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连翘并没有看到凌守夷抱着自己半跪在地上求她的画面。
否则, 她就算再疼,也一定会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个鲤鱼打挺从凌守夷怀里坐起来看好戏。
她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不断地下沉, 下沉。
沉入到最冰冷的黄泉幽冥之中,四周都是阴风呼啸。
然后, 某个瞬间, 冤魂的怨气突然平息了。
疼痛消失了。
紧跟着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幸福与满足。
她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幕又一幕的画面。
和家人一起说笑的画面。遇到心仪的女子,约定终身的画面。在田里劳作时,妻子提着篮子送来饭食。有孩子蹲在鸡笼边逗着刚孵化的小鸡。书生和朋友一起踏青游玩,炎炎夏日坐在路边摊上喝一碗饮子。
人世百态,人间烟火,属于这些冤魂生前的无数琐碎的幸福、快乐、温暖在这一刻冲入四肢百骸, 将她从阴冷的黄泉中托举出来。
她的脚重新落足于实地。
她回到了人世。
凌守夷摸到了她的鼻息。
他僵硬在原地。指尖传来一阵很微弱的气息,像是蛛丝轻轻拂过指腹, 他心脏一阵狂跳,没有什么话能形容他这一刻的欣喜若狂。
像是潮水倒灌入肺腑,他抱着她, 恨不能将她死死地揉进怀里, 怕她的生命如同蛛丝一般,下一秒就要被大风吹走,又怕抱得太紧让她吃痛。
凌守夷抿紧唇, 哆哆嗦嗦地抱紧她,继续一刻不停地往她体内输送灵气。
钱玄祖那边已经不需要他。他知道白济安会处理好一切,他如今只需要对夏连翘一个人负责。
白济安当然看到夏连翘那边的动静, 凌守夷过去之后, 他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钱玄祖身上来。
钱玄祖还没死,但生不如死, 或许“死亡”他这个时候最渴求的事。
怨灵挖出他的心肺,撕开他的肚腹,扯出肠子,啃噬他的血肉,地上满是散落的脏器和碎肉。
而他体内那滴玉露甘霖也随即析出,光华璀璨,漂浮在半空。
白济安并没有着急收回这滴玉露甘霖,而是对身边的姜毓玉,以及一名名唤吴卓英的正阳弟子说了些什么。
姜毓玉努力把视线从凌守夷和夏连翘两人身上收回,刚刚他也想过去救夏连翘,但那个正阳剑修快他一步,他已经失去机会,只能吩咐玉霄宗弟子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白济安用只有在场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姜道友,吴道友,可还记得之前商议的事?”
姜毓玉心中微凛,“道友是指会有人来夺宝?我知道了,我这便再叮嘱一遍我派弟子小心戒备。”转头吩咐剩下的玉霄宗弟子。
正阳剑宗的领头弟子吴卓英,当下也点点头表示明白。
做完布置,白济安这才发出白练收回那滴玉露甘霖。就在这时,一道遁光黄雀在后,自丹房所在的小院内一闪而过,直奔玉露甘霖而去。
姜毓玉与吴卓英对视一眼,因早有防备,无需白济安提醒,众人一拥而上,将那道遁光及时拦截在原地。
那道遁光来得突然,本来打得就是个措手不及,压根没想到白济安早有布置,遁光显而易见地慌乱起来,左冲右撞地想突破包围圈。
白济安放出白练,飞身上前。他如今是化丹期的修为,对方很快不敌,败下阵来。
恼羞成怒之下,来人爆出一连串熟悉的脏话。
“老娘我呸你个白济安!”遁光散去,女人紧紧攥着玉露甘霖,警惕而愤怒地环顾着在场众人,“你算计老娘!”
白济安苦笑一声,叹了口气,从容地叫破对方身份:“胡玉娇。”
胡玉娇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一双美眸里几乎冒出火来,“你个杀千刀,生孩子没腚眼的!你算计老娘!!”
白济安淡淡地与她对视,“非是我算计你,是凌道友猜出你早有预谋。”
胡玉娇一愣,目光下意识地去搜寻凌守夷的身影。
不远处,白衣少年垂下眼睫,冷淡地抱着怀中血葫芦一般的少女站起身,仅剩的剑气如护卫一般围着少女周身上下飞走。
胡玉娇一怔,愕然,“夏连翘?”
白济安强压着怒火:“连翘和琅嬛信任你,你为了玉露甘霖出卖她们,可曾料想到有这一天?”
