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最后一天。

距离虞文承跳楼案已过去一个月,美国之行也已过去将近两周,平义市近期无大事发生,最近一次登上热搜进入全国人民的视线,是大前天市政府正式批准开展Themis脑机接口项目、市长前往某科创公司的实验基地参观的新闻。

然而引起关注的原因,并非人民群众对高科技产品突然爆发了多么浓烈的兴趣,而是该公司的总裁过分惹眼,凭借一副好皮囊喧宾夺主,导致热搜评论下无一人在意市长慷慨激昂的演讲。

虞度秋的履历并非机密,外网一搜遍地开花,无论从家世背景、商业才能、学历奖项哪方面来看,都是妥妥的天才精英人设,一夜之间迅速引发大量热议,甚至将娱乐圈双影帝的新片消息都短暂地压了下去。

信息爆炸且缺乏深度思考的年代,短短几条浅显的讯息,便能将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塑造成任何样子。

可以瞬间造神,自然也能瞬间推翻。

先前君悦大酒店一案因警方和酒店方面封锁及时,没有太多照片和内情流传出去,可这次虞度秋抛头露面博得大量曝光度,自然少不了深扒他过往的好事网民,登上热搜的第二天,就有人扒出了他是案子的主要嫌疑人之一。

于是部分仇富人士立刻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扩散谣言,称警方官商勾结,包庇凶手,甚至已经找好了替罪羔羊云云。

网上质疑四起,而当事人之一正斜靠在自家露台的沙发上,沐浴着暖阳,手指翻过一页管家刚送来的下月花植册,漫不经心地通着电话:“纪队,你放心,我已经安排斐华去处理了,他的本事你是见识过的,绝对影响不到你们的口碑。如果你嫌不够,明天我再安排一出抢银行的戏码,你带着你的大队勇斗劫匪,你再中个几刀,保证你们逆风翻盘,锦旗收到手软,直接评上全国优秀公安局……”

电话里爆发出一阵叽里呱啦的咆哮,虞度秋取出蓝牙耳机拿远了,指着花卉册上的一株纯白月季说:“上个月种在我卧室楼下、石子路两旁的,是这个品种吗?”

洪良章看了眼:“是的,叫‘婚礼之路’,象征着幸福、光荣、希望。”

虞度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不知回想起了什么,说:“寓意不错,就种这个吧。”

洪良章收起册子应了声“好”。

虞度秋等了会儿,感觉纪凛冷静了,接着塞上耳机,问:“你特意打电话就为了这事?案子没有进展吗?裴卓不承认你们就拿他没招了?你们这专案组可以解散了啊。”

纪凛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又轻轻笑道:“你们辛苦我当然知道,我只是不在乎而已……怎么就不是人话了,实话实说罢了,总比那些在你们面前唯唯诺诺、到网上拿键盘攻击你们的人强吧。扯远了,亲爱的纪队,我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能不监视我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少带几个保镖出门?前几天见市长,我的排场比他还大,多不合适。”

电话打到一半,虞度秋偶然抬眼,发现洪良章仍站在原地不动,便不和纪凛开玩笑了,捡要紧事说完,挂断后问:“有事?坐下说吧,您别累着。”

洪良章诶了声,没客气。

如果整个虞家按陪伴虞度秋的时间长短来排名,虞度秋的父母加起来都未必比得过洪良章,当之无愧的虞家一份子,他若有事必然得听一听。

“您可别劝我回心转意。”虞度秋先把这种可能性扼杀了,“这次解除婚约,我已经被上头两位骂惨了,还好外公没说什么,看来他老人家终于放弃操心我的终身大事了,您和他差不多年纪,也享享清福吧。”

洪良章苦笑:“老爷都不急,我急什么,这事是杜小姐犯傻,您对外宣称是自己单方面悔婚,保全她的名声,也没追究她的责任,够仁至义尽了。杜总也真是,说好会向虞董解释,结果压根没说清楚,倒让虞董以为是您错了,您也不解释。”

“他要是说清楚了,我爸妈和外公会怎么想?他不敢拿自家的生意做赌注。愿意主动解除婚约,就是以退为进,我没指望他会实话实说。”

洪良章叹气:“也是个人精。虞董不知道其中隐情,斥责你无可厚非,我可是了解前因后果的人,怎么还能劝你吃回头草呢?”

