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看着她, 青霜剑一寸一寸没入,他没有感觉到疼,再疼, 又怎么会有看着她死去, 再变成尸妖更疼。

朝阳漆黑的双眼中, 没有一丝神采,脸颊上所有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发丝上落满了雪片,他抬起手, 帮她把雪花拂去。

可是他一动,朝阳也动了, 变成尸妖的她已经没有灵魂, 只是处于一种兽性的本能,攻击所有靠近自己的活物。

“嗷——”她张开口, 露出两颗尖尖的獠牙, 在他伸过来的手臂上狠狠一咬。

长陵没有反抗,尸妖是已死之人被炼化成妖, 必须喝鲜血才能维持生命, 否则,会很快枯萎腐烂,变成寻常尸体。

初次尝到了鲜血的滋味,朝阳扔了青霜剑, 抱住他的手臂,开始大口大口吞咽鲜血。

长陵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喝着鲜血的她不会排斥他, 乖得就像从前一样。

终于,朝阳喝够了鲜血, 似乎变得十分满足,她抬起头,在长陵面前发出‘呜呜呜’的低吼,却没有再攻击他。

长陵用力把她抱入怀中,尸妖的身体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可是明明是师妹的气息,明明连发梢的香气都是一模一样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师妹,你痛不痛?”长陵眼中俱是血泪,他此生从未哭过,世间人都说他冷情冷心,却没人知道他对师妹如烈焰一样的爱,他总是克制自己,怕她害怕和反感,也怕被外面的妖魔知晓,她是他唯一的弱点。

他只恨没有早一点让她知道他的心意,让她就那样冷冰冰的死去了。

在这一天他才知道眼泪是咸的,他终于明白世间最苦的,是来不及。

他嚎啕大哭,在冰天雪地里,抱着比冰雪还冷的师妹,像是个孩子一样,泪落如雨。

被她抱在怀里的朝阳,却一无所知地看着纷纷落下的大雪,茫然地也像个孩子。

狐山这一战,几乎灭了狐妖一族,只有三尾侥幸逃了,再也不见踪迹。

长陵带着朝阳离开了狐山,重新回到他们在长陵城外的家中,他处理了身上的伤口,烧了一桶热水,帮朝阳洗去满身血迹。

他以为和师妹赤诚相对的场景,会发生在洞房之夜,他们会像寻常夫妻那样水乳交融,彼此没有任何保留。

却没有想到,这样的场景会发生在当下,他解开她的衣裳,手指微微颤抖,当看到她心脏处血淋淋的伤口时,他还是没控制住溢出身体之外的漆黑煞气。

她皮肤雪白,只有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尽管知道已经无法愈合,他还是小心翼翼把伤口清理干净,涂抹了伤药上去。

整个过程,朝阳都乖巧安静,一动不动,她再也不会感觉到疼了。

洗干净之后,他帮她换上干净的衣服,重新把她的头发梳好,想了想,从怀里取出离开她那天在长陵城买的花钗,他帮她簪在发髻上,艳丽的牡丹似乎把她苍白的小脸映出一点点血色了。

当日买的时候,就知道这是最适合她的。

“师妹真好看。”长陵说着,低下头轻轻吻了她。

她有些茫然地‘呜’了一声,张口想咬他,长陵温柔地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慢慢让她安静下来。

就算变成了尸妖,好像从前的性子也没有改变,还是这么听话,容易安抚。

“夜深了,睡吧。”长陵搂着她一起躺下来,她蜷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窗外风雪潇潇,雪片不断扑打着窗户,挂在窗上的竹筒风铃轻轻作响。

从前,他总是想,他和师妹成亲之后,她会从她的房间搬到他的房中,那她满屋子的小物件也会一起搬进来,到时候,这间屋子就不会这么空**和冷清了。

“师妹,我们明日成亲,好不好?”长陵拍了拍怀里的人,没有得到回应,他只当她默认了,反正昨日在城中,她也问过他了。

她心中也有他,并不是什么断情绝爱之人。

再说了,他们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分开,他怎么能只做她的师兄,他早就该做她的夫君了。

第二天,长陵早早起床,喂朝阳喝饱了血,给她戴了一顶斗笠,带着她到长陵城中买了嫁衣和喜服。

尽管长陵城中都是人,但是喝了他的血之后,朝阳不吵也不闹,任由他牵着手,也不会攻击任何一个人类。

在布庄买嫁衣时,老板的女儿周小姐认出了他,欢喜地跑过来问:“长陵,你买嫁衣做什么?”

