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跳如擂, 他如遭雷殛,凌守夷跌跌撞撞纵起遁光,往天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孰料, 还未奔出风露殿,忽闻天际传来一声霹雳暴喝!
“好你个凌守夷!强行破开禁制, 擅闯风露殿!你还有什么好交代的?!”
凌守夷抬眼一看, 只见元伯功带着一干世家子弟,傲立在云头,乌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在云头一线排开。
对上他的视线,元伯功唇角露出点儿倨傲的,成竹在胸的弧度,冷笑道:“知法犯法, 凌守夷你妄为仙门执法!!”
凌守夷并未为他言语所激,横剑长空, 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让开。”
元伯功面色一沉,胸腔内翻涌出一股浓重的恨意, 天知晓他素日里最恨的便是他这副冷傲模样!
元伯功恨声道:“凌守夷!事到如今, 你还有什么可傲的!弟子犯法,是你这个当师父的管教不严!如今你那义女将仙门搅得天翻地覆,你以为你如今还跑得掉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若没你与曲沧风暗地里相助, 他们逃得出思过崖?”
元伯功冷笑:“凌守夷,天帝早已褫夺你天罡剑主之位!你如今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你还有什么可傲的!”
凌守夷神情平淡,又咬字重复一遍:“元伯功, 若不想沦为我剑下亡魂休得拦我。”
眼前凌守夷三番两次都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元伯功终于勃然变色,面皮一阵剧烈地**扭曲。
半晌, 森森一笑:“好……好……你既找死,那我便成全你!!”
他如今带了这些世家门人前来,以为凌守夷素日里自矜持正,总有些忌惮,不会轻易开杀。
便挥手吩咐身后弟子抢占先机,先一步围杀上去。
孰料凌守夷见他动手,竟也足踏烟气,将剑光抖开,如云铺海,潋滟成一泓皎皎秋水也般的光,剑光倏忽飞旋出一道、两道、三道……
竟飞旋出数以千万的剑光,高悬于天际,剑尖朝下,闪动着凛然寒光,剑林森然,封天锁地。
在凌守夷背后,尚有数十道剑光如屏开散。
少年微微垂眸,瞳仁泛起淡色光芒,金光流转,凌厉无匹的剑劲催动他道袍猎猎作响,竟如天神降世,天道煌煌。
信手一点,数不清的千道剑光便如流星纷坠,疾风骤雨般飞卷而下。
那冲在最前方的世家门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觉颈上一凉,大惊失色之下,纷纷被一剑枭首!
元伯功未料到这一着,也跟着变了脸色,只觉那剑光寒意沁骨,心中一惊。
大喝道:“凌守夷!你疯了不成?!”
凌守夷不答。
疯了么?
他想,他大概也是疯了。
他大脑嗡嗡作响,记忆合沓而来,断断续续,不断分崩离析。
他看着眼前这惊恐万状的世家门人,看着元伯功阴沉扭曲的脸。
这样的神仙。这样贪生怕死,这样五毒俱全,这样贪嗔痴妒,这样□□炽然,算什么神仙。
为何这一十八年来他不曾发现,不,或许他隐隐中已有所觉,只是他身处其中,身居高位,便有意遮蔽了自己的双眼,蒙蔽了自己的双耳,不去看,不去听,自然也不必想。
不断潮涌而上的世家弟子,远远望去,如铺天盖地而来的飞蝗。
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这样的仙门,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元伯功大吃一惊,见凌守夷杀意沸涌,身合剑光,在人群中冲**转折,所过之处,一片断肢残臂,血雨滔天。
不觉毛骨悚然。
疯了!凌守夷真的疯了!!
