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朝醒来时,躺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 身体陷在柔软丝滑的锦被中, 像是被温暖的云絮包围着。
鹿朝心里不禁感慨:我就知道, 我的富贵日子不可能这么短暂就结束。
外面传来铮铮的琴声,像春日的潺潺雨声,轻缓柔润,却免不了有种淡淡的哀伤。
鹿朝坐起来, 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仔仔细细包扎过,她随手披了件衣服, 便走出去。
廊下有人抚琴, 身上的白衣上大片大片水墨图案,黑绸般的长发用玉簪束起, 皮肤细致无暇, 天生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看人时, 总是若有若无带着三分笑意, 如春风化雨般生动而温润。
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跃动的音符便如流水一般倾斜而出。
他听到脚步声,指尖微微一勾,琴声停在急转而下的一个音符上。
他抬起头, 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容,眉梢眼角都盈着柔润的光华:“醒了, 伤口还疼吗?”
鹿朝刚想摇头, 这点儿伤对于她来说,算不了什么, 但随即一想,原主一个娇滴滴的小郡主,摔一跤都能赖在裴知玉身边哭唧唧一下午,又怎么可能不疼?
为了不崩人设被怀疑,她只好点点头,失血过多的小脸雪□□致,有种幼兽般的可怜兮兮。
裴知玉对她招了招手,柔声说:“过来这里坐。”
鹿朝慢慢走过去坐下,裴知玉让丫鬟把早已准备好的菜肴端上来,都是清淡口味,但每一样都是原主曾经爱吃的。
裴知玉夹起一块鱼,细心地剔去鱼刺,放进她碗中,看她吃了,才说:“我派人去安阳打听过,因为琉璃仙都少主的死,你被牵连,宁王妃让人送你去禹州,护送你的人呢?”
“走散了。”鹿朝随口说,反正和帝夙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小说里便是这样,他随着云瑶离开,去寻找自己的记忆,和原主基本没有再见的机会。
裴知玉看着他,虽然他性格温润,却不好糊弄:“朝朝,护送你的人是你的夫君江小山,还有你的长姐云瑶,据我所知,他们两人修为高深,为何会扔下你一个人?”
鹿朝闷头吃饭,不想回答,因为在原主的立场看来,她没必要提前解了相思蛊,肯定会到禹州才解蛊。
可是鹿朝知道帝夙的真实身份,他沾染了魔神之力,差一点要觉醒,那时候她根本没得选,只能立刻解蛊。
否则,她根本不会冒这么大的险,在实力没有恢复之前就一个人在深夜的荒郊野外乱晃,她可是只有一缕残魂的人,没人比她更珍惜自己这条小命。
她为了六界,真是付出了太多!
看她不说话,裴知玉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苦笑道:“我听说你和你夫君恩爱和睦,所以才来了江州,原来不是吗?”
“当然不是!”鹿朝说起来就生气,要不是因为相思蛊,她早就能离婚了。
不过没有相思蛊,她恐怕已经死了。
真是成也相思蛊,败也相思蛊!
“既然如此,就在江州多住几日,把伤养好后,我亲自送你去禹州。”裴知玉笑着说。
“谢谢知玉哥哥!”鹿朝为自己又抱上一根金大腿而欢喜。
她就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早死的炮灰。
接下来,帝夙和云瑶应该去闯**世界了,不知道三年后他还会不会记得来杀她?
堂堂魔尊,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吧?
还有和他的夫妻关系,虽然名存实亡,不过程序还是要走一下的。
她吃完了饭,跑回房间里,自己研墨提笔,在花笺上唰唰唰写了封和离书,当然,为了照顾魔尊的面子,她写的言辞之恳切,祝福之真诚,简直令人感动。
裴知玉走进来一看,哭笑不得:“朝朝,你是宗室女子,你的婚嫁之事,都在宗室有案碟记录,不是你随便写一封和离书,这桩婚事就不算了。”
“他乡下来的,又不懂这些。”鹿朝把自己的手印盖上去,然后把和离书折起来,放进自己随身带着的香囊里,寻思着下次见到帝夙,就交给他。
这回没有相思蛊,离婚这件事,必定万无一失。
江州城
黑衣少年走进城门,一人一剑,浑身肃杀,路过的人见了都纷纷退避,怎么会有这样的煞神?