“成亲。”

周小姐愣了一下,看向他身旁戴着斗笠的朝阳,再看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失望地叹息一声:“我就知道……”

这长陵天天在私塾接朝阳,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只有朝阳这个木头才一无所觉。

“朝阳啊,你都要嫁人了,以后还来不来学堂啊?”

“不去了。”长陵替她回答,“师妹和我成亲后,会离开长陵城。”

周小姐苦着脸说:“朝阳不来学堂,那我以后可怎么办啊?夫子布置的作业,我一样也不会啊……”

长陵自然管不了她,拿了衣服,准备付钱。

“不用了。”周小姐说,“朝阳是我最好的朋友,在学堂里,要不是她,我天天都要被夫子打手心。她出嫁我理应送她礼物的,这身嫁衣,算是我一片心意,祝福她和长陵公子,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长陵握了一下朝阳冰冷的手,低声说:“多谢。”

“不用谢,朝阳今日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周小姐凑过来,要看看朝阳在斗笠下的脸。

长陵连忙把她拉到怀中,说道:“她身体有些不舒服,不能开口,见谅。”

说完,他连忙带着朝阳离开,周小姐一直送他们到门口,还大声说:“朝阳,以后有空来长陵,记得来看看我。”

长陵牵着朝阳的手,走在长陵城街头,来来往往的人中,有不少人认识他,却因为他冷清的外表,不敢打招呼,但认识朝阳的却明显热络许多。

“朝阳,今日又要去私塾吗?我儿子有些书读不懂,你能不能教教他呀?”

“朝阳,书斋里来了几本新书,你要不要去看看?”

“朝阳,今天还吃不吃糖葫芦啊?”

……

以往总是热情明媚的小姑娘,今日却无动于衷地跟在师兄身后,一句回应也没有。

打招呼的人都有些莫名。

回到家中,长陵亲手替朝阳换上嫁衣,自己也穿上喜服,两人牵着手,在师父的灵位前拜了天地。

洞房里,长陵揭开她的红盖头,少女茫然地看着他。

长陵割开手腕,把血滴在酒杯里,一杯递给她,扶着她的手,两人以血代酒,喝下了合卺酒。

尽管没有喜乐,也没有到场祝福的客人,但是婚礼也完成了。

“从今天开始,我们不是师兄妹,是夫妻了。”他抚摸着朝阳的脸,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柔笑意,“朝阳,我是你的夫君。”

她唇上沾了鲜红的血,看起来确实有了几分人色。

可是房间里除了喜烛燃烧的噼啪声,却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长陵眼眶微热,用力抱住她,凤冠嫁衣落了一地,他循着最本能的渴望去占有,尸妖的身体连里面都是冷冰冰的,但是没有关系,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师妹啊,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能让他到达极乐。

朝阳并不会感觉到痛,但是她尸妖的本性,却会在以为被攻击的时候反击,可是在强大的捉妖师面前,她这样低等的尸妖根本无从反抗,她发出低低的呜咽声,细软的嗓音像是婉转地回应,刺激得他双目通红。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长陵城外下了整整一个月大雪,对于无数人来说,这样寒冷的冬日是很难熬的,可是对于长陵来说,和朝阳整天厮守在一起,却是难得的好时光。

他也养好了伤,只是灵根损伤之后,修为很难前进,他也不在乎,每天陪着朝阳读书写字,做寻常夫妻。

可是,平静的生活总会被打破,这一天,有几位捉妖师找上了门,是从前师父认识的那些人。

尸妖虽然是低等级的妖,可正因为等级太低,无法掩藏妖气,长陵用符咒压制,但难免还是会泄露一二,让捉妖师察觉到。

那天长陵在房中修炼,朝阳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雪,她变成尸妖之后,因为不怕冷,特别喜欢雪,常常一个人望着大雪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些捉妖师,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他们看见朝阳的一瞬间,还有些不敢置信,然而看到她失去光彩的眼睛,以及身上掩饰不住的妖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长陵!”一名捉妖师大喊。

长陵听到声音走出来,看见这些长辈,默默地行了一个礼。

“你怎么会让朝阳变成这个样子?”那捉妖师痛心地说,“你师父死了,你该好好照顾她才是啊!”

