了脚步。
成不忧退了一步,颤声道:“气宗卑鄙无耻,设下圈套,这才让我们剑宗输了争斗。那誓言也不过是气宗的阴谋,何必守他?”
封不平沉着脸道:“输了就是输了。成师弟,你今日竟敢上华山来闹事,这件事我已知道得清清楚楚,莫说你已经违了誓言,且说你这件事即便成功,只怕最后……”他说道这里,冷冷地看了站在岳不群旁边的丁勉一眼,说道:“看在风师叔的面上,你若回头,便自废武功,我可以饶你一命。”
成不忧惨然道:“若是我师父当年在山上,我们剑宗又怎么会输?封师兄,你怎么能就此认输……”
封不平道:“以风师叔的武功,他要争掌门,易如反掌,他老人家不过一生守誓,真正为人所敬重。你的作为,实在是给风师叔丢尽了脸。成不忧……你自废武功吧!”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声色俱厉。唐近楼听他说的话,心中一动,想到:“难道这成不忧竟然是风太师叔的徒弟?”
成不忧摇头道:“不,不,我不过是上了华山,你凭什么废我武功?”
封不平眼神失望,说道:“成不忧,我和丛师弟千里追来,难道是看你如何败在岳不群手中的吗?我和丛师弟是来追杀叛徒,清理门户的!从你在福建夺袈裟叛逃开始,便已经不是我剑宗之人,你勾结嵩山,更是罪无可恕。只是,只是你是风师叔的弟子,他老人家当年指点过我们剑宗弟子多少剑法,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三十年前,我遇到魔教高手,是风师叔救了我一命。看在风师叔的面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封不平说完,抽出了长剑,指向了成不忧。
成不忧脸色惨白,身子竟然瑟瑟发抖。
丁勉勉强笑道:“封师兄,成师弟他……”封不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是我剑宗内的事情,嵩山派的丁师兄,无需多言!”
他话未说完,成不忧忽地一窜,想要从他身旁过去,此时成不忧面色冷峻,哪里还有之前惊吓过度的样子?
封不平脸色铁青,长剑一转,右手已成了倒握长剑之势,向后递出,只听“哧”的一声响,长剑已经从后插入成不忧胸口,剑头从前胸刺出。成不忧低头看了看,口中发出“赫赫”的声音,片刻后,口吐血沫,人已经没有了气息。
丁勉面色一变,说道:“封师兄,你,你怎能随意杀人?”
封不平冷冷说道:“在下不过是清理门户,丁师兄难道是看不惯么?”
封不平眼中隐有杀气,丁勉心中一寒,说道:“岂敢,封师兄门内之事,丁某身为外人,不敢多问。”
封不平道:“华山剑宗早已不是什么门派,丁师兄不必挑拨。”丁勉神色又是一变,已经听出封不平有针对他的意思。封不平又道:“今天到这华山上来,虽然是追杀叛徒,但也违背了当年的誓言,岳掌门,我与丛师弟立刻便会下山,你不须担心。”
岳不群拱手道:“岂敢,封师弟……”他想要说什么,但又觉得无论如何说,都只能让他产生误会。叹了口气,闭口不言。
丁勉心道,如今在场众人,人人都与他是敌非友,再在这里待下去,产生什么不妙的事情就不好了,更何况成不忧一死,华山的事情便已经算是结束了。
丁勉心中叹了口气,对岳不群说道:“岳师兄,既然成不忧是剑宗的叛徒,那今日的事情便到此为止了,丁某就此告辞。”
宁中则冷冷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随便找个叛徒也敢带来与师兄争掌门,嵩山派未免太过分了。”
丁勉心中一凛,只听岳不群说道:“师妹,左盟主也是好意,不过是被成不忧骗了而已。”又对丁勉说道:“丁师弟,请便吧,今日之事,还请转告左盟主,实在是成不忧并非剑宗弟子,只不过是一个叛徒,左盟主的好意,岳某只好心领了。”
宁中则在一旁面色不渝,对丈夫的说法显然颇为不满。
丁勉勉强笑道:“这是自然,丁某一定如实禀告左师兄。告辞!”
手中执着令旗,转身便离开,泰山那人也连连说着“告辞”,跟着丁勉一起离开了华山。
丁勉二人离开,华山上便只剩下了华山派的弟子,以及如今名义上已经不是华山弟子的剑宗二人。
封不平看着岳不群,半晌才缓缓说道:“成不忧的尸体,我想葬在华山。”
岳不群点了点头,说道:“正当如此。”
封不平忽然笑了笑,说道:“岳师兄,当年那场比试,你可还记得?”
岳不群微笑说道:“自然记得,当时剑气之争最是激烈,我们意见不合,于是私下里比剑……我输给了你。”岳不群如今已经是一派掌门,输赢也很难只代表他自己,他说输给了剑宗的弟子封不平,众人神情都有些震动。
封不平道:“对,我赢了你。不过,你上当了……”岳不群神色一动,封不平脸上的表情似是怀念,又似感伤,说道:“那之前,我便问过风师叔,偷偷地学到了‘太岳三青峰’的应对之法。那时候我们两人都不过是依样画葫芦,剑法死板,因此我跟你比斗的时候,才会破解了你的招式。”
岳不群微笑道:“输了便是输了。你便是之前学过,终究还是破解了我的绝招,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封不平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唐近楼,说道:“不过如今,我是再也不是你的对手了。连你的徒弟我都打不过,更何况是你?”他说着这话,脸上神色坦然,显然是发自肺腑。
岳不群并不客套,他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大声说道:“封师弟,丛师弟,二十五年不见,请进来喝完茶再走吧?”
封不平微微一笑,说道:“好。”当先走入正气堂,丛不弃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