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凝被安置在冰楼中临时安排的暖阁里。
是常高岑带着招凝回来后, 十三夫人提议的。
彼时,冰楼正堂中,常林修正与恰巧回来的常景焕说着两位天尊之间的暗中争端, 十三夫人坐在常景焕身边, 似放空了思绪。
“这两位共处羡洲数十万年,面上和谐, 可如今却是有种图穷匕见的意味。”常林修饮着茶水, 啧了一声,“鸿羲冕下想要抓那小蚌妖就算了, 皓空天尊却令应溟上使突然传信,要我们拦下那两个妖尊, 这不是明晃晃的针对吗?”
“早就听闻禹余境这几十年暗潮涌动,大乱酝酿,难不成乱自此处始?”常景焕些许迟疑。
“还不到时候。”这时有声音从外间传来, 常高岑大步走入, 抬手一挥,招凝站在堂中。
常林修瞧见招凝奇道, “这小蚌妖怎的还带回来?”
奚元本放空的思绪更是一收,目光聚焦在招凝身上。
不仅带回来了, 常高岑坐上正榻, 抬手一挥, 四样宝贝都还回给招凝。
“鸿羲冕下说自己天人第一衰本就艰难, 遭异变信仰反噬, 命不久矣。如今这一插曲,是与小蚌妖有缘, 要收小蚌妖为弟子。”
这一句话惹得在场众人俱是一怔,一时之间都不知是羡慕还是错愕了。
“不过, 被皓空天尊拦下了,让本尊给这小蚌妖带回来。”
既然人已经带回来,上奉两位天尊的勾陈天书和妖箫也一并回来了,他姬常家怎的能继续扣下四件宝物,怎么得来的,便怎么还回去。
“之前妾身还同二哥说,想将小家伙一起带到睟州去。”奚元并不遮掩欢欣,莲步移到招凝身边,“既然天尊都这么交代了,想来妾身与这小家伙当真是有缘的。”
常景焕瞥了一眼奚元,又转而细致的打量招凝几分,眉头微微拧起。
天尊的吩咐落下,即使他们不肯,即使招凝不应,都无法改变这安排。
“既然如此,交给十三弟妹了。”常高岑随口一说。
奚元嘴角含笑,拉着招凝带她出去。
“你受着伤,给你弄一处暖阁吧。哦,对了,一直小家伙小家伙的叫着,还不是到你叫什么呢,以后可就是我们常家人了。”
比起之前,奚元更有几分主动和热切,隐隐藏着几分试探,招凝心中有警惕,仍旧维持着妖身的名字。
“小妖没有名字,姐妹们都称我‘怡妹’。”
“怡妹?‘怡’这个字用的极好。”
两人的说话声渐渐远离正堂,人影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常景焕眉头皱得越深,一步迈出,似要去追离开的二人。
这时,常高岑却喊住了他。
“十三弟,为兄有事交代于你。”
常景焕顿住脚,不解转身。
常高岑却道,“两位天尊打着哑谜,随手将这小蚌妖打发给我们,我们却不能随意安排。能从那场合平安无事的走出来,日后若是成长起来,必又是个了不得的妖尊。”
常景焕道,“大哥的意思,我姬常家要以贵客之礼相待?”
常林修在旁嗤了一声,“一个小蚌妖哪里担得起我姬常家的贵客之礼,我想,大哥的意思是,既然十三弟妹这般亲近这小蚌妖,不如当个假女儿养着。”
常高岑没有反驳,便是默认。
常景焕脸色沉下,想也不想,“不可能!”
常林修却道,“十三弟之前尚未回来,弟妹还同我说着,这小蚌妖是不是与她相似——”
话音还未落下,常景焕转身要走,似是有什么事急迫确认。
但身前陡然闪过一道禁制,常高岑冷冷道,“十三弟,你这般冲动,难不成当年夭折的孩子是假的?”