虞度秋安心了:“这就好,还有其他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咱们的园艺师小余,回国后新招的那个,太不细心了。”洪良章皱起眉心,沟壑明显,“我明明提醒过他不要种虞美人,你不喜欢,可前两周采购的装饰花里又出现了虞美人,种也就算了,还种不好,花头断了,这……多不吉利。”

确实是小事,虞度秋没放心上,调侃:“洪伯,你怎么年纪越大越迷信了?在我身边待久了不应该这样啊。”

“我也不想,但最近不是变故太多了吗,我总担心再发生点什么,难免疑神疑鬼的。”

“种虞美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夏天鲜花品种多,花商有时候也搞不清,混在一块儿了,不一定是他的问题。不过既然让你操心了,就开除他吧,反正家里员工一向流动得快,直接通知就行了,这种小事不用经过我同意。”

洪良章为难道:“我是想开除他,但小柏最近跟他关系挺好,我怕小柏不高兴,所以来问问你的意见。”

虞度秋的目光已经挪到花植册上了,又重新转回来:“他什么时候交新朋友了?”

“小柏闲着没事会去花园逛逛,遇上过几回,一来二去就聊上了。倒也没有多熟,不用担心。”

虞度秋更奇了:“我担心什么?”

洪良章微笑,一副了然的神态:“咱们少爷以前可从来不过问下属的私生活啊。”

“我只是觉得他不像爱交朋友的,也不像喜欢花花草草的……”虞度秋话音没落,自个儿也意识到,这两句还是在揣测柏朝的私生活。

可不是个好趋势。

了解了别人的生活,便容易与那人产生情感上的联系、关系上的进展,他一向能避则避,除非实在避不开,比如长期陪伴在身边的下属,他往往会被动知晓他们的家庭情况和隐私爱好。

主动询问一个人的私生活,确实不是他的作风。

某人挺厉害,竟令他的原则不自觉地动摇了,甚至有些不爽。

他将这种不爽归结为掌控权的流失——他收养的狗,当然只能对他一个人摇尾巴。

虞度秋想了想,吩咐:“你让柏朝去辞了他。”

洪良章依言照做,没过半小时,露台拐角的楼梯传来蹬蹬蹬的急促脚步声,一脸冷峻的男人快步上楼,没声招呼,直接质问:“小余干什么了?为什么要辞退他?”

虞度秋陷在松软的布艺沙发里,歪着脑袋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两条腿曲起,鲜橙色的丝质衬衣像一层热烈阳光,铺在他流畅优美的肌肉上,仿佛莱顿的《炙热的六月》是以他为灵感而创作。

“舍不得他走?”虞度秋懒洋洋地笑问,“和他关系这么好吗?”

柏朝露出一丝困惑:“什么舍不得?我是想问他有没有伤害你,否则你为什么突然辞退他?他还想找你理论,被我拦下了。”

虞度秋一噎。

柏朝看他表情,结合刚才的对话,很快回味过来:“你以为我跟他有什么?”

在虞度秋迄今为止的辉煌履历中,最为人称道也最为人诟病的长项之一就是:总能猜透别人的心思。

然而这招最近屡屡碰壁,且全栽在一人身上。

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嚣张的小柏眼狼又该狠狠嘲笑他了。

“我只跟他聊过几句,连他全名都没记住。”柏朝看着他,认认真真地说,“我对别人没兴趣,你不用担心我出轨。”

……又猜错。

哪怕是金融危机时虞家股票暴跌50%也没这么滑铁卢的。

虞度秋自讨没趣:“我没担心,出轨也不要紧,我支持你出,记得找干净漂亮点儿的,带回来一块儿玩。”

柏朝冷哼:“想都别想。”

“你什么方面都很有趣,唯独这方面乏善可陈。”虞度秋懒得再对牛弹琴,指了指茶几上的花植册:“别管他了,你再挑几个品种吧,洪伯说你常去花园,我很少去,挑了也白费美景。”

柏朝看也没看,脱口而出:“种木槿吧,白色的。”

“你好像很喜欢白花?我选了‘婚礼之路’月季,也是白色的。”

“我上次送你的襟花?”

