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慧新科技园内的大多数企业刚开始午休。

这片园区在新金区乃至整个平义市都算得上闻名遐迩,市政府近二十年大力发展高新技术产业,靠一条条福利政策广纳贤才,汇聚了相当一批实力强劲的海内外科创名企前来开设分公司或开展新项目。

创业公司不是没有,不过大多在花光第一轮融资的资金后便灰溜溜地退租了。搞科技不像摆路边摊卖杂粮煎饼,成本低廉且必然能赚个温饱,前期研发阶段基本是烧钱烧钱再烧钱,砸个几千万下去也未必看得到一丁点儿水花。

创新发明,古往今来通常都是天才的游戏。

也是部分钱多到没处花的二世祖用来美化名片的手段,“xx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总比“xx私人会所vip会员”听着有派头。

园区内不缺十八岁读完清北本科的天才,也不缺把几百万投在“宠物语言翻译机”这种项目上的傻缺二世祖,但集两者特性于一身的天才二世祖,全园2547家注册公司中,仅一位脱颖而出。

气势恢宏的普尔曼驶入慧新科技园的大门,保安心惊胆战地盯着升起的栏杆,生怕剐蹭了这辆他十辈子都买不起的豪车。

两位刚拿完外卖回来的白领自觉远远躲开,却也按捺不住好奇,伸长脖子朝漆黑一片的车窗里张望。

“这么夸张的车,是不是那位热搜上的霸道总裁来了?”

“应该是,我猜里面肯定坐满了美女。”

“你没看他的扒帖啊?人家喜欢男的!”

“那估计坐满了美男,一个给他倒酒,一个给他按摩,怀里再抱一个……”

虞度秋倒是想抱美男,可惜车上唯一称得上美男的那位坐得端端正正,一张俊脸面无表情,似乎完全没有世俗的那种欲望。

柏朝新订的西装衬衫尺码偏小,一身健硕肌肉撑平了布料,尤其是胸口处,衬衫扣子仿佛随时会绷开。

周毅当奶爸当惯了,很快注意到小辈的不自在,关切地提醒:“少爷,小柏的西装好像不太合身,要不要让陈宽再改改?”

虞度秋没答,柏朝先回了:“不用,他故意做小了。”

周毅:“啊?”

虞度秋欣赏着这扑面而来的肉*,十分满意:“放心,还给他做了正常尺码的,过两天送来,先将就一下。”

“哦……”小年轻调情的套路真多。周毅这个孤寡多年的单身汉再度感受到了年龄的鸿沟,讪讪退出对话。

普尔曼缓缓停在园区C座大楼前。

有别于其他挤着几十家公司的办公楼,这栋楼仅一家公司入驻,门禁极严,外人若想造访,需先去保安办公室进行安检。保安也并非揣着保温壶领着最低工资的老大爷,清一色身强体壮的年轻小伙。

虞度秋提前打过招呼,总秘已经等在楼下了,是个和卢晴年纪相仿的年轻姑娘,名叫袁莉,前两个月刚跳槽来这家新公司的,实力与颜值并存,干练的短发齐耳平,一身深色职业套装勾勒出曼妙身材,确实值得杜苓雅多加提防。

可惜老板的视线落在保安身上居多。

袁莉也是个胆大的,见老板止步不前,轻咳催促:“虞总,各部门经理在会议厅等您。”

“嗯?谁说我要开会了?”虞度秋说完,又看向一旁那个年轻俊秀的保安——个子比他矮一个头,长相偏韩系,单眼皮下裹着滴溜圆的黑眼珠,五官单看算不上突出,但组合在一起还挺耐看。

保安似乎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腼腆地与他对视了眼,匆匆低下头。

看样子并非毫无想法。

周毅和娄保国早就习惯了,虞度秋对看上的人下手从不分时间场合,但某位新同事的脸色迅速发黑。

娄保国朝周毅努努嘴:提防着点儿,醋坛子又打翻啦。

周毅回以眼色:知道了,防火防盗还要防同事,真够心累的。

虞度秋似乎浑然不觉背后射来的危险视线,径直走向那名保安,低头仔细瞧他脸,温声问:“新来的?”

保安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没有往后退。

虞度秋不明所以地笑了声,冷不防地勾起他下巴,一声招呼不打,毫无预兆地偏头,亲了他脸颊一下。

“………………”

周毅捂眼无语,娄保国抬头望天,袁莉嘴角抽搐。

柏朝什么也没做,静静望着那个人的后脑勺。

小保安傻了眼,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没有推开这位当众性骚扰的老板,很小声地说:“虞、虞总,您别这样……”

有几分欲拒还迎的味道。

虞度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笑意愈深,似乎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接着放下手,突然喊:“保国。”

娄保国立刻站直了:“诶!”