虽说这些年来,他与凌守夷一直被放在一处比较,他心中有多妒恨不服。
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若论剑道造诣,修为深浅,他的确远不如凌守夷。
元伯功面上神情一阵变化不定,眼见凌守夷一路逼杀而来,竟当机立断,一拍遁光,转身朝远处奔逃而去。
天门。
夏连翘与白济安李琅嬛众人一退再退,终于退到天门前。
一道高近数百丈的玉质牌楼便伫立在仙门前,其上镌刻云纹,脚下流云飞走,云海翻涌。
而在牌楼上方,则浮空而起一道绵延的群山,形似一只玉瓶倒卧,瓶口泄下一道宽近百丈的飞瀑下来,直灌入天门的云海之中,这云海和这飞瀑都是由无形的灵气形成,乃是仙门所攫取的天地灵气于一处日夜周转不息。
出了这道牌楼,身后便是通往下界的天梯。
夏连翘举目望去,远处,数以千计的仙门门人各展神通,各施法宝将他们团团围住。
不过数丈之远的牌楼,此时竟如隔崇山峻岭,天堑难越。
她心里一沉。
退到这一步,他们已无路可退。
飞升与世家一脉全面开战。
若非有飞升一脉的大能修士拖住世家一干仙君、真君,她们也绝难逃至此处。
在这干戈并起,兵燹蔓延的情况下,两脉也无暇多顾他们这几只并不起眼的小棋子。
曲沧风送他们几人至天门前之后,便也要折返回飞升一脉助战同道。
也正因如此,前来阻拦她们的,并非仙门顶峰战力,多为世家门下年轻的中坚弟子。这些年来醉生梦死,不学无术,更不知还保有几成实力。
为首的是个儒雅的中年修士,约莫元婴上下的修为,一袭青色长袍,袍袖偏偏,正抚须冷笑,“还想逃?逃?你们又能逃到何处?”
“不若快快束手就擒,还能保你们一份全尸!”
眼见夏连翘一行人并不接这个话茬,中年修士冷哼一声,却也不以为意。
众人此时俱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开战前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
中年修士便也不再多言,率先将法宝放出,他身后一干仙门子弟上行下效,也都各施能为,各展神通。
只见,无数金环、宝葫、玉壶、法杖纷纷腾空而起,在半空之中放出放出一片一片明光彩霞。
霎时间,云海如沸,云潮滚滚,整座天门也开始震动起来,宫殿摆箕,地动山摇,天边霞光如血,竟交织成近乎末日一般的诡艳与绚烂景象来。
白济安李琅嬛等人不敢掉以轻心,个个严阵以待,掐诀结印,发出一道道璀璨剑光,白济安也趁势将那丹阳宗与飞升一脉所赠的法宝尽数祭出,与那片片烂烂明霞纠缠在一起,作这最后一搏。
伴随着那中年修士一声冷喝,数不清的剑光与宝光如飞蝗般一齐放出,明光激**,不断在天门内冲**转折,颠倒乾坤,冲**出一个又一个耀眼的光衖!
远远望去,世家一行人等人多势众,法宝百出,便如浩浩汤汤的潮水,以不可抵挡之势,朝夏连翘一行人等席卷而来。夏连翘、白济安、李琅嬛、姜毓玉几人正如同海边几颗渺小的砂砾,正面迎上这高逾数千丈的惊涛骇浪。
但几人走到这一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因而心情倒是从未有过的沉静与凝定。几人团结一心,合拢在一处,竭力将玄功运转到极致,催发冲**出一团团数十亩方圆的光团,将众人严严实实罩住,又有飞升一脉所赠的仙门极品法宝助力,竟也将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一时拒之于光团之外。
夏连翘眉目沉凝,起指捻诀,轻喝一声。归乡打了个唿哨,在潮水间左冲右进,昔日饱饮了凌守夷鲜血的剑丸,竟也在此时显示出沛然能御的莫大威力来!
但他们几人毕竟人少力微。
那无形剑气形成的光团,在汹涌的潮水反复冲刷之下,渐渐地,被一层层侵蚀消磨,从起初的数十亩方圆,渐至数亩大小。
世家宝光每暴涨一分,潮水便壮大一份,剑光便被削弱一寸,此消彼长之下,剑光的声势越来越弱,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仅余微弱的一点荧光,在洪波狂涛之下岌岌可危。
可即便如此,中年修士见竟一时拿不下几人,面色不好,正要皱眉。
倏忽,身边一道光华闪过,元伯功按下遁光,冷声问:“如何了?!”
那中年文雅道人皱眉道:“哼,有飞升一脉法宝之助又如何?这些宝器护得了他们一时,也护不了他们一世!不过是作困兽之斗,负隅顽抗。”
元伯功眼中露出狠厉之色:“剑阵可布置妥当?!”
