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头颅低垂, 往日鲜亮的绿色罗裙被污血染成黑色,胳膊也有些不同程度的扭曲。

被钱玄祖掐住脖子,夏连翘呼吸困难, 眼前一阵发黑,根本没有心情去留意白济安和凌守夷的想法。

她目光一眨不眨, 死死地盯着钱玄祖手里那颗妖丹。

这丹药好像是活的。

是流动的, 她看到一汪污浊的涌动着的黑色污血。

钱玄祖跟白济安喊了什么,她没听清楚,无非是什么你们敢过来我就杀了她之类的。

老白好像很生气,她好像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老白这么愤怒的嗓音。

她甚至还能苦中作乐地吐槽,老白又咆哮出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风姿。

又过一会儿,钱玄祖不再叫骂, 他伸出手,仰头将这颗妖丹吞入腹中。

这些时日, 他除却拿孕妇炼子母丹之外,全部的心血都放在这颗“九天十地阴魂练魄丹”上。

这一颗丹药耗尽他全部心血,汇聚无数惨死的冤魂, 炼成之后, 足可使他境界一步登天,面前这化丹修士又如何,这些玄门弟子又如何?

在场众人虽不知这颗丹药有何作用, 但看到钱玄祖依仗这颗丹药,都一阵阵惊呼,面色大变。

当中一个弟子不顾白济安阻拦, 热血上头, 为立头功,放出飞剑径自冲向钱玄祖, 就要拦他服丹。

冲天的丹力从钱玄祖身上咆哮而出,那名玉霄弟子肌肤刚一触碰到黑雾,肌骨瞬间便融化成一滩烂泥,被黑雾一卷,连最后一丝元灵也未曾留下,消散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来得好!”

黑雾中,钱玄祖面色红润,又恢复从前的温和优容,雾气萦绕着他不断涌动,不断往前,所过之处,草木枯败成灰。

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反应不一的面色,钱玄祖微笑起来,“我不来杀你们,你们自己来找死,就别管我无情无义了。”

白济安神情谨慎,“这丹药有古怪,众人先行退后——”

话音未落,钱玄祖身形却突然一个趔趄,惨叫一声,匍匐倒地!

而他身后的黑雾且还在不断涌动,像是想要挣脱什么一般疯狂咆哮!

一时间,玄之观内外阴风呼啸,鬼哭狼嚎,气温骤降到冰点之下。

方才还一副胜券在握模样的钱玄祖,此刻却痛得惨叫不已,在地上左右打滚。

他腹部的位置,肚皮竟像被什么东西不断地高高顶起,挣扎欲出。

钱玄祖再也顾不得体面,用力蜷缩身躯,跪倒在地,两指抠入喉咙。

夏连翘从刚才起就一直注意着这些黑雾,看得很认真,很专注。

从一开始,看到丹药上涌动的雾气,她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感觉呢。她怔怔地看。

这些黑雾在哭,在嚎叫,黑雾中凝成一张张男女老少模样不一的脸。

他们看起来比钱玄祖更加痛苦。

她好像还看到那个王氏女人的脸。她紧闭着双眼,也露出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

奇怪的是,置身于这能融化肌骨的雾气中,夏连翘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哗啦!”钱玄祖跪倒在地,一口鲜血伴随着那颗“阴魂练魄丹”终于被冲出体内!

“不、不可能。”钱玄祖面目狰狞,口溢鲜血,痛呼连连,就算这样还没有放弃,伸着手在地上乱刨乱掬,想把丹药重新喂入口中。

但他注定慢了一步。

在白济安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间,一道娇小的身影忽然如风一般席卷而来,抢过那枚“阴魂练魄丹”!

还没等夏连翘把丹药送入口中,阴魂练魄丹忽然便在她手中化成无数挣扎扭动的雾气,开始自发地往她嘴巴里钻。

黑雾沿着全身百脉走过,一直沉入下丹田,每过一处经络,筋脉就痛如刀劈斧砍一般,疼得夏连翘死死地抿紧唇,恨不能跟钱玄祖一起在地上打滚,冷汗瞬间浸透了裙衫!

那一刻,冤魂生前所遭受的酷刑好像在她身上一一都经历了一遍。

刀劈斧砍、刳肠破腹……

这些冤魂对她已经足够怜悯,每一种酷刑在她身上走过的时间不过半秒,却还是疼得夏连翘险些咬下一块唇肉下来。

疼。

疼得她恨不得撞死在丹房门口,恨不得跪地求饶,恨不得抛弃之前一切的自尊,哭着喊她知道错了,她再也不逞强,再也不修仙了。

丹力从她身上再一次冲天而起。

夏连翘看到钱玄祖绝望地看着她,眼里闪烁着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怨毒。

“婊子……”他用最下贱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她,虚弱地挣扎,“还我……还我神丹……”

再恶毒也抵不过她体内挣扎的冤魂恶毒。

这股恶毒的情绪甚至影响了夏连翘,促使她指尖一动,凝出一把气剑。

她想,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这是怨魂们借她的身躯饱含血泪的质问。

被钱玄祖蒙骗,深陷妖窟,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真的是他们的错吗?