常景焕身体一僵,不动作了。
常林修勾了勾笑,“大哥,就算当年没有夭折,浑天毒障能留存在一个孩子身上多久,十年二十年便会被毒完全侵蚀本源,早就死了吧。”
常景焕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
常林修的声音还在背后继续道,“十三弟,我和大哥也没有恶意,不过是看着十三弟妹自入羡洲后状态一直不对,听闻前不久还说感知到了孩子的气息,我们也不想十三弟妹沉溺于悲伤,不如让那小蚌妖转移十三弟妹的注意。这般也算是一举两得。”
常景焕无比清楚,如果奚元知道当年的孩子因何“夭折”会是怎样绝望崩溃的反应,这段时间他也因此烦躁不安。
几番挣扎,常景焕还是认了两位兄长的安排。
待常景焕走后,这个决定并未就此结束,常高岑眯着眼,神识感知到奚元用法术在冰楼中临时设了暖阁,乱寒交融,格格不入,他忽然掐指一动,推衍到了一半又放下了,神色反而因此更加古怪。
常林修一直注意着,“大哥,是还有其他发现?”
“刚入风甸林云雾大殿,鸿羲冕下曾意指,这小蚌妖之前不是妖,是因命珠转换成妖。”常高层看向常林修,“我刚才掐算,被命珠掩了天机,根本看不到这小蚌妖的过去。”
“还有这般古怪的事?”常林修几分错愕,顿了顿又陡然冒出一个念头,“大哥,若是着小蚌妖原本是人族,那十三弟妹这般非同寻常的感应,难道……是真是我姬常家血脉?”
常高岑负手,神色由最开始的郁闷已经转变成些许期待,“不可言之过早,等带回家族,祖祠一认,哪怕是命珠也无法掩盖血脉联系。若是真的……我倒要看看这小家伙到底能牵出怎样的‘缘’。”
“大哥明智。”常林修奉承一声,又问,“那十三弟当年做得那些蠢事?”
“又如何?”常高岑目中有绝对的傲慢,“认祖归宗,天经地义。”
*
暖阁中,不得不说,十三夫人这般体贴的安排让招凝有几分触动,但招凝只垂眸说了声“多谢尊者”。
十三夫人让她喊“奚姨”或者“十三婶婶”,又更近一步入得招凝近前三尺,招凝按下本能避开的冲动,低声唤了声“奚姨”。
奚元眸中明媚,“怡儿背后还带着伤,奚姨为你疗伤吧。”
直至她要触及招凝时,招凝还是退了半步,小声道,“小妖无事,伤口已经结痂,不日就能恢复了。”
奚元些许失望,但也足够温柔,笑了笑,“好吧,怡儿好好休息。”
她离开后不久,冰楼的侍女送来三套衣裙,颜色鹅黄粉黛,风格娇俏少女,“怡姑娘,冰楼里适合年轻女子的新衣少,这是我们姐妹新做的,您不介意,先换这些衣物吧。十三夫人说,等到了贯清洞天,请他们为您打造几身合适的法衣。”
“谢谢前辈,寻常衣物便好,不需要法衣的。”
即使是冰楼的侍女,修为也高过招凝这一阶小妖,至少是筑基了。
招凝见她将衣裙置放在床边,听她惶恐道,“当不得怡姑娘一声前辈,姑娘好生休息。”
侍女很快退出,招凝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而走向合拢的窗户,推开一道缝隙,高空的寒凉裹着冰楼本身的冰感蹿了进来,她抱起一臂,向更外侧远眺。
外层朦胧着雪白的冰雾,此刻正高飞在万里高空,看不清地貌情况,只能借着光线感知此刻应该是一路向东北去。
贯清洞天似是宁罗大泽的仙宗。
高空万里,招凝一阶小妖的实力着实无法平安离开,想来只有等到贯清洞天再想想办法了。
若是能顺利,前往安藁沟说不定更快速些。
思及无相天蕨花,便不可避免的牵连出浑天毒障,招凝往远处看了一眼,奚元正在和另一男子在说什么,不可多注视,阖上窗,奚元的亲近和她自言经历过浑天毒障的苦,两事涌上脑海,藏着一种说不清摸不透的“巧”。
许久,招凝压下心头稍显杂乱的思绪。
褪去外裳和里衣,手臂斜横在胸前,压着小衣,侧身背向银镜,背后两道半尺长的伤口,血迹晕了满背,蚌妖的壳是从肩胛骨向外生长出的,壳便是外部骨骼。
如今壳碎的彻底,蝴蝶状的肩胛骨还残留着锋锐外部骨骼的碎片,招凝一手探后,盯着银镜,硬生生将那些锋锐的骨骼碎片从伤口里拔出来。