只是,煞神路过时,好像还有十分细微的,清脆的金铃声。
只不过江州城内人太多,谁也无暇去细看。
“真惨啊,昨夜又从城外收回几具尸骨,都是入夜之后来不及赶回城里的,被妖魔吃得只剩一副白骨了。”
“听说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死得面目全非,真是可怜极了。”
“是啊,尸体放在城主府外一个早上了,也不见有人去收尸。”
“这妖魔横行的世道啊,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
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而少年的步伐,也朝着城主府方向走去。
初春时节,空气还有一丝凉意。
城主府外搭了凉棚,每天都会把城外收回的尸骨放在这里,等家人来认领,江州城主仁慈,凡是来认领尸骨的,都会发十两银子安葬费,因此,很少有尸骨停在此处太长时间。
今日收回来五六具尸骨几乎被人领走,只剩下一具,还是个小姑娘的,看守的小兵坐在一旁愁眉苦脸地等着。
终于,有个少年人朝这边走来了,小兵打眼一看,不禁打了个寒颤,那少年浑身上下有种非常可怕的气息,仿佛靠近即死,他连忙站起来,退得远远的,躲在棚子外面看。
帝夙走到唯一还盖着白布的那具尸骨边,站了许久,才缓缓抬起手,捏住白布的一角,掀开。
血淋淋的尸骨出现在他面前,身上几乎没有一寸肉,连内脏都被掏空了,只有乱糟糟的头发,以及几块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的丝绸衣料。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小兵躲在棚子外面,腿都站麻了,见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家人,他要不要领走这具尸骨?
“公子……城外收回的尸骨都是这样,辩不出样貌了,若您家里真的丢了个人,兴许就是了……”
小兵刚说完,忽然那少年阴戾骇人的目光往这边一瞥,他吓得‘嗷呜’一声,继续躲起来。
而这时,一家子人搀扶着老太太,扑到凉棚里,一个中年男子最先掀开尸骨脚上的白布,看了一眼,老泪纵横:“小娇脚上有六指,真是她……”
老太太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娇娇儿啊,你怎么就赌气跑出去了,你让祖母怎么活啊?”
一群人围着尸体放声痛哭。
帝夙则被挤到凉棚外站着,春日的阳光从斜处照过来,落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泛起了一点点细微的暖意。
不是她……
他转过身,看着熙熙攘攘,人潮汹涌的江州城,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小兵送走了前来认领尸骨的一家人,由于是大户人家,没拿十两银子安葬费,这钱就落在他手里,他正高兴着,一抬头看见那个背着长剑的黑衣少年还站在那里,心里觉得过意不去。
“公子,今日从城外收回的就这几具尸骨,都被人认领了,你要找的人不在里面,多半还活着呢!你要是想找,就去城主府里,请城主大人为你张榜寻人,她要是还在江州城,很快就能找到。”
小兵说着,好心地领着他到了城主府正门,门口护卫听了他的来意,把他带进前院正堂。
水墨长袍的男子坐在案几后,低头批阅公文。
护卫说:“少城主,这位公子想寻人。”
“哦?”裴知玉抬起头,看见那神情冰冷,浑身戾气的少年时,微微愣了一下,随后才说:“公子想寻何人?”
“我妻子。”
裴知玉拿起纸笔记录:“你妻子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安阳人,云朝。”
裴知玉写字的笔一顿,随后抬起头,打量了他半晌,没拿笔的那只手紧握起拳头,随后又松开。
“她既是你的妻子,城外危险重重,妖物出没,你为何会扔下她离开?身为夫君,保护她不应该是你的责任吗?”
