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出征去银月国之后的两天, 云霞郡主来离宫求见太后。

她看着沈晏和琉纱生活的地方,长久没有言语,琉纱和她并不熟识, 就一直等着她挑开话头。

“琉纱公主。”云霞终于说话了, 没有生气怒骂, 也没有嫉恨诅咒,她反而带着一丝同情,“其实,你不过是个可怜人, 英王扶持你做太后,不过是想要一个可以轻松掌控朝政的工具。”

“我知道。”琉纱淡淡地说。

“可是你知道吗?其实英王从未打算出兵银月国帮你平乱。”

“我知道。”英王一而再再而□□悔, 她不傻, 她一次一次忍让,是无奈之举, 她什么都没有, 只能盼着自己身上还有一点点利用价值,求得他们帮忙。

最后, 她也成功了。

云霞忽然笑起来:“所以, 你更可怜了。”

琉纱年轻稚嫩的脸上有些惶惑:“你想说什么?”

“沈晏的大军,到了银月国,并不会交战,只会被叛军恭恭敬敬迎进去。”云霞满是同情地看着这个亡国的小公主, “因为一开始,联合叛贼攻下银月国的, 就不是什么敌国, 是大祈啊!”

“你胡说!”琉纱忽然站起来,因为激动, 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小小一个银月国,却是通往西域的跳板,可是这么多年来国主不识抬举,不肯屯兵练兵,也不肯让大祈军队入驻,国库中的钱却被他拿去施舍百姓。英王一心想要吞并西域诸国,却被银月国阻拦,只好使了这条计策,只可惜一路上你们命大,没被英王的人杀死。”

琉纱死死地瞪着她:“我,我不信……”

“到了大祈之后,要不是因为沈晏,你们也早死了!”云霞说,“你若不信,自己去英王府,问一问英王,或者,问一问你母后。”

琉纱后退了几步,有些站立不稳,桌上杯盘茶具被她碰掉了一地,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宫女护卫一大群乌压压地跟上她。

“去英王府。”她吩咐,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她一直绞着手指,除了脸色有些煞白之外,看不出任何异常。

到了英王府,她跳下马车,直奔母亲住的偏院。

她入宫时,想带着母亲一起走,可是英王不同意,她知道,英王想留下母亲在府里掣肘她,免得她生出二心。

她离开后,母亲和小雅住在这里,每天吃斋念佛,她天天派人来请,母亲也要隔很久才会进宫看她一次。

她搬去离宫后,连小皇帝都会隔三差五来给她请安,母亲却只去过一次。

这么长时间,母亲一直避着她。

偏院没什么下人,琉纱直接进了屋子,一眼就看见穿着一身素服,簪着白花的母亲跪在佛前念经。

琉纱就站在门口,临近盛夏,天气炎热,她却出了一身冷汗。

“公主!”小雅端着盘子进来,忽然看见她,吓得杯盘都掉在地上打碎。

沈王后猛地回头看她。

琉纱张了张口,好不容易才说:“之前,母亲总说接到父王和哥哥的书信,他们逃亡在外,却很平安,让我不要担心,原来是假的。”

她意外自己的声音能这么平静。

“你……谁让你回来的?”沈王后却质问她。

“如果不回来,母亲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琉纱一步一步走到母亲面前,跪下来,看着她,“从银月国逃来的一路上,母亲教我忍气吞声,讨好他们,祈求他们出兵,都是骗我的吗?你忍心看我去讨好那些仇人?”

“公主,那时候王后也不知道。”小雅哭着解释,“是公主入宫之后,才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琉纱抓着沈王后的肩膀,泪水终于掉下来,她哽咽着问:“你就看着他们利用我,看着他们糟蹋我,你甚至想让我给沈晏生孩子!”