难以想象,从海沫洞蚌壳碎裂一直到现在,之间经历冰楼质问、大殿压迫、暖阁试探,这些骨碎的痛,她都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每拔出一块,鲜血便再次溢出,招凝从未修行过,也没有怡妹的记忆,只能笨拙的感知体内的妖力流动,引导着妖力聚在伤口,想要借此加速愈合。
奈何一阶小妖的妖力是有限的,顶多让渗出的血稍少一些,一侧伤口里的碎片清理的差不多,招凝已经浑身冷汗,身体发虚,只能一只手向后半支撑着梳妆台。
银镜倒映的后背,血色刺目极了,即使清理差不多的一侧,还有几处是肩胛骨断裂的利口,稍稍动作便割着旁边的皮肉。
意识开始些许涣散,她狠狠咬了一下下唇,让自己清醒几分,继续将另一侧的伤口碎片拔出。
大抵是身体真的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才取出一枚蚌壳碎片,她的身体晃动,手已经无法撑住,骤然向前方倒去。
便在这时,身前晕开银辉,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难得带着几分匆忙,好在满怀接住招凝。
招凝此刻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散去,不轻不重的身体碰撞甚至让招凝意识提了几分,宽阔的怀抱,微凉的触感,似曾相识的气息,招凝强撑着睁开眼,抬头去看,却也只视线摇晃的看到下颌的弧度。
意识终究散了,眼眸闭阖,唯有最后一丝意识让她紧紧攥着那人衣袍。
秦恪渊单手将人托进怀里,银镜中倒映着两人紧贴的身影,宽大而骨节分明的手掌拂过赤|裸的后背,晕染的鲜血被抹去,虚按在伤口,银光在掌心晕开,肩胛骨上的骨刺和裂口渐渐恢复,伤口缓慢愈合。
血污与伤口消失,因为托起的姿势,光|裸的后背勾勒着明显的蝴蝶骨与脊柱线条。
他收回视线,低头看招凝,拂开她脸上汗湿的碎发,片刻后,置放在**的衣物凭空飞起,遮掩去裸|露的身体。
缓慢走到床前,将招凝放躺在**,但些许拉开的距离,便让胸前被揪攥的衣物反拉着他向下。
虚坐在床沿,胳膊半撑着床面,贴近的距离。
身上的妖纹散发着诡异的妖媚。
鼻尖似有若无地触碰,他微微起身,缓慢抽回被攥紧的衣物。
像是因此而惶惶不安,昏睡的意识仿若坠入可怕的梦境,但转而感觉熟悉的气息游**在周遭,像是溺水时抓到的一只苇杆。
身体下意识地靠近。
许久,招凝似是听到有声音在耳边叹息着,“很快就会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招凝的意识惊觉好似错失了什么,意识还没有突破梦境的封锁,身体却动了,猛然一抓,抓到了一只手。
可是那手细腻柔软,招凝倏然睁开眼,却见床边站的是十三夫人。
十三夫人被抓着,些许尴尬,“怡儿,你醒了啊。”
再次确认了一眼,的确是十三夫人奚元,她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目光越过她环视了一眼暖阁,没有扔在地上的蚌壳碎片,亦没有溅染的血迹,昏厥前的一切像是朦胧的幻觉又像是被故意掩盖的真相。
十三夫人平复些许,笑了笑,“怡儿当真是机敏,我不过是刚刚进来,就被你察觉到了。”
招凝收回目光,看着她面上的和善与温柔,唤了声“奚姨”。
奚元应了一声,笑意更明显了,但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再次黯然下去。
大抵知晓自己情绪波动的厉害,便试图转移着注意,瞧见招凝一身穿戴整齐的鹅黄衣裙,笑道,“这颜色衬我们怡儿。”
招凝随之低头看身上衣物,有片刻的茫然,又看了一眼奚元。
“这衣服……”
“怎的了?若是不喜,马上便要到地方了,奚姨给你弄几件法衣。”
招凝注意的当然不是衣服的喜欢与否,只是问话到嘴边又哑然了,她记得昏厥前只着了件小衣,不知是羞于问还是……不敢问,不敢问到一个“证明昏厥那一刻经历只是错觉”的答案。
于是,转变注意力的变成招凝,“奚姨来找小妖,可是有什么事?”
