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死了吗?
凌守夷昏昏沉沉地想,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浑身像是被一片温暖的黑暗包裹,不断地下坠, 下坠,又似乎,身子越来越轻, 一路向上漂浮,直至魂归道山。
他忽然感到一阵宁静的祥和,心想,这样重归天地,重化为虫草花兽,重合大道, 倒也不错。
他不再挣扎,任由思绪一点点沉入这温暖的黑暗中, 直到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嚎啕大哭。
……是谁在哭?
这哭声隐隐约约的,但不知道为何,凌守夷一听到这哭声, 心脏便不自觉抽痛起来。
他不知哭声的主人是谁, 却隐隐觉察到这一定,一定是个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使他强忍着痛楚,也必须要回归人间。
“小凌!小凌!”夏连翘抱着怀中的凌守夷, 泪如雨下,她大脑恍惚,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又能说什么, 只知道不断地呼喊着凌守夷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凌守夷此时已阖上眼。
她的眼泪落在他浓长的眼睫, 突然间,凌守夷的眼睫轻轻地动了动。
夏连翘没有忽略这个细节,她心脏一瞬间被难以言喻地狂喜填满,抱着他又哭又笑,大声叫出来,“小凌!!”
在她身后,白济安、李琅嬛与姜毓玉三人几乎不忍心目睹这一幕。
白济安心里明白,凌守夷难救了。
此时睁眼,不过是回光返照。
李琅嬛心中也是悲痛难当,“师尊……”
她与凌守夷这些年来虽不甚亲密,对上凌守夷总是惴惴不安,但她敬重凌守夷日久,对凌守夷亦师亦兄的孺慕之情又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昔日凌冲霄那个冷淡果决的白衣少年道人形象与凌守夷此时的形象又渐渐重合。
这一路走来,同伴之间一幕幕的回忆不断在眼前浮现。
李琅嬛别过头,眼睫一颤,豆大的眼泪便又顺着眼眶滚落下来。
虽然睁开眼,凌守夷的意识此时还是混乱的,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一抬眸,夏连翘破涕为笑,红肿着一双眼眶,又哭又笑的表情,令凌守夷不自觉微微一怔。
“连翘……”
他不知到底发生何事,更不知夏连翘为何会这样看着他。
但她的滚烫的泪水胡乱地滴落在他的脸上,烫得他心脏又一阵抽痛。
她胡乱地从芥子囊里掏出无数伤药,想喂给他吃,可他双唇紧闭,不论如何都喂不进去,她急得抱着他大哭起来,“小凌……小凌,你快吃啊!”
凌守夷轻轻摇头,下意识地想拂去她眼角的泪水,让她别哭,浑身上下却重得抬不起胳膊,连动一动指尖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也显得如此费力。
他的目光越过夏连翘望向远处的密密麻麻的世家子弟,又瞧见为首的元伯功,此时,他正惊疑不定地瞧着他。
元伯功心下惊骇,大吃一惊,未曾想这天罡神剑剑势竟也能被一挡。
此一击不中,想要再合千人之力驭使天罡神剑,无疑于天方夜谭。
霎时间,凌守夷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李琅嬛强整悲痛,叫上白济安与姜毓玉二人挡在夏连翘与凌守夷面前,替他二人拦下世家有可能的攻击,留给他们短暂的喘息与道别之机。
“小凌……小凌……我这里……”夏连翘心里一惊,忙抓住凌守夷的手。
可刚一握住他的手,她就不由一呆,心底一凉。
他的手好冰。
实在太冰了。
她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怕凌守夷看见,想要强忍下来,却反倒呜咽着流得更凶。
夏连翘的眼泪落在凌守夷的手背上。
凌守夷眼睫动了动,他想起来了一切,也意识到自己许是活不成了,如今不过因为修为深厚,强撑着一息生机未散。
他很想说些什么。
可是说什么?
他爱她?
临死前说这一句,除了成她心魔,令她此后日日夜夜不得安眠,沉湎于回忆之中,困于这一段旧情,又有什么意义?
叫她不要伤心,好好活下去,日后再遇上一个知心人?
不,只要一想到这一幕,他心口的痛楚牵连着剑伤,呼吸便几近停滞,
他还没有这么伟大。
或许,或许在他心底,他自私地希望她能永永远远爱着他,念着他,此情至死不渝,直到海枯石烂。
最终,凌守夷只能低咳了几声,又牵连出许多血沫自唇角溢出,低声道:“……不要难过……不要哭……”
可他一开口,夏连翘便抱紧他,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
凌守夷还想在说些什么,可是方才这一句几乎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便是他此时再有千言万语,也再难说出了。
偏在此时,天门前的云海中,忽然飞上来一盏孔明灯。
紧跟着是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
漫天的孔明灯渐次浮了上来,夏连翘一时愣住了。
白济安、李琅嬛和姜毓玉也忍不住愣住了。
夏连翘一愣之下,忽然记起,距离她大年三十到现在为止……
今日难道是元宵吗?
她恍恍惚惚,泪水潸然而落。
凌守夷也看到了这些孔明灯。近处如拳,远处如豆,渐飞入天宫,沉入碧海,裁如星点,缥缈难寻。
人死之前,过往回忆总如走马灯一般历历转过。
他想起许许多多。
想起曲沧风笑着问他:“这是哪里来的小神仙?”