帝夙沉默片刻,才说:“她自己跑了。”
“她……”裴知玉把想说的话重新咽回去,心中微微发苦,“你暂且在城主府中住下,明日找到她,便通知你。”
他说完便起身离开,连那张记录寻人的纸都没有拿。
一旁的护卫对帝夙说:“这位公子,客房在这边,跟我来。”
帝夙跟在他身后,进了客房,这里距离女眷住的后院,一南一北,相距甚远。
“公子放心吧,城主和少城主都是好人,他们一定会帮你找到你妻子的。”护卫临走前,还不忘安慰他一句。
入夜之后,鹿朝早早地休息了,她身上的伤不重,但原主身体实在虚弱,流了一些血,不得不好好休息。
她入睡之前,还在记挂着山河笔,既然这是封印帝夙力量的九件神器之一,那她得想个办法得到,有了里面的力量,她才能摆脱凡人身体的限制。
一直这么弱下去,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很被动的事情。
譬如这一次,如果不是遇见裴知玉,她一定会在外面吃大苦头。
她想着想着,慢慢地睡着了,睡之前还在想,这又大又软的床,一个人睡在上面,真是舒坦。
而窗外有黑影悄悄进来这件事,以她现在凡人的警觉力,竟一无所知。
黑影慢慢靠近她的床榻,停在床边,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城主府的生活,没有在安阳的宁王府那么奢靡,连她睡觉时,十几座连枝烛台都彻夜点亮,在城主府,只有外间一座烛台亮着,方便守夜的丫鬟照顾她。
所以,房间的灯光昏暗蒙昧,而床榻上少女的睡容,也显得格外安宁。
她身上只穿着薄薄的寝衣,细软的轻纱下,雪白的手臂细嫩纤细,脆弱得不堪一折,而手臂向上,肩膀上缠着一层纱布,不知被什么东西伤到了。
可是,伤得最重的,应当是心口那个位置,被问道刺入的伤口。
黑影的手慢慢伸过去。
鹿朝现在虽然不够警觉,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警觉,冰凉的手指触在皮肤上的一瞬间,她忽然清醒了,猛地睁开眼睛,看见黑暗里朝着自己伸出手的人,大叫一声,本能地抬手去打。
纤细的手腕被人轻而易举捏住,鹿朝挣扎着去踢的时候,连双腿都被按住,靠近的黑影连呼吸都是凉的,鹿朝打了一个寒颤,忽然认出这是谁。
“江,江小山?”
而此时,外面的丫鬟听到动静,连忙端着烛台进来,看见房中有个男人,吓得尖叫:“来人!来人啊!有采花贼!”
鹿朝:“……”
什么采花贼,这是要她命的死神!
帝夙抓着她的手臂,按着她的腿,完全没有半夜闯入女子闺房的慌乱和心虚,仿佛这理所应当一样。
心虚的人是鹿朝。
想到解了相思蛊之后,他神智清醒了,回想起过去半个多月对她的舔狗行为,肯定不止想杀了她,还想剁碎她喂狗。
鹿朝现在又打不过他,思来想去,只能装可怜,硬挤出几滴眼泪,可怜巴巴地说:“那个相思蛊也不是我下的,是你自己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你看我为了帮你解蛊,都伤成这样了,差点儿就死了,你要是还有良心,就放过我吧……”
她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帝夙还是没有松手,她试着挣了一下,他反而越用力。
鹿朝咽了一口口水,眼睛哭得红通通:“你中相思蛊的时候,我其实一直,一直想和你和离来着,和离书我都写好了,就在那个,那个衣服旁边的香囊里,你拿出来看看?”
少年盯着她的目光,只有一片冰冷,如万年冰霜。
鹿朝心想:这是什么看死人的眼神啊?
她试着最后挽救一下自己:“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已经帮你解蛊了,就算我们两互相扯平了,不好吗?”
“不好。”
终于听到他的回应,冰冷如霜。
然而这两个字,却让鹿朝的火‘噌’一声,窜上了头顶,她鹿朝这辈子还从没这么低声下气过,要不是被雷劈丢了修为,能在这里给你当孙子?
软的不行,来硬的是吧?
她还没硬气起来,住在旁边院落的裴知玉倒是赶到了,他手持银弓,看见帝夙的一瞬间,沉下脸:“你怎么在这里?”
帝夙终于松开了鹿朝,身子微微一侧,把她挡在身后,他坐在她的床边,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寻人。”
裴知玉道:“江公子,你娶了她,却把她一个人扔在夜晚的荒郊野外,若不是遇见我,她已经尸骨无存,你既然护不住她,又何必来寻她?”