他自负世家身份,自诩身份高贵,岂能容忍区区几个凡人来挑战仙人的尊严?
“区区蝼蚁,也敢撼动天威!”
得到那中年道人肯定答复之后,元伯功发了狠,抬手祭出一张宙光盘,冷然高喝道:“我看凌守夷是疯得不轻!今日我必让他们有来无回!”
鲜血飞溅,如雨浇灌全身,凌守夷眼睫一颤,缓缓挤去溅进眼底的血滴。连番不休的厮杀,早已分不清他身上缓缓流淌的是自己的鲜血,还是别人的鲜血。
滚烫的鲜血令他大脑发热,耳畔嗡嗡如蜂鸣不休。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下来,安静得只能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
但他必须要杀。
他挥剑时不必再有任何顾忌,无需再考虑任何后果。
夏连翘,凌守夷心中一遍遍反复默念。
她还在天门等他。他曾经承诺,他会跟她一同离开。离开,去往天高地远,只有他两个人的地方。
他方才留意到元伯功架起遁光离去,他担心他会寻她的麻烦,所以他必须要快点儿赶过去。
世家毕竟人多势众,他如同深陷于浅滩泥沼之中的困龙,攻势在这一轮轮消耗下也逐渐变得迟滞,沉重。
刀剑加身,他面不改色,鲜血如泼,步履踉跄,举步维艰!
他还是冲了出来,硬生生从血肉的丛林中厮杀出一条道路来,身剑合一,纵起一道遁光急飞入云中!
“那是什么?!”姜毓玉失声惊呼!
砰、砰、砰。
夏连翘顺势抬起眼,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她毫不惊讶地,冷静地看着远方,那缓缓浮现在洪波潮水上空的巨剑!
巨剑贯彻天地,巍峨如百丈山岳!山岳上空七颗星子成规律状排布,一闪一闪。那是剑身上的北斗七星纹。
“天罡神剑……”李琅嬛嘴唇嗫嚅着,怔怔开口。
言语已经不足以形容这柄巨剑横绝天地时带给人的震动,原本还在蔓延着的世家潮水,纷纷摄于神剑之威,向后退却。
独留夏连翘她们几人的光团在巨剑剑锋所指之处,如清晨草叶上的露珠,渺小卑微。
天罡神剑。
是凌守夷真正的本命神剑,神剑伸缩自如,既可缩小成寻常大小,也可成这极地弥天的一剑。
微风吹过剑锋,便卷起一阵阵罡风,似有一道道缥缈的身影从剑锋上浮现出来,那是这数千年数万年来剑下所斩杀罪仙的怨魂,那一道道怨魂徘徊着,飞舞着,扭曲着,发出一阵阵凄怨含恨的哀嚎,令人一听便全身发冷,浑身上下被阴气侵蚀,如坠黄泉。
“仙门”降临到此界不久之后,天帝为巩固统治,便合天下至宝打造出这一口神剑。
但神剑煞气太重,自天罡神剑诞生起,能驭使神剑之人寥寥无几,就连天帝也难以掌控。
凌守夷生来便能驱使天罡神剑,因而被认定为天生执掌仙门刑名之人。
原著中,凌守夷被褫夺神剑之后,神剑落入世家手中,世家布下千人剑阵,同时催动神剑,合千人之威,才令神剑降下这致命一击。
正是这一击,李琅嬛为凌守夷挡剑而亡。
出乎意料的是。
看到天罡神剑的刹那间,夏连翘一下子变得无比平静。
耳畔的风声、喊声似乎一下子平息下来。
她目不转睛地,安静地望着那足以劈开天地的巨剑,它就这般静静地,矗立于天地。像一位苍老的巨人,又像是无形的天道,煌煌威威,似乎早已为她写下注定的终章。
她没在天门看到凌守夷的身影,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她只要保证琅嬛和老白他们无恙即可。
远处,元伯功一声令下,指尖往盘心所悬神针上轻轻一拂!霎时间,天罡神剑终于缓缓地开始动作,劈下这命定的一剑!!