那时,小小的凌守夷当真以为,他遇到了一个不计较他的冷淡,局促于生疏的朋友。
后来,小小的凌守夷无意中撞见他与飞升一脉的同僚说话。
“那孩子心防太重……”
那同僚道:“这孩子毕竟是天罡剑主,身世又这般凄苦,你此时好好待他,日后未必不成我飞升一脉的助力。”
曲沧风静默一瞬。
小凌守夷浑身发冷,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想等到曲沧风一个义正言辞地驳斥。
孰料,曲沧风隔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只是这般对一个孩子——”
这般对一个孩子——
后面曲沧风说些什么,小凌守夷已经听不见了,他慢慢地,静静地转回身,回到自己所居的渡霄主殿。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是像从前那样与曲沧风来往,表现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与曲沧风之间的感情十分复杂,后来二人挑明这一切,曲沧风视他为亲友,利用他,又对他满怀愧疚。
这世上所有人待他也大概如此,李琅嬛敬重他,却也惧怕他。
仙门众人畏惧他,议论他,甚至深恨他,却又不得不臣服他。
小凌守夷早已习惯孤身一人,他也不再奢求仙门前的天灯会不会有一盏是为他浮起,在下界阖家欢庆的日子里,他自己折返回渡霄殿,孤独地做一盏只为自己而做的月亮灯。
只是他毕竟没有过经验,做到一半便无从下手,想找人问问,却又无人可询问,想翻阅书籍,临到头,却又觉得无甚意思,索性就这样扫入抽屉,搁置在偏殿深深处,一并扫入故物堆尘埃中的或许还有昔日小小的少年一颗柔软的心。
如今再看到这些孔明灯,他心里一片平静敞亮。
他知道,这些孔明灯并非为他燃起。
但已经有人曾为他点起过这一盏灯。
“连翘。”凌守夷倏忽轻轻开口。
夏连翘鼻尖发酸,眼眶发酸,忙攥紧他的手,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就在这里。
凌守夷看见她一双强忍着悲伤的眼望过来,想忍住眼泪,偏眼里雾蒙蒙的,像是烟波浩渺,大雨之前湖上濛濛的雨雾。
他强撑着一息内息不散,轻轻地,眉眼间清清淡淡的,“多谢你。”
他是太上真人,长生道君,十八年来,身佩神锋,奉行正道,整敕神兵,监察群仙,制御万魔,馘灭邪仙,下摄魔灵,上威六天。
遇到她的是这十多年来,从未尝过情爱滋味。如今始知情之一字,如此牵绊,摧折人心,却又是人间至味。
“之前的那个赌约……”凌守夷静了一秒,才道,“是我太过狂妄自大,遇见你,爱上你,是我毕生之幸,我不曾后悔。”
凌守夷没有明言,可不知为何,夏连翘却倏忽在此时与他心有灵犀。
是曾经东海上空,那句赌约戏言。少年白衣英挺,神姿疏淡,乌黑如寒星般的双眼,紧紧目注于她,薄唇轻启,与她击掌为誓。
那时他还是那般疏阔坦**,心如明月,通透无拘,朗照大地,一心只向大道,不为外物所扰,不为情之所牵。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并不想要这个时候的心有灵犀。
她甚至想装作不知,想拉着他,逼他说个清楚,他若说不清楚,她绝不会放手让他离开。
若早知当初那个冷傲果决的少年会为情而死,她又怎会如此轻浮扰乱他一颗道心,又怎会害他沦落到这个地步。
可凌守夷眉眼依旧疏淡平静。
可是他对她说。
他不悔。遇见她是他此生大幸。
为爱而死,他可以无悔。
说完这一句,凌守夷连最后一丝气力也消失了,他瞳孔一点点涣散,缓缓阖上眼。
临死前,那个最冷峻冷淡孤傲孤僻的少年,此时却如一个小小的虾子一般蜷缩着身子,懵懵懂懂如襁褓中的孩童,那个小小的,孤寂的少年。
“爹……娘……”
喃喃着,下意识呼唤着至爱。
“……连翘……”
掌心的手猝然滑落,跌入血泊之中。
“连翘。”白济安动了动唇,向来游戏人间,此时也红了眼眶,走上前来,“他无救了。”
她怔怔地抱着怀中悄无声息的凌守夷,方才还止不住的眼泪,在这一刻仿佛流干了。
她仰头望着炫目的天光,照得她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天光大亮,却照不清她的前路。
自凌守夷离开起,她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也一并被抽走了。
她应该去不管不顾地冲向世家,踏碎这个仙门为凌守夷报仇。
可此时她连恨也麻木了。
白濛濛的天光中,她好像看到一道遁光从天外疾驰而来,落定在她眼前。
来人逆光而落,急走了几步,朝她而来,先是喊了一声,“凌守夷!”
他周身边缘勾勒着濛濛的光,她看不清他的正脸,也没有心情去探究他到底是谁。
曲沧风急走几步,望见眼前怔怔的,无声地微扬着脸颊,血泪都仿佛流干的夏连翘,又瞧见她怀中毫无声息的凌守夷。
他怔在原地,心中一痛。
下一秒,又猛然回过神来,焦急地将手搭在她肩头,急问道:“连翘!快回神!”
“之前在下界,张唯德是不是曾送给你一片‘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