“喜欢吃锅包肉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得小保安满脸迷惑,不知道虞度秋是在问自己还是问别人,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答“我比较喜欢吃红烧肉”时,他余光所及之处,突然出现一大片高速逼近的阴影。

他尚未反应过来,胸口猛地一阵钝痛,感觉自己仿佛寺院里的大钟,被一根巨木狠狠撞了一记,双脚忽然离地,整个人在劲猛的冲击之下倒飞出去,滞空了足足一秒,落地时背部与大理石地砖来了个亲密碰撞,五脏六腑剧烈震**,全身骨头疼得宛如粉碎,险些喷出一口鲜血。

人肉坦克娄保国吓了一跳:“噢哟!哥们儿你没事吧?看着身板挺硬实的,怎么这么菜?”

倒在地上的小保安艰难地动了动脖子,然而毫无起身之力,最终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娄保国更过意不去了:“好久没听到自己的暗号,有点小激动,用力过猛了,不好意思啊少爷。”

柏朝闻言,结合之前自己的经历,大体上弄懂了“暗号”的作用——虞度秋会说一句出其不意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分神疑惑,只有暗号的唯一对接者明白,这是在通知自己,迅速制伏虞度秋正在对话的人。

不仅分散敌人的注意力,还当着敌人的面密谋,敌人或许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众人同情地看着不省人事的可怜小保安,很难说究竟谁才是危险分子。

“弄醒他,带到我办公室去。”虞度秋看向袁莉,脸色跟断崖式降温似的,骤然一寒:“谁没有经过我同意擅自招人了?”

袁莉还没从刚才的视觉冲击中回过神来,听见老板的问话,惊得一哆嗦,生怕下一个躺地上的就是自己,赶紧明哲保身:“不是我,是人事部……”

“让人事部经理来我办公室一趟,再叫上赵斐华。”

“那会议室里的……”

“散会,以后别自作聪明。”

“好的……”袁莉忙记下这三件事,一点儿不敢马虎。

虞度秋迈步进入大厅,娄保国轻松架起昏迷不醒的小保安跟上,好奇地问:“少爷,你怎么看出来他有问题的?”

虞度秋边走边回:“首先,这张脸我没见过,肯定是新来的,但人事部却没告知过我。其次,他从我进门起就一直盯着我看,目光太热切了,明摆着想吸引我的注意。我觉得古怪,一试之下,果然不正常。”

娄保国还没懂:“哪里不正常?”

“明明嫌恶我的靠近,却装出纯情害羞的样子,装也装不像。”虞度秋不知想起什么,看了眼身旁神情不愉的男人,脸色又阴云转晴了,“该向你学学,起码你装得像。”

柏朝斜睨:“试探需要真亲吗?”

虞度秋大大方方道:“不需要,我就是想占他便宜。”

“……”

虞度秋得寸进尺:“你好像反应不大,所以你能容忍我亲别人?那上床行吗?你可以在旁边观摩学习,省得轮到你了什么都不会。”

娄保国拖着个人腾不出手,忙对周毅说:“老周,做好准备,我感觉大哥的表情像要掐少爷脖子。”

事实证明能锲而不舍追求虞度秋的人心理素质都过硬,听见再道德沦丧人性泯灭的话也能泰然处之,柏朝更高一层楼,甚至能反唇相讥:“这话你该留给自己。”

虞度秋听了却没恼,脸上寒冰彻底化去,笑骂了句:“不知死活的东西。”

总裁办公室占了一整层顶楼,装修布置仿佛待售的样板房,丝毫没有人味儿,一看就常年空置,无人造访。

娄保国刚把昏迷的小保安扔到沙发上,两位被传唤的部门经理就前来报道了。

赵斐华依旧一副老学究样,倚仗着和老板多一层同学关系,比战战兢兢的人事部经理放松得多,一见仰躺着的俊秀小保安,闲暇多日的嘴巴立刻技痒了:“哟,虞总,您在家瞎搞也就算了,公司的小伙子也不放过啊?”

虞度秋顺着他的话随手一指:“是啊。保国,把他也摁住了,我们人多,一个不够玩儿的。”

赵斐华立即捂住衣领:“别乱来!本人只出卖灵魂不出卖肉身!”