夏连翘不假思索,双手同时掐诀捏印。一个闪身挡在李琅嬛几人身前,想要催发出眉心剑印聊作抵挡!
然而天罡神剑的剑势快不可挡,剑印尚未来得及挣出天心,天罡剑锋便已凌空落下!
少女眉目泠然,飞扬的剑锋托起她乱舞的长发,杏眼倒映出璀璨的剑芒!
“连翘!!!”白济安、李琅嬛和姜毓玉肝胆欲裂,颤声急呼!
也正在神剑落下的那一瞬间。
凌守夷终于看到她。
他看到她。
也同时看到那贯天绝地的一剑!
留给他反应的时间几近于无,就在剑锋即将贯穿夏连翘身躯的瞬间,凌守夷不假思索,纵起遁光,举身相随。
他的人生早已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但他至少,他还有她。
夏连翘。连翘。连翘。
他必须要保她周全
哪怕以命换命,也在所不辞。
就算他今日死在仙门,至少也是为爱人而死,至少也要死得其所。
乌发飞扬间,少年如一只赴火焚身的白鹤,身托长风——
忽闻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凌守夷!!!”
受凌守夷肉身一阻,原本漂浮在夏连翘天心之中的那一枚剑印,也终于得其召唤,从眉心一跃而出,悍然无惧地迎上那贯彻天地一剑!
剑印自她眉心飞出,化作一道无形剑气,发出万千豪光,撞上天罡神剑!霎时间神光暴涨,竟冲撞出掩天遮地一般的惊世光芒!阻得神剑剑势也为之一缓!
剑光激**时造成的冲击波,潮水被耀如白昼一般的剑芒飞快侵蚀消磨,从四面八方退去。
整座天门在这一刻也仿佛安静了下来。
流云不动,风也止息。
鼻尖传来淡淡的硝烟与金锐之气。
日月无光,天地寂静。
滴滴答答。
鲜血滴落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天地间显得尤为清晰。
夏连翘怔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挺拔身影。
天罡神剑剑锋洞穿凌守夷的心肺。
少年道冠断裂委顿于地,乌发披散下来。
凝固的时间因为这一声轻微的玉碎,仿佛重又被打破了。
轰隆隆,如万雷震动怒吼,天门摇晃不休,倾天瓶群山崩裂。
凌守夷摇摇晃晃,身姿也如玉山倾颓,终于支撑不住阖眸重重栽倒于地。
眼见凌守夷那一袭白色的道袍就要滚落尘埃,夏连翘这才突然回过神来,抢到凌守夷身前,双手将他托起。
凌守夷倒在她怀里,还未断气。
夏连翘拥着他跌坐在地,看着自己的掌心的鲜红,又看自己怀中乌发散乱,口吐鲜血不止的凌守夷,鲜血如潮涌般从他体内流出。
昔日雪魄般轻盈,清高孤傲的少年道人,此刻因为痛苦蜷缩着身子,不断吐出混合着碎肉的鲜血。
她浑身颤抖,唇瓣动了动,无声地张开。想不通为什么人身上能流出这么多鲜血。
她浑身都在颤抖,眼皮在颤抖,嘴唇在颤抖,四肢在颤抖。
她抖如筛糠,颤抖的指尖抱不住怀中垂死的恋人。
天罡神剑当胸而过,凌守夷一时之间未断气,竟从这痛苦中挣脱出一线神智出来,费力地睁开那双浅淡的双眼看向她。
色若琉璃冰玉般的双眸,费力地凝结成一点,在她身上不断睃巡着。
夏连翘意识到他在寻找什么,她睁大眼,搂紧他,贴近他,想开口却说不出话。只能把自己凑近到他身前。
凌守夷的目光自她发顶,落到她脸畔,心口,四肢。
他唇角不断呕出血沫,命悬一线间,竟松了口气,如释负重般地缓缓阖上双眼。
她无声地张大嘴唇。
眼眶内的血和着泪滚滚而落,砸落在凌守夷眼睫。
陡然明悟过来,他在确认她无恙。
唇瓣反反复复合拢又张开,终于挤出破碎的,撕心裂肺的的尖叫,她**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是凌守夷替她挡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