“怡儿这一睡便是半日。奚姨来看看你,想着是不是你的伤势恶化了。”她温柔地看着招凝,“不过,看起来,睡过之后,气色大好了。”
奚元翻手将一丹瓶递到她手里,“这是回元散,可以帮助你快速恢复妖力和伤势,是你这个境界可以用的。冰楼里少有这个境界的药物,找它费了好一番功夫。”
招凝看着丹瓶,奚元的亲近和热切让招凝有几分不知如何相与。
只得再说一声,“谢谢奚姨。”
“诶,可无须再说谢谢了。”奚元笑道,“家主说了,既然你是天尊交给我们常家的,便要好生带你。正要我与怡儿有缘,便让我收你做干女儿。”
招凝一惊,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偏生触及奚元的笑意和神色深处的哀伤,话在嘴边突得顿了顿。
可是,招凝垂眸,她注定不是与他们一路的,她有自己的事情。
“十三夫人说笑了,小妖不过海沫洞平凡的一阶小妖,不敢高攀常家。”
听见招凝称呼的转变以及婉拒,奚元目中闪过些许失望,她抓住招凝的手,几分恳切,“怡儿,有缘也好,干女儿也罢,奚姨不是随便说说的。奚姨十余年前曾诞下一个孩子,若不是出生即夭折,想来与你也一般大了。”
招凝微微顿住,对奚元这段故事有一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诧异。
奚元继续着,“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像我,可是细看下来,五官却没有半分相似,而且你还是蚌族。许是因为这一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先是莫名血脉牵连、心慌心痛,又是感应到些许熟悉气息,着实是迷糊了。”
她说到后句已经微微低下了头,神伤不已,便没有看见招凝陡然一紧的目光。
那说不清摸不透的“巧”又萦绕在心头。
巧合变多了,还是巧合吗?
奚元平复心情,直起身拍拍招凝的手,“没关系,好孩子,你再想一想。我们还要在贯清洞天待上一段时间,等到回到睟州再给奚姨答案。”
她向外感知了须臾,“瞧这速度,说话间,冰凤已经进了贯清洞天的范围了。奚姨先去前面了,你再修整修整。”
招凝只点了点头。
临走时,又像是想起什么,“这贯清洞天向来不喜妖族,奚姨也不好一直在你身边……”
她递给招凝一片似鳞的玉佩,“此物可以遮掩你身上的妖气,免得贯清洞天有些不长眼的弟子们误伤了你。”
招凝没接,“谢夫人提醒,小妖有一枚匿息秘宝,亦可遮掩妖气。”
奚元顿了顿,失望地收回,“也好。”
奚元走后,高空的风吹开窗户,目光跃出冰楼,便见数里之外一道绵延在大泽中的山脉横贯而过,飞流瀑布、云海金霞、琼楼玉宇,甚是壮观。
最前方高峰峰巅云台上,已站立数元神,为首者魁梧壮硕,不怒自威,是贯清洞天宗主胡绍元,其后是洞天长老。
碧琼玄灵冰凤渐渐靠近,常高岑带领常家几人于冰楼遥而拱手见礼,声音传到云台。
“胡宗主,万年未见,别来无恙。”
“哈哈哈哈,常家主,当年凌云台一别,一直未有机会去睟州拜访,实在惭愧。”胡绍元迎了上来,神情实在热切,几声招呼后,两方处在同一平台上,胡绍元靠近几分,声音压低了两分,“常家主,此番来,这落神境的事……”
“诶……”常高岑打断他,“胡宗主,这事还是殿中慢慢商议。”
两人目光一对,各有城府,但常高岑略占上风。