帝夙没有说话,似乎并不打算回应这种无聊的问题,他只是转过头,对鹿朝说:“走吧。”
鹿朝正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个球,闻言一愣:“去哪儿?”
“禹州。”
鹿朝:“?”
怎么还去禹州?你是男主,你已经偏离剧情线了你知道吗!
鹿朝不知道攻略了他八世都攻略不下的废物女主云瑶在哪里,这么不努力,六界要完啊。
鹿朝看着他问:“你没生气吗?”
帝夙沉默一下,才说:“你已经解蛊了。”
鹿朝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并不想杀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魔尊居然有良心,还讲道理。
鹿朝委婉地想让他离开:“是这样的,我现在身受重伤,不能风餐露宿地赶路了,再说了,我是个金枝玉叶的郡主,像前几日那样颠沛流离的生活,我实在是适应不了,不如,你……”
“好。”帝夙答应了一声,便起身。
鹿朝震惊,解了相思蛊之后的帝夙,果然有了魔尊的风范,从不拖泥带水,一点就通。
她目送着帝夙走到门口,他停顿了一下,说道:“三日后出发。”说完,大步离开。
鹿朝:“……”
“朝朝妹妹,你好好休息。”裴知玉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丫鬟重新收拾好房间,关上房门。
鹿朝躺在**,寻思着相思蛊解开之后,帝夙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依旧信守承诺要送她去禹州。
但是,他好像又不一样了,往日他会缠着她,甚至不惜用软身咒,逼她留在他身边,占有欲非常强。
看来相思蛊改变的只是他对一个人的情爱,并不会影响他的人格。
譬如,没有中相思蛊之前,他依旧从血吻郎君口中把云朝救下来。
就像现在,他依旧会送她去禹州。
这位魔尊,和她想象中的阴狠暴戾确实不太一样,是因为失去了魔神之力吗?
深夜,裴知玉依旧伏案批阅公文,老城主近几日不在江州城中,城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他一人处理。
江州城富庶,民风淳朴,城中一向太平,并没有多少琐事,没多久,公文已经批阅完,他揉了揉眉心,抬起头,看见眼前一片浓墨出现,随即,身穿五彩锦衣的美丽女子缓缓走出来。
裴知玉微笑道:“绘梦姑娘,好久不见你了。”
绘梦妖捧着一大束五彩缤纷的花,放在他的案桌上:“在城外看见这些花,采来送给公子。”
“多谢。”裴知玉捻起一朵,放在指尖把玩,“这些年,多亏有你们姐弟在江州城附近,许多妖物都不敢靠近,江州才能一直太平无事。”
“为公子做这些,是应该的。”
裴知玉桃花眼中含着笑意,说:“我实在不懂,你总是说,你做这些是在报恩,可我真的不记得,何时有恩与你。”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公子不必记得。”
裴知玉无奈地摇摇头,他又揉了揉眉心,无法掩饰的落寞怎么都散不去。
绘梦妖轻声问:“公子是否有烦心事?”
“瞒不过你。”裴知玉看着手中的花,“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一个姑娘,不久之前,她嫁给了别人,我本打算忘了她,可是现在她又出现在我身边,我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忘记她。”
绘梦妖说:“这有何难?我去杀了她的夫君。”
裴知玉失笑,摇头道:“绘梦姑娘,你误会了,我只是想知道,那个男人能不能一生一世爱护朝朝,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听说山河笔可以绘出人的一生,我想看看他们这一生会是怎样的?”
“公子,若这个男人很好,你真的能就此放手吗?”
裴知玉沉吟片刻,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变淡:“我会尽力。”
绘梦妖起身,对裴知玉说:“公子随我来。”
五彩锦衣行走于黑夜中,一步一步,裙摆宛如花开翩然。
他们停留在鹿朝的房门外,绘梦妖手持山河笔,一手结印,一手挥动笔尖,浓墨溢出笔端,在空气中散发出一片圣洁的光芒。
绘梦妖闭上眼睛,打算看一看这个凡人的一生。
天地之间,光芒万丈,无数雪白的凤凰在空中飞舞,血流成河的污浊地面,忽然涌出雪白的花,一片衣摆拂过花瓣,带起无数璀璨的光影。
那衣摆的主人忽然脚步一顿,察觉到了她的窥探,一剑斩下。
“啊——!”