胡玉娇沉默下来。
白济安:“交出玉露甘霖。”
“不可能!你们想都别想!”胡玉娇想都没想,冷声反驳道:“夏连翘弄成现在这副模样不是我本意。你说我出卖她俩,是老娘做的,老娘认了,是我对不起她跟那丫头在前。”
“但做都做了,老娘费了这么大力气拿到的玉露甘霖,岂是你说给你就给你的?”
白济安:“这周围尽是玉霄与正阳弟子,人证物证俱在,你觉得你真的能带玉露甘霖安然脱身吗?”
胡玉娇心一沉,发了狠,“那也绝不可能拱手让人!”
白济安看她一眼,没再开口劝说,而是道:“把人带进来吧。”
胡玉娇一怔,心里狂跳起来,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院门前,青衣一闪,露出一道长身玉立,文弱秀气的身影。孟子真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胡玉娇,嗓音轻而缓,像是叹息,“团团……”
胡玉娇脸上那股狠厉之色陡然松动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露出几分慌乱来,却还是勉力调转视线,不去看他,冲白济安强笑道:“白济安,你什么意思?”
白济安平静回望:“不交出玉露甘霖,我便杀了他。”
胡玉娇大震,“你疯了?!”
“你以为这样低级的要挟我会信?”
“这不是要挟,”孟子真面色有些苍白,眸光闪动,嗓音滞涩,“团团,这是我自愿的。你收手吧。”
胡玉娇看着他,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为了逼我不惜自戕?!”
白济安趁势说: “胡玉娇,我知道你抢玉露甘霖是为了救孟子真。如果孟子真死了,你要这玉露甘霖还有什么意义?”
胡玉娇忽然镇静下来,问:“……什么时候的事。”
“前往藏龙山之前。”从方才起一直未曾开口的凌守夷倏忽开口。
低头确认夏连翘暂无性命之忧后,凌守夷面无表情抬眸道,“你修为增进得蹊跷,光靠服用这潇湘大泽附近的灵丹妙药,固然有可能。”
但,不可尽信。
所以自始至终凌守夷从未完全相信过胡玉娇。
罗盘指向潇湘大泽,除却钱玄祖体内的那一滴,潇湘大泽内必定还有一滴玉露甘霖。
“你身上还有一滴玉露甘霖。”凌守夷说。
胡玉娇冷笑,“你凭什么断定。”
凌守夷淡道:“孟子真身上有死气。”
胡玉娇一怔。
“我之前也曾困惑你将玉露甘霖藏身何处,修士一旦拿到玉露甘霖当即便会炼化。”
“孟子真身带死气,一年前就该毙命,却莫名其妙无药自愈。”凌守夷道,“这不难猜。你没有选择服用玉露甘霖,而是日夜悄悄将其炼化成可供人体吸收的灵气,用以滋养孟子真的病躯。”
胡玉娇眸光一动,冷道:“所以你们就拿他来威胁我!”
“你连玉露甘霖都舍得下本,”白济安总结道,“你爱他。”
胡玉娇的计划其实并不复杂。
她故意说出藏龙山的位置,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能够找到水松芝,突破化丹境界,这样才能与钱玄祖有一战之力,好叫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但她并不想害夏连翘,无意间弄巧成拙,这才特地送来丹药保她性命。
她自始至终,只是想救孟子真。
孟子真怔怔地看着胡玉娇,内心如重锤落下,敲得他耳畔嗡嗡,大脑空白,百感交集。
……团团,竟爱他吗?
他从未想过团团会爱他,曾经他以为她只是感念救命之恩。前些时日,她对他不假辞色,言辞多番羞辱,孟子真开始不确定。
可她竟爱他吗?
是的,或许他早该有所觉察的,她若不爱,又如何对他这般好?若不爱,又为何要质问他与张月映之间的干系。
这一刻,从前无数的困惑好像都迎刃而解。
可他呢?
孟子真下意识觉得惊讶,不可置信,然后便是迷茫和无措。
胡玉娇不意会被白济安当中戳破心思,玉容变色,可最令她无法容忍的却是孟子真看她的表情。
他看她的目光三分震惊,三分迷茫,又三分无措,这些情绪飞快地褪去,最后归于孟子真温润如墨玉的般的眼底。
胡玉娇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但心里无端慌乱。一股羞耻与愤怒飞快席卷上心头,高傲的销魂阁胡大王受不得这样的折辱。却又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划清界限的话,抢先一步质问道:“你伙同他们骗我!”
她恶狠狠地开口:“孟子真,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全靠我拿玉露甘霖吊着的!”
“没了玉露甘霖你会死!我就不该救你,倒不如让你死个干净!”
孟子真抿了抿唇,沉默,“对不起。”
“你就只会说对不起吗?”