长陵垂着眼眸,慢慢走到朝阳身边,把她拉到怀中,“是我不好。”

变成尸妖的小姑娘安静地靠在他怀里,而长陵身上,隐约也带了几丝妖气,这是和妖物**过才会留下的痕迹,几名捉妖师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长陵,你……你是不是疯了?她已经变成妖物,你和她……”

“我和师妹成亲了,她现在是我妻子。”长陵平静地说。

“长陵,你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捉妖师,你不可执迷不悟,毁了前途啊!”几位捉妖师都是看着他们师兄妹长大的,这样的结果谁也不愿意看到,但他们更不愿意看到长陵就此毁了自己。

长陵的目光冰冷起来:“各位前辈,打算做什么?”

捉妖师们沉痛地说:“朝阳已经变成尸妖,自然是……除妖了!”

长陵道:“谁敢动她一下,今日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长陵!”

长陵又道:“因为师父,我敬重几位前辈,但是你们不要以为,可以左右我的决定。”

“长陵,朝阳已经死了,她魂魄早已去轮回,现在在你身边的只是一只妖物啊!”

长陵清冷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痛楚,但他还是执着道:“我师妹没有死,她是我妻子。我话已至此,各位前辈若还是坚持,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几名捉妖师都知道他的厉害,他屠尽了狐山的传闻已经传遍各处,寻常的捉妖师能对付一只五尾以上的狐妖已是极为厉害的,可是他却一个人杀上去,整座狐山,屠得干干净净。

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长陵,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跌落尘埃了。

“哎……”几名捉妖师摇头叹息,“既然如此,你带着朝阳离开长陵吧,你的事迟早会传出去,会有更多捉妖师,或是妖物找上门来。”

见他们转身要走,长陵出声喊道:“前辈。”

几人转身,看见长陵拿出了青霜剑,递给他们。

“我师妹不适合做捉妖师,我从前太执着,以为对她严厉一些,提高她的修为,或许有一天,她能同我一起成仙。”长陵看着手中的青霜剑,“青天之下,霜华苍苍,或许有比师妹更适合这把剑的捉妖师。”

捉妖师接过青霜剑,什么也没说,叹息着离开了。

长陵低头看着怀里的朝阳,柔声说:“朝阳,我们离开这里,一同去降妖除魔,扶危救世。”

朝阳没有回应,然而他已经习惯了,师妹从小最听他的话,不管他去哪里,她都会跟着。

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之后,长陵拉着朝阳的手,离开了这座他们师徒三人生活了数年的小院子,踏上了在尘世中颠沛流离的生活。

大雪苍茫,天地之间一片雪白,两人一路离开,留下长长的脚印。

天底下最厉害的捉妖师,带着一只实力低微的尸妖,两人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尘世之中并没有他们的家,只好四处流浪了。

好在长陵实力强大,一路过去,但凡遇见妖物作乱,都会毫不犹豫地除妖,一开始,也赢得无数感恩戴德的声音。

可是后来,渐渐的,人们发现跟在他身边的小姑娘有些不对劲。

尽管戴着斗笠,可是尸妖身上妖气很重,即便是一般人,都看得出来那是妖物,长陵想藏都藏不住,偶尔带着朝阳路过城镇时,周围的百姓会纷纷退避。

“妖物!那是妖物啊!”

“是尸妖!快逃,尸妖会喝人血!”

有些百姓甚至会朝着他们扔石头,每次石头打在朝阳身上,会激起尸妖的攻击性,她会忽然露出尖尖的利齿,朝着那些人发出如同野兽的声音。

长陵连忙把她拉到怀中,带着她赶紧离开。

她从未伤过人,甚至实力低微,可是人人都怕她,对她避而远之。

后来,长陵会尽量避开白天热闹的城镇,带着她在野外行走,偶尔路过一些被妖物困扰的村镇,就顺手除妖。

每次他除妖时,会让朝阳躲在一边,他在旁边放置一些符咒,避免有妖物会伤害她。

“多谢仙人啊,还好你来了,否则我们这小村子里的人,怕是要全部变成妖物的腹中餐了。”

百姓们感谢他,围在他身边,把家中的鸡蛋,食物,都拿出来送给他。

长陵早已辟谷,朝阳也不需要吃东西,因此他什么都没有收,径直把师妹从躲着的地方拉出来。

可是她一出现,原本善良热情的村民全都变了。

他们脸上都是惊恐之色。

“妖,是妖物!”

长陵拉着她,对所有人说:“她从未伤过人……”

啪!

刚才用来送给他的鸡蛋,狠狠地砸在朝阳身上,蛋液稀稀拉拉从斗笠上流下来,可是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杀了这个妖物!妖物只会害人!我们村里那么多人都是被妖物害死的!”

“杀了她!这世上就不该有妖物存在!”