绘梦妖捂住流血的眼睛,惨叫一声。
裴知玉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生怕吵醒里面的鹿朝,连忙扶着她离开,回到自己的书房中。
“怎么了?”
绘梦妖双眸中流出血泪,心有余悸:“公子,她不是凡人,山河笔只能绘出凡人的一生,绘不出……神。”
“什么?”裴知玉愣住,“你说朝朝……”
“公子不必忧心,也许你与她的缘分,并不在凡间。”
裴知玉想问为什么,但方才的动静惊动了城主府的护卫,绘梦妖不能让人看见少城主和她这样的妖物在一起,连忙以山河笔绘出一片墨痕,消失不见。
绘梦妖跌跌撞撞潜出江州城,由于伤了眼睛,在黑夜中视线不清楚,她走的并不快。
她一边走,一边心中还在想,那个丫头看起来平平无奇,连仙骨都没有,为什么她会是神?
而且,她居然能在山河笔的幻境中察觉到她的窥探,隔着不知道多少时空,将她打伤。
寻常神族只是不能绘出他们的一生,而这个人……
绘梦妖的思绪忽然打住,因为她察觉到自己的前方,有一道无法撼动的恐怖力量。
她停下来,用满是血泪的眼睛,努力地往前看去。
黑夜之中,有一个少年朝着她走来,身上洒满清冷的月光,他一边走,一边从后背拔出自己的剑,剑刃反射着月光,散发出对鲜血无尽的渴望。
由于看不清楚,这身影和剑气散发出来的力量,让绘梦妖感到一股自灵魂深处涌出来的恐惧。
上一次感到这样的恐惧,还是魔尊降临的那一天……
绘梦妖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拿出山河笔,刚在空气中绘出第一笔,还未成型,便被一道倏然而至的剑光打断。
她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手上动作却没有停,不停地画,却不停地被打断。
砰——
她的后背撞上了一棵树,她不甘心地说:“上次你带着那个小姑娘,处处受制,所以不敌我,这次没有她在身边,你再也没有束缚了。”
“山河笔。”
冰冷的剑尖抵上了绘梦妖的脖颈。
她咬着嘴唇,若不是伤了眼睛,她就算不敌他,也可以逃跑。
“山河笔中的力量只有我知道怎么使用,我是魔域十恶道之九,你若杀了我,不仅得不到里面的力量,魔域十恶道众也不会放过你,将来魔尊大人再次降临,你必第一个死!”
帝夙的声音毫无情绪:“我不杀你,也不要里面的力量。”
绘梦妖愣了一下:“那,那你要什么?”
“山河笔可以绘出人的一生,那么我的过去,也可以看到吗?”
绘梦妖实在没有想到,他的要求如此简单。
“这有何难?不过我现在受了伤,不能绘梦,你给我三天时间恢复……”绘梦妖怕他不同意,连忙说,“你放心,只要你不杀我,绘梦这样简单的事情,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如果你不放心,可以一直跟着我。”
脖颈上的剑忽然消失,少年已经转身而去,只留下冷冷一句话:“三天后,自己来找我。”
他一离去,那种铺天盖地的威压一消失,绘梦妖便如同脱力一样,滑坐在地上。
三天后
城主府外,停了十几辆马车,仆从们忙碌着从府中把东西搬上马车。
江州城的百姓都聚集在路边围观。
“这是怎么了?城主要搬家了吗?”
“咱们城主是不是高升,要去帝都做大官了?”
“别瞎说,咱们城主一家世世代代都守护江州城,哪会轻易离开?这是少城主要送一位朋友去禹州!”
“哇!什么朋友,带这么多行李?看那些粉粉绿绿的盒子,是女的吧!是不是少城主夫人?”
“兴许是,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咱们少城主自从没娶上朝阳郡主,日日夜夜消沉,听说还发誓终身不娶,这下怕是遇上真命天女了!”