是他们愚昧吗?

是这世上弱肉强食,他们活该被牺牲吗?

凭什么,凭什么。

怨魂在嘶吼,在声嘶力竭地在哭喊,在叫骂。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分守己。

不论是权贵,或是修士,还是妖魔精怪,这些人将他们视作猪狗,他们也未曾想过要害过谁。

他们是这神仙修真故事里,被随意翻过的一页,未曾分得只言片语。只想踏踏实实地过往这短暂的一生,凭什么要他们沦为这些人长生路上的牺牲品。

凭什么这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天下搅得天翻地覆,这天道当真公平吗?!

这一刻,无数怨气凝结而成一把黝黑的、森冷的、怨气澎湃的巨剑——

他们生来就这么卑微,凭什么死了也要被旁人利用,无声地沉默地去死?!

一剑斩向钱玄祖!

这一剑气贯长虹!

风雷涌动!

轰隆,天际一声雷鸣巨响!

狂风大作,金蛇狂舞,一道天雷当空划过,隐含天道赫赫之威,如天公狂怒之下的一声诘问,照亮青要山乃至永州的整片天空!

白济安、姜毓玉和一众玉霄、正阳弟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而在这惊雷落下的刹那,钱玄祖发出一声人类绝难以发出的惨叫!

无数黑雾从夏连翘体内涌出,竞相扑向钱玄祖疯狂地开始撕咬起他的肉身,咬得血淋淋的的一片,肠子滚落一地!

可即便这样,钱玄祖也未死。

夏连翘已经无暇再注意钱玄祖的死活,冤魂凝结的丹力冲出她体内的这一刻,好像也带走她全部的生命力,她浑身发冷,牙关不由自主地咯咯打颤,身形一晃,倒头栽去。

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摔倒在坚硬的地面,她再次落入了如香雪海的怀抱,

“连翘。”

很熟悉,又清又冷的嗓音,在她耳畔低声喊她,双臂缓缓箍紧她身躯。

她费力地睁大眼,对上那双如疏淡的双眼,凌守夷垂眸看着她,乌发凌乱地散落着,薄唇微动。

他的嗓音在发抖。

凌守夷的手也在发抖。

抖得很厉害。

接住夏连翘身躯的刹那间,凌守夷心脏乱跳,一颗心如坠冰窖,翻涌出无数寒意出来。大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凌守夷薄唇近乎抿出血,夏连翘很想努力睁大眼睛看清楚,但她眼前发黑,看人有重影,怎么看都只是个模糊的人影。

夏连翘想,她现在这副模样应该怪吓唬人的。

但她太累,太冷,灵魂好像远离□□,浑身疼得近乎麻木,思维像坠入泥潭之中。

她看不清凌守夷的脸,只能通过他身上的冷香分辨。

她下意识喃喃:“小凌?”

凌守夷缓缓地收紧胳膊,抱住她,“我在。”

……她浑身都是污血,好几天都没清理过了,没洗过澡,没梳过头。

刚刚小宇宙这一通爆发,她伤口崩裂,气力耗尽,大脑思路也变得迟钝。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在说什么。这个时候,她想的竟然是凌守夷有洁癖。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就想道歉,“抱歉,我是不是弄脏你……”

凌守夷紧紧地、紧紧地抿着唇,心如刀割。

好半晌,唇瓣才**般地动了动,低低地道了声,“无碍。”

夏连翘:“你怎么穿了身红衣?”

凌守夷浑身一震,眼里**开一阵迷茫,才意识到她竟将他身上的血当成红衣了。苦涩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从前在东海陈州时,她情急之下喝下毒药,他怕鲜血飞溅到自己身上,特地扯开道袍衣角。

他忽然想到,是了,他从前对她素来冷淡不客气,难怪她到现在竟还将自己洁癖铭记在心,一直小心谨慎,生怕又惹他动怒。

凌守夷垂下眼,眼睫颤动,缓缓地、轻轻地将她按在自己怀里,两个人贴成一个,手背青筋暴起。好像这样就能将两个人融为一个人,她的血和他的血交融在一起。

这一十八年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懊悔。他嗓音颤动,干涩得仿佛能滴血来,“不脏。”

夏连翘觉得更奇怪了,吃力地问:“你的声音……听上去怎么有点儿怪怪的?”