“琉纱。”沈王后捧着她的脸,“我们国破家亡,一无所有了,你父兄都死了,母亲只剩下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也死了,沈晏喜欢你,他能护着你这一生……”

“谁要苟且偷生?!”琉纱忽然打断她的话,她狠狠瞪大眼睛,目中全是血丝,又重复了一遍:“谁说我要苟且偷生?”

“琉纱……”

琉纱推开了母亲,她起身去房里,在他们带来的行李中,翻出了自己的佩剑。

“你要干什么?”沈王后惊恐地问,“英王身边全是高手,你不要自寻死路!”

琉纱看着手中的剑,无力又彷徨,她只有一人一剑。

“是啊,就算死,也要死在银月国。”她脱下身上的宫装,换上一身素白,把长发全部扎起来。

“琉纱,你不要冲动,你……”

琉纱道:“母亲若想活下去,就离开英王府吧,我们从银月国带来的钱应该还剩下一些,好多礼物也没有送出去,折算一下,足够母亲和小雅安稳地生活了。”

她提起剑,郑重其事地说:“母亲,你身不由己,我没有怪你。”

她说完后,便提着剑走了,她没有走正门,一大群宫人等在外面,她从英王府的后院翻墙出去,直接去找了云霞。

英王一直派人盯着她,她想一个人逃回银月国,几乎是不可能的。

云霞一定会帮她。

云霞不仅派人保护,还亲自护送着她去了银月国,即便她什么都没说,云霞都仿佛知道她想干什么。

快马加鞭,几日之后,她们就来到银月国,到了之后,她和云霞就分道扬镳。

夕阳缓缓落下,琉纱一个人骑着马奔跑在银月国的土地上,银月国位于大祈和西域之间,最靠近大祈的国土上,农林桑陌,成片成片的农田像是被切开的绿色方块,今年雨水充沛,谷物一定会丰收。

离开靠近水系的地方,便是广漠的草原和戈壁,她从远方飞奔到最高的山丘上,俯瞰着前方的银月城,城外可以看见大祈军队的旗帜在夕阳中飞舞。

大军安安静静,银月城都城门大开,双方没有要交战的意思。

琉纱久久地望着故国,直到银月升起,清辉洒在银月城中,她才一甩马鞭,冲下山丘。

琉纱径直到了银月城皇宫,熟门熟路地从后宫的城墙翻进去,从小到大不知道翻了多少次的墙,现在似乎变矮了许多。

皇宫里,正在举办宴会,远远的就听到银月国热闹轻快的舞乐。

“看来,沈晏是不会来了,牧卓大王的面子,他也不会给。”

“大祈的世子殿下,脾气真是不小啊!我们怎么都算是听命于他父王,他连这点儿面子都不给!”

“算了吧,没当众杀了你就算好了!你没看见他听咱们说出了英王的计划,他脸上那个表情,啧啧啧,恐怕今夜他来,也是来杀人的!”

“英王也真有意思,这么大的计划居然没有告诉儿子,我们可是差点儿被世子殿下当成乱臣贼子给杀了!”

……

琉纱一步一步靠近宴会厅,把守在外面的护卫看见她,纷纷亮出刀:“什么人?”

琉纱拉下蒙在脸上的面纱,那些护卫都是银月国的人,虽是叛贼牧卓的手下,但都认得她。

“琉纱公主!”

护卫看见她,不敢贸然动手,毕竟如今人人都知道了,琉纱公主成了大祈的太后,他们可得罪不起庞大的大祈帝国。

琉纱往前走着,护卫拿刀对着她,眼睁睁看着她走进了宴会大厅中。

绚丽的灯火映着公主身上素白的衣服,她孤傲又脆弱。

“哈哈哈,琉纱公主!”坐在最上首的叛贼牧卓看见她,放下手里的酒杯站起来,“哦不,应该参见太后!”