“杀了她!”

“杀了她!”

……

听着周围喊打喊杀的声音,长陵一言不发,拉起朝阳的手,转身离开。

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受到驱逐,世人都害怕妖,谁还管好妖还是坏妖。

长陵在河边,把她斗笠上的蛋液细细地擦去,重新帮她戴上,她‘呜呜’了两声,忽然扑向他,抱着他的脖颈一口咬下来,大口喝血。

长陵隐隐吃痛,却还是抱着她,让她喝得满足。

她只要喝够了血,就不会攻击其他人类,好在他是修炼之人,身体早已超越普通人。

可是他心里很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他终究会耗尽一身鲜血,到那个时候,朝阳只能去喝别人的血。

但是现在,他不愿意去想多余的事情。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冬天。

这一年中,虽然长陵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始终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三尾狐妖没有死,他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她,为朝阳报仇。

终于在这个冬天,又让他察觉到三尾的气息,他带着朝阳追到山中。

只是短短一年,因为杀过人,三尾再也不能修炼成仙,堕落得和寻常妖物无异,躲在一个洞窟里,靠引诱路过的男人,吸他们的精血增长修为。

长陵把她堵在洞窟里,穷途末路的三尾狐妖看见他身后的朝阳,忽然凄惨地笑起来。

“长陵,你总说人妖殊途,那她算是怎么回事?她也是妖,你为何不除了她?你甚至还和她做起了夫妻,你看看你这一身肮脏的妖气,你哪里还有半点儿捉妖师的清高?”

长陵的剑指向她:“杀妻之仇,不共戴天。”

“哈哈哈哈!”三尾大笑起来,眼泪疯狂地流出来,“长陵啊长陵,你一生自负清高,杀尽天下妖邪,最后却娶了一只妖为妻,真是莫大的讽刺!”

长陵不想听她废话,剑气凌空而下,四周空气都在震颤,一剑穿过了她的心脏。

就像她当年杀死朝阳时一样。

三尾跪在地上,哀哀地看着他,口中鲜血狂涌,她还是不甘心地问:“同样都是妖,为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

唰!

长陵抽出长剑,又补了一剑。

“因为你是你,她是她。”

三尾绝望地看着他:“长陵,其实一开始,我真的只是想找你报恩……”

长陵转身离去,没有再看她一眼,他拉起朝阳的手,走出这个布满男人尸骨的洞窟。

三尾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离去,而云瑶也难以置信地结束了这一世的记忆。

杀了三尾狐妖之后,长陵彻底解脱了,外面风雪大作,他拉了拉朝阳头上的斗笠,笑着说:“朝阳,你心里有没有开心一点?”

少女只是双眼空洞地看着他。

长陵明白了,大仇已报,可是她却永远回不来了。

他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下山路,雪下的很大,路的尽头有个佝偻的身影蹒跚地走上来,披着蓑衣,破衣烂衫,看起来很是可怜。

路很窄,长陵见他年迈不容易,带着朝阳避到一旁,在他经过时,拿出了身上不多的银子递过去。

“老人家,天这么冷,买件厚实的衣服穿吧。”

那白发苍苍的老人皮肤褶皱,老得牙齿都掉光了,比起师父去世的时候,还要老得多,他想起师父,不由地生出了恻隐之心。

老人颤巍巍地转过头看看他,又看了看他身旁的朝阳。

长陵下意识把朝阳往身后拉了拉,知道对方看出了她是妖,便解释道:“她是被妖物变成尸妖的,从未害过人。”

帝夙看见这老人的一瞬间,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忽然想起他在第一世时,遇见过的那个年轻的道士。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当日的小道士,居然这么老了。

“是你啊……”那老人叹息了一声,声音在风中也显得颤颤巍巍,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你果真和她,要纠葛生生世世啊。”

长陵有几分茫然:“老人家,你说什么?”

“莫要执着,放她离去吧。”老道人说,“放下这一段执念,你此生是可以成神的。”

长陵下意识握紧朝阳的手。

“成神后,将来再也不用受这样的苦楚了。”老道人循循善诱,“莫强求啊,这世间,最苦的便是强求,你何苦让自己这么痛?”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长陵拉着朝阳,转身想走。

那老道人连忙说:“她已是尸妖,魂魄离体,这一世已经结束,你不必执着,烧了她的尸体,我点化你成神吧。”

长陵脚步一顿,忽然笑起来:“人人都说,我该成仙,成神,怎么,我就不能做个凡人,和她好好相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