人事部经理瞧他俩熟络,自己插不进嘴,尴尬地站在边上赔笑。他和袁莉一样,也是这家新企刚创办时跳槽过来的,听说这位年轻老板是位天才二世祖,不知抽了什么风,抛弃在美国扩张势头大好的商业版图,千里迢迢跑回国,搞什么吃力不讨好的脑机接口,真把自己当科学家了。

腹诽归腹诽,对于这位新老板,他其实很满意,不仅极少前来视察公司,而且薪水开得令其他公司望尘莫及,慷慨地养着他们一帮闲人,公司上下至今不知实验室里的项目进展到什么地步了,反正虞度秋也不安排差事,他乐得清闲,巴不得这位堕落的资本主义接班人继续骄奢**逸。

谁知今儿突然因一件小事被大老板点了名,不得不暗骂晦气。

娄保国又掐又摇,终于弄醒了小保安。刚才那一撞太狠,小保安脑子里仍旧嗡嗡的,浑身疼得厉害,坐也坐不起来,只好继续躺尸。

“袁莉说他是你招的?”虞度秋坐在老板椅上,揉按着太阳穴,回想了几秒,记起来了,“李经理,是吗?”

“您喊我小李就行。”李经理捏了把汗,没想到极少出现的大老板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他隐隐意识到这位二世祖似乎不好对付,于是瞅准虞度秋尚未指责的档口,利索的嘴皮子先为自己开脱:“虞总,事情我已经听袁莉说了,保安的招聘工作确实是我负责,我也知道公司的规章制度里写了,任何招聘都需经过您同意,可前几天有个保安辞职了,正好那时候您上了热搜,好多记者来公司取材,我们的保安部人手不够,就先把这个来应聘的小伙子招进来了,打算之后再补上您要求的背调。”

虞度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哼:“你先给我干五十年的活,等你死了我再发你工资,可以吗?”

李经理心里发憷,预感不妙:“虞总,您要求的背调太具体了,连他的社交账号都要全部查一遍,整理起来需要时间……”

“做不到啊?那就别做了,去找袁莉填辞职报告。”

“不是的,我……”

“现在。”虞度秋朝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

李经理没有获得再开口的机会,被周毅拎着衣领丢出了门,失魂落魄地眼看着门关上,彻底和高薪摸鱼工作说拜拜。

娄保国揪起沙发上另一个丢了魂的主:“醒了就起来,装植物人呢?”

小保安的五脏六腑逐渐归位,木头木脑地起身,眼神还有些呆滞,扫过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似乎没搞清状况,怯怯地说:“虞总……您这样随便打人,要负法律责任的。”

娄保国立刻直眉瞪眼:“嘿,你想讹谁呢?”

虞度秋摆手:“保国,这事是你不对,我没让你把人家撞飞,给他道个歉。”

赵斐华听了简直想落泪,扭头对周毅说:“孩子终于长大了,学会做个人了,不用我操心了。”

周毅拍拍他肩:“毕竟都快三十的孩子了。”

娄保国不情不愿地拱了小保安一下:“对不起,那个……你叫啥?”

小保安被那一撞撞出了阴影,下意识地瑟缩躲开,害怕地回答:“黄、黄汉翔……前天刚入职的。虞总,我刚听见您和李经理说的话了,您是在怀疑我来路不明吗?那您尽管查我好了,我本地人,学历不高,毕业找不到好工作就当保安了,在上家公司干了一年,听说这儿给的工资高,专招年轻人,才来应聘的。”

虞度秋友好地微笑道:“你敢这么说,背景履历应该是查不出什么问题的,不过你刚才的反应让我有点儿困惑,为什么要盯着我看?为什么我亲了你又皱眉?”

“因为您太好看了,我不自觉地被吸引……”黄汉翔貌似羞涩地低头,“皱眉是因为我没有心理准备,吓了一跳,而且您在公众场合做这种举动确实不太好,但我也不讨厌……”

回答得合情合理,话里还暗藏了自己的心仪,配着这张刚毕业没多久的青涩俊脸,一派纯情小男生情窦初开的模样。

赵斐华知道虞度秋挺喜欢这款类型,对方估计提前做过功课,不禁暗骂一句:“诡计多端的零!”