其余人也纷纷站起来,跟着牧卓行起了参拜礼,太后虽然是英王的傀儡,不过,好歹以后能说得上一两句话了,这些人看在英王的面子上,都不敢怠慢她。

“太后请上座,不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牧卓笑嘻嘻的,一脸横肉里都带着几分谄媚,“是同世子殿下一起来的吗?来人,快去请世子殿下,就说太后在此!”

琉纱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走向牧卓。

牧卓曾经是银月国第一勇士,骁勇善战,负责银月城内外安防,是国主最信任的人。

就是他,打开了银月国城门,把大祈军假扮的敌军放进来,然后亲自追捕逃亡出去的国主和太子,斩下了他们的头颅,被英王封为了新一任银月王。

“太后,从前那些事,都是英王的命令,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您如今也是大祈的太后了,从今往后,我牧卓,也一样效忠您。”

牧卓嘿嘿地笑着,世子殿下带着大军杀来银月国,听说是为这位小公主复国的,那么这小公主在世子殿下的心目中,必定地位极高。

他从小看着琉纱长大,她的美貌,在西域诸国中都赫赫有名,世子殿下为她情根深种也是难免的。

走近了他,琉纱才抬起眼眸,冷冷看向他。

牧卓脸上的笑容忽然有片刻凝固,随即,雪亮的剑光忽然闪过,狠辣的一剑猝不及防的砍在他带着谄媚笑容的脸上。

“啊——”牧卓捂着脸惨叫一声,琉纱却片刻都没有停,一翻身骑在他粗壮的肩膀上,一只手握剑柄,一只手握剑刃,狠狠地把牧卓的脑袋割下来!

鲜血贱了她满脸,染红了她一身素衣,她提着牧卓的脑袋,扔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如同电光火石,宴会中其余人,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但片刻之后,不容这些叛贼再发愣,琉纱已经踢开牧卓的尸体,朝他们扑过来。

雪亮的剑光一起一落,就是一声惨叫,这些人在宴会中,没有带趁手的武器,刚开始的片刻,一群虎背熊腰的壮汉,几乎被琉纱一个人单方面屠杀。

但片刻之后,外面的护卫大批大批涌进来,这些人惊慌之中赶紧往外跑。

琉纱追出去,挑开碍事的护卫,专门杀那些叛贼,可是很快,叛贼也拿到武器,开始反击了。

昔日天真烂漫的小公主,脸上只有森冷的杀意,她握着剑,四面都是敌人,却没有一丝一毫害怕,身上被乱剑砍伤,她也仿佛麻木了,她所有的思绪,所有的动作,都化成行云流水的杀气。

她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杀不了英王,只能杀这些背叛他们的人。

她杀红了眼睛,素白的衣服上全是血,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叛贼的。

越来越多的护卫冲过来,在宴会厅外的台阶上,公主一人抵数百人。

台阶上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天上惊雷响起,暴雨忽然倾斜而下。

今年的银月国雨水充沛,收成是很好的,去年司掌天气的官员向父王汇报此事时,父王终于松了一口气,银月国终于挺过了连年的旱灾,明年百姓不用挨饿了。

父王带着她巡视国土,看着成片成片荒芜龟裂的土地,对她说:“琉纱,雨水是上天恩赐给银月国的礼物,每当下雨时,便是神恩浩**。”

神恩浩**啊。

脸上滑过的雨水是神的祝福。

她等了那么久,求了那么多人,受了那么多屈辱,没能让银月国复国,最后,还是她一人一剑,剿灭了叛贼。

她站在台阶上,周围无数兵器砍在身上,鲜血却很快被大雨冲刷,没有让她感觉到疼。

“住手——!”远处的嘶吼传来,是熟悉的声音,但是琉纱已经不愿意去看那个人。

大祈的士兵冲散了她身边砍杀的叛贼,她的手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只能勉强握着剑,机械地重复着砍杀的动作。

所以,沈晏跑到她身边时,还是被她一剑砍在了肩侧。

他没有闪躲,只是更向前一步,抱住了她。

‘当啷——’

琉纱的剑脱力掉在地上,顺着台阶滑下去,她也脱了力,倒在沈晏怀中。

她睁大眼睛看着大雨滂沱的天空,却没有看他,张了张口,无数血沫涌出来。

“琉纱!琉纱!”沈晏用力抱着他,绝望地喊着,“快找御医来!找御医来!”