胡绍元转而笑了两声,“对……对对,瞧我这急性子,几万年了都改不过来,来,大殿细说。”
说着让开身位,迎着常家主位几人往贯清洞天正殿而去。
常家随行的其他人由贯清洞天内门管事领着往住处去。
招凝也在其中,匿息秘宝掩去她的妖气,面纱习惯性绕颈遮面,默不作声地坠在后方。
不一会儿,见跨山建起楼阁,名叫清浊坊,是贯清洞天招待贵客的休息区域。
招凝分到一间山崖的洞府,站在外廊上,浮云游**在脚下,斜高处,一座精致的拱桥跨越两山,更远处十丈宽的瀑布奔涌而下。
元神交流没有时间概念,瞧着常家特意来此的意图和碰面时的态度,多半是商讨某个重要的事情,此刻四下无人,招凝心头泛起一个念头。
她平静地往外走,行动暗带了几分试探,果真,没走出几步,有人在她背后喊了一声。
“怡姑娘。”
招凝转身,喊她的是常家一个面容年轻的真人,“怡姑娘,去哪里?”
真人笑吟吟的,看起来不具威慑,语调犹如邻家姊妹。
但这般出现,意味着什么,也不言而喻了——常家的人其实在看着她。
招凝说道,“我从未来过大型洞天,故而想行走一二,见识一番。”
“原来是这样。”对方走到招凝身边,“不过,怡姑娘现在是常家人,还是在洞天里少些走动。”
“好。这便回去。”本就是试探的动作,招凝便顺从往回走,路过对方身侧时,招凝问道,“还不知真人如何称呼。”
“常韫素。”她随后一说,脚步跟着招凝回去。
“韫素真人,不知我可否请见家主?”
常韫素挑眉,看了招凝一眼,“你见家主作何,有什么事同十三夫人说便是,不过,你得等一等了,他们商议事情,没有几日是不会出来的。”
招凝心有准备,不没有意外,不再多言,往自己洞府去。
常韫素跟了片刻,两人俱是无言,直到招凝快要入洞府,她忽然问了句,“小蚌妖,你生活在羡洲,可知晓几十年前大泽上的一些动静?”
招凝抬眸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话中隐有所问。
常韫素可不知“怡妹”生活的海沫洞常年封禁,只知“怡妹”土生土长在羡洲大泽。
于是,还不待招凝回答,常韫素反而又开口问道,“听闻,三十多年前,有人夺了涿江南水宫镇宫之宝,掀起不小动静,怡姑娘可知此人情况?”
这般动静的确不小,招凝还在梁家时,便有所耳闻。
涿江南水宫大王本形是一只巨鳖,金丹境界,相传还没有化形的时候就得到了一方印章状灵宝,印身如貔貅踏云,形状甚至少见,却无法御使更不能炼化,竟能变大变小,后来妖鳖成为南水宫大王,甚至广发邀请帖,邀大泽能者一解灵宝之谜,一直不得解,南水宫反而借着这研宝大会在附近水域声名鹊起。
于是,这研宝大会每隔几年就会举行一次,变成了南水宫一种变相炫耀的方式。
直至三十年前研宝大会,正值火热之时,却见天坠流星,印章状灵宝更是感应到什么,竟自行飞向“流星”,转而一同砸进了平阳大泽。
南水宫大王哪能让自家镇宫之宝这般遗失,径直追着“流星”入水,下水三息,骤然被暴起的大浪掀飞了,那印章状灵宝变成马车大小,驮着一人影彻底消失在大泽。
为此,南水宫大王被研宝大会上的妖族散修暗地里嘲笑,南水宫大王更是恼羞成怒,大发追捕令,将事实扭曲为“抢夺”,但听闻真相的,大多认为这是宝物自行择主。
招凝粗略地说了这段事迹,常韫素开口一句话便是“这哪能是宝物择主,那宝物早就有主人了。”
招凝一提眸,看常韫素,“韫素真人知晓此宝物?”