凌守夷默然,心脏被人从中剖成两半,他没有办法回答,却又不能不回答,舌尖更苦,他顿了顿,好半晌,才回答:“可能你听错了。”

夏连翘安静了一瞬,像是从他的态度中意识到了什么,忽然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早知道之前就不逞强殿后了,如今弄成现在这副模样,她不想让凌守夷和琅嬛她们愧疚。

凌守夷心猛地**起来,随机蔓延开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慌,“你不会死,我会救你。”

凌守夷的话某种程度上从侧面佐证了她的猜测,夏连翘一怔,心里忽然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这样啊。

她好像真的要死了。

奇怪的是,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心情很平静,也很安宁,坦然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知道她在这里死去之后能不能回到现代。

如果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大概是对眼前凌守夷、琅嬛还有老白的歉意吧。她是自愿留下来殿后的,她不想让他们心怀一辈子的愧疚。

就算她真的快死了,她也不想弄得这么苦情。

她看不清凌守夷的脸,只能看到少年绷得紧紧的下颌,淡色的双唇。

乌发垂落在她脸上痒痒的,他从前那股高峻冷淡的气势好像在这一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嗓音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温和,甚至温柔。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温柔的凌守夷。

好像这一刻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她。

灵魂逐渐远去冰冷的身体,身体快于意识一步,于是,她真的问出了口,迷迷糊糊地问:“小凌,我现在是不是不论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凌守夷又把她搂紧一点,呼吸遽然一滞。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每说一句话都能像刀子一般精准地落在他心口。

她想说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们千万不要愧疚和伤心。临到嘴边,又改变了看法。

何必现在说这些。

“那你以后不准再生气了。”她努力扯了扯僵硬的唇角,试图开个玩笑缓和这苦情的气氛。

凌守夷:“好。”

他真的什么都答应她了。

“等我伤好之后,我让你给我端茶倒水十天呢?”她微微笑了笑。

“好。”凌守夷嗓音果决喑哑。

凌守夷看着怀里的少女,她每说一句,他心里仿佛都颤动一下,他觉得茫然,第一次感到无助,她的身躯越来越冰冷了,他努力地想输入灵气,可他的灵气几近断绝,就算输进去,也无济于事,又有一团冰冷的阴气一次次推开他。

他去摸到她的手,小小的,冰冷的,她在他怀里蜷缩着,像瘦弱的虾米,眉眼没有焦距。

这也行吗?夏连翘迷蒙的神思有点儿吃惊。

吃力地转动大脑,她继续道,“……叫你做什么你都做?”

凌守夷顿了顿,近乎痛入心扉地应着:“好。”

连翘心里难受死了。

之前她总想看凌守夷破防,可现在她宁愿看到他从前那副淡漠矜冷,不近人情的模样。

她想像之前那样逗逗他,就故意笑道:“那以身相许也可以吗?”

话音刚落,夏连翘就没听到凌守夷的动静了。

四周好像瞬间安静下来。凌守夷没了声响,她心里觉得有点儿好笑。这就又吓到他了吗?怎么这个时候了这人还这么一丝不苟,一本正经?

以身相许,对凌守夷而言果然还是太惊世骇俗了。她本来就是故意逗他,也不意外他这个反应。

她眼皮越来越沉,阴气在体内肆虐,越来越冷。

整个人就像是行走在白茫茫的大雪地中,茫然而不知前路。

却没想到,隔了一会儿。

耳畔响起清冷冷,又极尽温柔,像冰雪消融,露出春山秀色。

凌守夷握住她的手,说:

“好。”

这一个字渺远得像天上传来的仙乐。

他真的同意了?夏连翘怔住。

可下一秒,她又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惊讶。

她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凌守夷又回复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说好?

意识越来越沉,夏连翘觉得太累了,太吃力了,于是她也不再去想了,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看到夏连翘闭上眼的刹那,凌守夷的灵魂差点儿也跟着从体内飞出来,他惶恐地伸出手,想摸她的鼻息。

指尖却颤动得厉害,怕摸到让自己无法承受的答案,心几乎快跳出嗓子眼里。

为什么会这样。

凌守夷目光掠过她的眉眼,掠过她身上每一处伤痕,每一处便如同刀剑加诸己身一般,拆骨一般的疼,侧腰的牡丹如烙铁一般疼痛难忍。

几天前,他主动剜去侧腰的牡丹,主动和她保持距离,他后悔莫及。

他后悔自己无用的骄傲,他甚至在想,动心又如何,动情又如何?哪怕让他低声下气,卑微如草芥又如何?这一辈子为她端茶倒水,做牛做马又如何?

他抱着她小小的身躯,跪倒在地,唇瓣动了动,贴近她的耳畔。

凌守夷眼睫微动,眼睫上的血滑落下来,洇红了眼尾,打湿了往日高峻冷淡的容色,“连翘。”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喊她的名字。

不是夏道友,不是夏连翘。

是连翘。

从来淡漠的嗓音,喑哑中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恳求,“求你不要有事。

“连翘。”

他的冷淡消解了,冲霄的高傲消融了,头颅垂下了,他想听到她再喊一声他的名字,再看看到她温暖的笑容。

少年躬腰向谁折,又为谁剑气冲星,为谁奔赴三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