她身上那么多伤,他不知道先堵哪一个。

雨水冲进琉纱眼眶里,又淌出来,她终于把目光转向沈晏。

“表哥……我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不重要,都不重要!你活下来,琉纱,我只要你活下来!”

琉纱看着他悲痛欲绝的样子,心中却是巨大的茫然和迷惑。

这个人,明明一直欺负她,羞辱她,为什么她死了,他要这么难过?

琉纱用手上最后一丝力气,拽下了腰间被鲜血染红的同心玉,扔给他。

从一开始,她就不想要。

她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灰暗下去,最终一片死寂。

沈晏抱着她,哭得像被困住的野兽,撕心裂肺

“世子殿下!”

“殿下!”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沈晏拔出了她送他的那把小匕首,自刎在她身边,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他用力抱紧她的身体,流尽最后一滴血都没有放开她。

两人的血汇聚在一起,流入同心玉中,染红了中间‘永结同心’四个古体字。

这一世,不要再让她一个人走去忘川河了。

鹿朝睁开眼睛,身上剧痛,一口甜腥涌上喉咙,她捂住胸口,过了很久才缓过一口气。

好痛,为什么会这么痛?

她的双眼仿佛还是湿润的,琉纱的情绪久久萦绕在身体里,没有散去。

“朝朝妹妹!”一旁的裴知玉看见他醒了,连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没事吧?”

鹿朝抬起头,看见他温润俊雅的脸,心中竟有些委屈,想到这一世记忆里,她一直那么委曲求全,就难过得想哭。

如果那个时候,能有裴知玉在身边,不会让琉纱那么绝望。

“怎么了?”裴知玉擦了擦她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你好像一直在做梦,看起来很不安稳。”

“是做了噩梦。”鹿朝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竟被人牢牢抱在怀里,怎么都挣不开。

她连忙看向裴知玉,他神色有些尴尬,说道:“我找到你们时,江公子就一直这样,我想你们是夫妻,就没强行把你们分开。”

鹿朝:“……”

帝夙在他身后,她看不见他,但是一想起他上一世对她那些所作所为,她就恨不得杀了他!

尤其想起在后宫里离宫里那些日日夜夜,她整张脸都烧起来。

现在还被他抱着,她没办法不想到那些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画面。

“朝朝妹妹,你怎么了?”裴知玉看她红得不太正常的脸,“发烧了吗?”

“没有!”鹿朝连忙说。

虽然帝夙确实抱得很紧,但毕竟没用术法,她挣扎着,还是一点一点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回头看着他,这小子还没醒,这一世后面,他和云瑶应该还有别的剧情。

想到云瑶,她连忙问:“云瑶呢?”

“在那边。”裴知玉指了指前方,“摩缨公子在照顾她。”

鹿朝放心了,他们这一世的纠葛,估计从她死了以后才会开始,她并不关心。

肚子饿得咕咕叫,好在裴知玉体贴,早就准备了一些食物。

他们还在鳐山里,此时是深夜,周围静谧无声,鹿朝吃了一只烤鸡腿,啃了半个馒头,那边的云瑶终于醒了。

这一世居然是云瑶先死了?

鹿朝好笑地说:“这个人怎么还不醒?他在干嘛?”

云瑶有些茫然,转过头看着沉睡的帝夙,神情里都是凄苦,她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才说:“江公子应该和你一起醒来才对。”

“什么?”

云瑶说:“他和你一起死了。”

鹿朝蓦地看向身旁的少年,火光映着他沉睡的脸,却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