孟子真:“我……”
他虽知晓团团是妖,但在他心里一直是将她当那个小狐狸对待。
人妖之间,太过荒谬。
团团爱他,更加惊世骇俗。
觉察到胡玉娇竟爱他,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沉重,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什么语气去面对她。
胡玉娇:“哈,是我看走了眼,是你最清高,你最正义!”
她冷冷环顾众人,掷出那滴玉露甘霖,“老娘本来也不需要这东西!何苦你孟子真这般费尽心思来算计我!”
孟子真面色又白了白。
他的确配合白济安来要挟他。
自知卑劣,孟子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发自内心地劝慰:“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一错再错,我不值得你这般为我牺牲。”
他不是修士,只知晓上天有好生之德的道理,一步错步步错,他怕她做错了事,牵扯太深,回不了头。
白济安说恐她酿成大错,同他说明真相,于是他便来了,来之前,孟子真想,他死无碍。
没有玉露甘霖吊命也无妨。人寿皆有定数。
哪怕他今日豁命在此也心甘情愿,怎想到,事实竟比死亡还让他难以接受。
连翘被团团牵连身负重伤。而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团团对他有情,想救他性命。
他这条薄命,不值当。
“团团。”他不知道说什么,只下意识上前一步,喊她。
胡玉娇却倒退一步避开他。
孟子真一怔,透过她警惕的受伤的双眼,她已经不信他。
胡玉娇这时反倒冷静下来,“知我爱你是不是让你觉得很恶心,没办法接受?毕竟我是妖,你是人。你就算想成亲,也该找张月映那样的?”
胡玉娇的态度太过冷静,孟子真又一怔,心里一沉,忽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急忙澄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会这么想?我与张姑娘并不是那样的关系。况且,我怎会厌你?”
“你与她什么样的干系与我何干?”胡玉娇冷若冰霜说完,不再看孟子真,倒退几步,一直退到窗下,这才对白济安道:“玉露甘霖我不要了,那么,我现在可以走了?”
那吴姓正阳宗弟子还待说什么,白济安叹了口气,“道友,放她走吧。”
姜毓玉率先吩咐身边玉霄宗弟子:“放她走。”
凌守夷唤他:“吴卓英。”
吴卓英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让步。
胡玉娇看都没看孟子真一眼,化长烟而去。
孟子真身形晃了一晃,垂下头,神情有些惨然黯淡。
白济安:“孟大夫……”
孟子真摇摇头,及时截断白济安说出口的话:“我无妨,如今可是没我的事了?”
白济安一怔,歉疚:“抱歉。”
在两个玉霄宗弟子的搀扶下,孟子真缓缓走到丹房外,倚着墙根坐下。
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他觉得迷茫。
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若有朝一日,团团愿开诚布公地来到他面前与他谈一谈,该是何等快事,幸事。
他不是迂腐之辈,愿意扫榻以待,倒屣相迎,与她把酒共欢,共成知己好友。
可如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白济安转向地上的钱玄祖。
他肚腹被扯开,肠子流了一地竟然还没断气,喉咙里嗬嗬有声。
白济安皱了皱眉,正欲上前查探他的情况,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道飞剑突然从天而降,赶在他之前,一剑贯穿钱玄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牢牢钉死在地。
这一剑来得迅捷,白济安与姜毓玉等人却是连救援也来不及救,钱玄祖便气绝当场。
几人脑子里只得闪过“杀人灭口”四字,朝那飞剑的方向望去。
只见云开月现,天际月色之下竟飘起一座飞舟,这飞舟足有百丈之长,与其说是飞舟,倒不如说是天宫。
舟上雕梁画栋,碧瓦飞甍,殿宇凌空,挑角风铃琳琅作响。
四角望楼遥遥相对,还有人身佩长剑,往来警戒。
这飞舟盘旋在天际并不落下,伴随着一道月光下射,飞舟内一面彩绘大鼓钟鼓齐鸣,笙箫四起,仙乐渺渺。
不知从何处飘来漫天花雨。
月光伴随着烟霞雾气铺开一道自天而降的天然“丹墀”。
一个妙龄少女卷起漫天花雨与火红色的烟气,落到众人面前。
好大的排场。
白济安压下眼底浓浓的惊讶与戒备之色,主动向来人打了个躬,笑问,“不知何方道友来此?”
少女彩裙披帛,穿金戴玉。乌发如墨,肌肤白皙,樱唇不点而朱,一双骄矜的凤眸顾盼神飞,额间垂落一滴血红的宝石。
发间左右六枝步摇,颤动有声。
将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这才冷哼道:“在下,奉天宗,司马元蘅。”
白济安一双墨画的眉闻之顿时紧紧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