“印身如貔貅踏云,这是我常家遗失灵宝,是能成长成通天灵宝的至宝,名叫辟邪惊云印。”
常韫素显然不可能仅凭着“印身如貔貅踏云”就能判断,怕是实现就有了解甚至查证过。
“此物早就有主,是我常家小辈,只是她……”常韫素盯着招凝,“辟邪惊云印最后出现消息,便是在甸林大泽,你可知道更多细节。”
她显然不是在找辟邪惊云印,而是在确认那随印一起消失的是谁。
招凝摇摇头,“小妖信息闭塞,不知更多。”
常韫素盯了她一眼,确定招凝没有说谎,失望极了,“算了,本座也猜到是这样。行了,好好休息吧,别再乱走。”
说着转身消失。
招凝没放在心上,转身往洞府去,嘴里无意识地咀嚼“辟邪惊云印”这名号,说起来她其实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招凝盘坐在**,试图模仿妖族修炼的方法修行,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垂眸的一瞬,忽而心底闪过一道灵光。
辟邪惊云印,不就是那个名叫“听岚”的女修斩亲之法宝!
莫不是那听岚也是常家人?
又思及听岚与表舅舅的争端,话语里的愤怒尤在耳边,招凝想,这常家绝非好去处。
她起身,往外去,要想办法摆脱常家。
但到洞府门口,便见不远处的桥楼廊中,奚元同之前那陌生元神走在一起,姿态亲昵。
“想来此次落神境里的新发现绝不简单了,胡宗主那般退让,大哥都丝毫没有让步。”奚元低声喃喃。
常景焕解释道,“洛婶境毕竟是界外秘境,远古遗落,藏着的秘……嗯?”
话未说完,常景焕敏锐察觉隐藏的气息,目光锋锐地向招凝方向看来。
招凝本就没有偷听意图,坦然走出来,平静地喊了一声,“十三家主,十三夫人。”
这般亲昵的姿态,只可能是奚元的夫君了。
奚元微讶,转而笑了起来,瞬身来到招凝身前,“怡儿,怎的安排你住在这里了,悬崖峭壁,对你还是危险。”
“多谢十三夫人挂怀,绝壁之中有绝景,小妖欢喜的。”
这般一说奚元便不再多言,还说着恐怕要在贯清洞天多待一段时间。
招凝却感受到层层压下的威慑,她眉头微微蹙起,抬眸看去,常景焕正沉着眼盯着她。
“夫君?”奚元抬手一挥,拦下威慑,不解回看,“这是作何?夫君不是认得怡儿,以后就是我们的干女儿。”
常景焕神色复杂,威慑散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夫人莫怪。”
奚元似乎很想让两人拉近距离,“夫君,你可觉得这孩子与我有几分相似,气息上的?”
这句话,再带着极微弱的古怪亲近感,反而更让常景焕神□□变,勉强稳住,他只提了一句,“夫人说笑了,小蚌妖与你怎可能气息相似?”