……
听着路边百姓的议论,从小看着少城主长大的老仆从愁容满面。
哎……老天没有开眼啊,让少城主如此大费周章折腾的,还是那个朝阳郡主。
并且,是已经嫁了人的朝阳郡主。
还附带着她的夫君。
真愁人啊……
东西准备好之后,鹿朝才出来,怕被琉璃仙都的人发现,她戴着帷帽,走上马车,但是窈窕的身形,已经让路边百姓雀跃起来。
“少城主好眼光!少城主夫人倾国倾城,绝色无双!”
“少城主夫人早日嫁来江州城,江州城需要你啊!”
……
鹿朝:“?”
马车外的裴知玉笑容满面跨上马背,对着路边百姓挥手,一回头,看见另一侧的黑衣少年冷冷看着自己,他不得不收敛了笑容。
浩浩****十几辆马车,以及上百名护卫随从的队伍出发了。
这一次,鹿朝过得十分舒坦,马车宽大平稳,她在里面不管是看书还是睡觉,都不会被影响。
入夜之后,由于准备齐全,又都是高手,他们也没有进城镇休息,就地扎营,生火做饭,忙碌起来。
鹿朝坐了一天马车,下车舒展舒展筋骨,看见营地外面有两人骑马过来,很快就到了她身边。
“朝朝妹妹。”云瑶坐在马背上,对她微笑,“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朝阳郡主,又见面了!”另一人却是摩缨。
鹿朝看见他,眉心不由得蹙起,他是琉璃仙都的人,怎么会在这样?
“你别担心,我大哥死了,在琉璃仙都便没人希望我留下了,所以,我就自己离开了,反正也没人会找我。”摩缨说起夜长风,还是神色黯然。
对夜长风这件事,鹿朝对摩缨有几分愧疚,闻言对他同情地说:“你别太难过,反正仙人死后不会堕入地狱。”
“朝朝妹妹,江公子呢?”云瑶并不想听这两个凡人互相寒暄。
“那边吧。”鹿朝好心地给她指了方向。
云瑶前行几步,又回过身说:“朝朝妹妹,相思蛊的事情,谢谢你,我没想到你会主动帮他解蛊,我之前对你有些偏见,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鹿朝笑了笑,说:“没什么原不原谅的,我帮他解蛊,是因为不想让他一直在旁边烦我,是为了我自己,你不必谢我。”
云瑶有些惊讶,但很快她又想通了:“原来你心里,还是只有裴公子。”
鹿朝没有反驳,反正也不重要了,只要她去感化帝夙,拯救六界,鹿朝才不在乎她想什么。
看着云瑶离开之后,鹿朝带着摩缨去认识裴知玉,这两人一个温润儒雅,一个纯粹傻白甜,倒是一见如故。
三人在篝火边坐下,吃着烤肉,喝着酒,十分惬意。
云瑶刚走到营地外,便看见帝夙一个人靠在一棵树上,环抱着双手,目光一直看着前方。
云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正是鹿朝的方向,她心里先是一紧,但想到相思蛊已解,他不可能对云朝有多余的情愫。
“江公子。”云瑶走到他身边,笑容温柔,“那一位裴公子,和朝朝妹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少年时到安阳学习,因为才高八斗,我父王请他住在王府中,教朝朝妹妹读书写字,朝朝妹妹从小顽劣任性,唯独最听他的话,她什么都学不好,却学着裴公子写了一手好字。和你成亲后的那天晚上,听说朝朝妹妹冒着危险跑出城,便是想去找他。”
“很吵。”帝夙充满戾气地说了两个字。
云瑶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吓了一跳,连忙说:“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欢话很多的人。”
帝夙往营地走去。
很吵,不止是这个女人呱噪,这个世界,好像什么都很吵,风很吵,水很吵,火很吵,树叶很吵,虫鸣很吵……一切都吵得他心烦意乱,没有办法思考。
快要走进营帐时,鹿朝从篝火那边跑过来,带着一只烤好的兔子腿给他:“你看我多好,这是兔子最好吃的部分,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特意留给你的,我这么好,你怎么都得报答报答我吧。”
帝夙连看都没看兔腿一眼,只是说:“我不饿。”
“你不饿,那我吃啦!”鹿朝咬了一口,跟着他进了营帐,然后神秘兮兮地问:“我给你的那个香囊里的和离书,你看了没有?签字了没有?按手印了没有?我这里给你准备了笔和印油。”
帝夙低头看着她,昏暗的帐篷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外面吵杂的声音好像都被隔绝起来。
鹿朝从腰间的百宝袋里掏出笔和印油,说道:“先说好了,你中相思蛊时的事情一切都不算数,咱两扯平了,无冤无仇,对吧?”