有帅哥投怀送抱,虞度秋一向来者不拒,笑道:“先说好,我只做上面的,你可别像旁边这位一样非要跟我对着干,那就免谈。”

黄汉翔似乎对这突飞猛进的发展无所适从,支支吾吾地:“啊……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到最后不说话了,仿佛害羞到了极点。

娄保国悄声道:“一会儿少爷肯定带他回去,说不定咱们又要多个新同事了,哎,心疼我大哥。”

周毅参不透这些小年轻之间的打情骂俏,但总觉得这个小保安的行为举止十分对劲,具体也说不上来。他摇头:“未必,少爷没查清楚他的来历,不可能重用他。”

娄保国:“那大哥他……不也没查……”

周毅使了个眼色,娄保国默契地住嘴——出发前洪良章叮嘱过他们,虞度秋私下正派人给柏朝做详尽背调,不知有何意图,怕是出了什么状况,所以让他们俩跟着一块儿来公司,盯紧柏朝,以防万一。

从君悦那晚直至现在,虞度秋对柏朝的怀疑从未断过,可依然让他担任贴身保镖。

这算啥?特殊待遇?

他俩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赵斐华一语道破天机:“你们也不看看他俩颜值上的差距,待遇能一样吗?这小保安顶多算个质量较高男性。”

娄保国好奇地问:“那我大哥算啥?”

赵斐华一推眼镜,射出两道精光,如扫描仪般上下扫视柏朝:“女娲博士毕设。”

娄保国与周毅同时愣住,继而倒吸一口气,由衷赞叹:“妙啊。”

柏朝:“……”

办公室够大,他们几人在一旁讲悄悄话也传不到另两人耳朵里,可奇怪的是,他们聊了半天,另两人也没动静,周毅等人疑惑地凝神望去——

虞度秋翘起的嘴角不知何时已然放平,默然盯了黄汉翔半晌,眼神幽幽地转到了他们这儿。

娄保国和周毅以为他听见了议论,立马挺直腰板站好,缄口不言。

然而虞度秋看的不是他们。

“柏朝。”

“怎么?”

虞度秋突然站了起来,手插进裤兜,踩着长绒地毯,闲庭散步般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嗒一声按下了锁,接着转身:“我确认一下,你说过,我拥有你百分百的忠心,对吗?”

“对。”柏朝毫不犹豫。

“这儿基本都是自己人,我先把丑话说前头。”虞度秋靠上门板,挡住了整间房间唯一的出口。

他冰冷的眼神如同一把手术刀,锋利的刀刃将人一块块肢解,挖出心脏,验其真心。

“如果你胆敢背叛我,我会把你关进地下室,戴上真手铐,关到你饿死、尸体腐烂、只剩骨架,再做成标本,放在家里当收藏品。反正你是个孤儿,养父也死了,没人会察觉你的消失。”

“……”赵斐华悄没声儿道,“我收回刚才夸他长大的话……”

周毅目不斜视:“闭嘴吧,当心变成下一个标本。”

即便虞度秋从未做过如此丧心病狂的事,但谁也不会怀疑,他是否做得出这种事。

黄汉翔后脖子一凉,缩在沙发一角,大气不敢出,瞪着眼睛围观。

办公室里一时间静得诡异。

虞度秋冲柏朝挑起眉梢:“吓得不敢说话了?”

“没有,只是有点可惜。”柏朝的语气透出淡淡的遗憾。

“可惜什么?”

“你愿意给我收尸,还要收藏起来,让我一直陪着你,我觉得很好,比我一个人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强多了。可惜……我不会背叛你,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

虞度秋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似在评估这话的真实性。

柏朝坦然以对。

片刻后,虞度秋噗地一声,笑骂:“神经病。”

这一笑,紧张瘆人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众人皆松了口气,憋了半天的赵斐华终于敢出声了,骂骂咧咧:“你最没资格骂别人神经病。”然而没等他们吐完这口气,虞度秋又开了口:

“那么,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你?”

沙发上坐着的小保安猛地僵住。

“他说因为我好看所以盯着我,可你也好看啊,他却根本不看你。”虞度秋玩味道,“我故意把话题往你身上引,正常人都会看你一眼吧,可他还是不看。你也不接话,沉默过头了,小柏眼狼。”

脸色煞白的黄汉翔插嘴:“我不看他是因为——”

“让你说话了吗?闭嘴。”虞度秋头也不回,目光死死钉在一人身上,“我只给你一次辩解的机会,想清楚了再说。”

办公室内所有或惊讶或忐忑的视线唰地射向柏朝,将他层层包围。

而他的目光只回应了一人。

“没什么可辩解的,就是你猜的那样。”柏朝平淡道,“没错,我们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