奚元失望,却仍旧注视着招凝,“怡儿,你莫听他说的,奚姨觉得与你有缘,便是有缘的。”
招凝古怪堆积了好几层,只是迎着奚元目光淡笑不语。
常景焕却不希望奚元与招凝站在一起,催促道,“夫人不是要去寻丹扬宗师?来时听说,丹扬宗师这一阵随时会远游。”
“差点忘了。”奚元惊觉,对招凝道,“奚姨还有要事向宗师讨教,回头再与怡儿说说话。”
招凝礼了礼身,送离奚元。
但并没有往洞府去,她脚步被定在原地,招凝面上很是淡然,心里在满是古怪的思绪中翻找蛛丝马迹。
奚元是个温柔而纯挚的女子,但毕竟活了几万年,不可能这般轻易对他人热切、亲近和主动示好,所谓的“缘”像是虚无缥缈蒙着真相的面上,甚至没有那些古怪的“巧”更令人深思。
她又想起了罗婆婆的话,浑天毒障是跗骨之蛆,无法剥离,只能将毒素一点一点转移到其他的地方便有可能能缓解,那奚元呢,她曾经中过浑天毒障的毒,她的毒转移到哪里去了……
——“当年正是因为渡第一劫而沾染上浑天毒障,后来被夫君妙法治愈……”
——“奚姨十余年前曾诞下一个孩子,若不是出生即夭折……”
有什么即将串联起时,招凝忽然被一股冰寒的力量笼罩着,思绪打断,她抬眼,常景焕背手站在不远处的外廊上,依旧是那幽深的打量和审视。
招凝并不意外,既然脚步被定在原地,就意味着常景焕还会回来,毕竟这般做的唯有常景焕。
“尊者若是不想让十三夫人接触我,大可将小妖放了。”招凝淡淡说道。
但常景焕没有回答,那力量在招凝周身探究着,在触及命珠时,又陡然止住。
力量散了,常景焕眉头皱得更深,“妖神印记凝聚的命珠?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是谁让你来接近奚元的!”
他的话语中不自觉的带着威慑,带着隐忍不发的杀意。
只要杀意不凝成实质,招凝漠然无视,她不信常景焕会不顾及常高岑的交代和奚元的重视。
招凝平淡道,“尊者看不出来吗?小妖不过是受妖神印记赐福的蚌精而已,至于格外受十三夫人亲近,小妖亦是不解,可能小妖与您死去的孩子当真有几分相似。”
那五个字的吐出,瞬间又有无形的力量加在招凝身上,并且将她提到半空。
“小蚌妖,尔是想死吗?”
招凝看着他,常景焕一触即爆的状态古怪极了。
于是,招凝又问出了一句“找死”的话。
“难不成当年的孩子没有夭折,是被您丢了?”
下一刻,招凝被骤然摔在了地上,意识有些晕眩,半撑着身子一抬头,数道冰刃在身前蓄势即发。
是触之即死的杀机。
冰刃不动,招凝不动,常景焕亦不动,僵持之下,没人知道双方到底在想什么。
激怒的常景焕已经给了招凝答案,当年的孩子是被悄无声息地遗弃了,做决定的便是常景焕。
至于为什么遗弃,答案忽然不言而喻了,从母体将毒素转移到胎儿身上,最是悄无声息且毫无隐患。
围着招凝的冰刃随之崩碎,变成碎冰砸落下来。
常景焕放弃了。
但是他走近招凝。
“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休要靠近奚元,也休想再提当年之事。”
“孩子‘必是’夭折。”
他一展手,虚按在头顶,是要强行抽离招凝这段记忆。
招凝面上是无情绪的,可是莫名的,指尖是冰冷且颤抖的。
在记忆被抹去前,她有一个荒诞可笑的想法想要去证实一下。
她被迫在抽取的力量中仰起头,光华上涌着,这段时间的记忆在意识中一点一点被撕扯出,而同一时间,体内的命珠在妖力的驱动下出现在头顶百会穴。
招凝本就不是妖,失了命珠,便是回到人族本身,只是这个过程,如走一趟鬼门关。
借助常景焕抹去记忆的力量,如果力量渗入命珠中,命珠崩碎之际,性命攸关。
不知那时,血脉之间的感应会不会成立,会不会引起血脉亲人的心急、召唤她真正的父母,而面前的常景焕、还有对一切无知无觉的奚元又是怎样的反应。
她盯着上方神色复杂的常景焕。
这个答案,她想知道。
嘴角勾起一丝凉薄的笑。
可是……眼底却是哀惧,指尖却是颤抖,心底却是害怕证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