她双眼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地看着他。
“我们是和离,以后见了面还是朋友,不能打打杀杀,就算不能做朋友,也不能打打杀杀,好吗?”
“云朝。”帝夙忽然叫她的名字。
“啊?”她差点儿没反应过来这是原主的名字,他之前,都是叫她‘朝朝’。
他垂下眼眸,没有看她,只是低声说:“你为什么这么笨?”
“什么?”鹿朝手里的兔腿都不香了,她忍了又忍,心想忍到他签了和离书,忍到禹州,就再也不用看见这个人了!
她把笔和印油一股脑给了他,怒气冲冲地走出营帐。
帝夙坐到桌边,点燃了蜡烛,才从怀里摸出她前几天递给他的香囊,拿出里面放着和离书打开。
他甚至没有看上面写了什么,只看见那一行行俊逸潇洒的字,就放在烛火上烧了。
她什么都学不好,却学着裴公子写了一手好字。
夜深人静
营帐外的湖边,绘梦妖如约而至。
“江公子。”她对着站在湖边的黑衣少年恭恭敬敬地说。
今日她的眼睛已经好了,看东西非常清楚,少年负手而立的背影也让她一阵恍惚。
帝夙缓缓地转过身,月色下苍白的皮肤更显得他冷冽。
绘梦妖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
她拿出山河笔,说道:“我会把江公子这一世绘成梦境,你会如同做梦一样看到一切,放心,这里一个时辰,梦里是十年,你会像是睡了一觉。”
帝夙冷冷看着她。
绘梦妖连忙说:“你放心,绘梦的过程中,你睡着了,在你醒来之前,我也不能动,我不会趁机伤害你。”
“你也没机会伤害他,我会在一旁看着。”云瑶从营地那边走过来,顺便看了一眼树丛里,“朝朝妹妹,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鹿朝知道自己躲不下去了,只好走出来,说:“我晚上吃太多睡不着,出来消消食。”
她就住在帝夙隔壁的帐篷里,半夜听到他走出来,就跟着出来看看。
看见绘梦妖的时候,心里一喜,琢磨着等他们绘梦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把山河笔搞到手。
“原来江公子早有准备。”绘梦妖也让弟弟血吻郎君远远地躲在湖那边,一旦这边有变故,至少能把她救走。
“那么,我开始了。”她转动山河笔,一手结印,山河笔上墨汁滴落,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帝夙在那光芒之中眯起眼睛,鹿朝站在他身旁,身为凡人,似乎更加畏惧这光,他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把她往后拉了一些。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只见那光芒原本只是缓缓流转,却忽然之间暴涨开来,像是千军万马从山河笔中涌出,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魔神之力。
鹿朝瞪大眼睛,这股力量,不对!
然而,她还没有想明白,就在这阵光芒冲击之下,失去了意识。
而绘梦妖也大惊失色地呼喊出声:“不,不对,这是……”
她所有的声音,也一瞬间被淹没。
云瑶微微一笑,果然没错,和凤羽前辈说的一模一样。
山河笔,封印了魔尊帝夙一世记忆,以及他九分之一的魔神之力。
只要在他身上使用山河笔来绘梦,就会自动打开他第一世的记忆。
这样一来,他就会看到他们那一世是如何阴差阳错的错过了……
鹿朝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山河笔。
紫管,狼毫,用一个红漆托盘,垫着明黄色绸布妥善放置着,被锦衣大太监捧在她面前。
“圣上御赐山河笔,期盼慕容家再出一位状元郎,小公子千万不要辜负圣上的期望。”
鹿朝呆了,什么?山河笔,皇帝赐给她的?
她是谁啊?
她想看看自己,可是却发现身不由己,自己对着那太监跪下去,喊了三声万岁,谢恩磕头,双手捧住了那支山河笔。
借着这磕头的间隙,鹿朝看见自己一身墨绿锦袍,倒是个男子的装扮。
不对啊,她明明能感觉到,她是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