“只是觉得好看,别想太多。”虞度秋不知不觉又深究了下去,“为什么种木槿?这花太廉价了,种了会令人怀疑我的品味。”

柏朝扬眉:“我也很廉价,你不也想试试我吗?”

虞度秋莞尔:“你怎么会廉价,如果你明码标价出去卖,我愿意一掷千金——我说的是美金。”

“……”柏朝似乎有些无语,转而回答了上一个问题,“那天在杜克的花园里看到了白木槿,觉得很美。”

“行,你喜欢就种吧,算是你这些日子尽忠职守的奖励。”虞度秋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解决了一桩难事,起身下地,坐在沙发边,低头舀了勺花园小桌上的西班牙杏仁冷汤,送进嘴里。

“不好喝吗?”柏朝突然问。

虞度秋抬眼:“挺好喝的,为什么这么问?”

“你喝汤的速度比平时慢。”

“有这么明显吗?”虞度秋放下汤勺,一口没再碰,“不是不好喝,只是不习惯,董师傅夏天一般做冰镇果汁。”

“你可以让新来的魏师傅做。”

“那样他就知道我爱吃什么了,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以后主厨也会一年一换。”虞度秋笑笑,“这大半年真是时运不济,穆浩走了,我二叔走了,董师傅走了,苓雅也走了,刚刚又辞了个园艺师,身边的熟面孔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得从我爸妈那儿抢人了,你觉得贾晋怎么样?我挺中意他的,是个识时务的人,也很能干……”

“你不是喜新厌旧吗?”柏朝打了他的岔,深而透的眼神自上而下地笼罩着他,“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离你而去,你也会恐慌吗?”

虞度秋笑意不减:“我是在愤怒,他们的离去本不应该发生。等我揪出所有这一切背后的那位‘国王’,我要把我那套纯金纯银的棋子融了,浇在他头上,给他做一顶王冠,让他得偿所愿。”

柏朝面无表情:“那他会死。”

虞度秋嘿嘿两声:“我知道,可惜不能让他死两次。”

“那你的新项目恐怕要无疾而终了。”

“唔,说的也对,差点丢了命才换来的项目,好不容易快落实了,不能因为我的任性功亏一篑。”虞度秋从沙发上坐起,将刀片项链塞进衣领,系好衬衫扣子,“你提醒我了,好久没去公司了,该去慰问一下我的经理们了。”

“我以为你的公司只是个摆设,很少听你提起。”

“目前确实是摆设,项目还在研发阶段,实验室才是重心,公司那儿基本没事,养了群闲人,不过以后或许能派上用处。”

“或许?”柏朝敏锐地察觉了他语气中的一丝异样,“你拉到了十亿投资,市政府也批准了,应该是胜券在握吧,怎么好像不是很确定?”

虞度秋系扣子的手指顿了顿,笑道:“你又了解我了?做好你的分内事,少打听商业上的机密,说了你也不懂。”

柏朝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如刀,颇为锋利,仿佛能割开层层表象,刺入人心深处。

虞度秋推开冷汤,喝了口纯净水,除去嘴里陌生的味道,同时也避开他的眼神:“刚纪凛来电,说是还没查到裴卓陷害我的证据,那家伙死不承认自己给苓雅献过诡计,一口咬定自己那天就是去送礼的,没干别的。”

柏朝配合地不再深究,接话道:“如果裴卓仅仅是口头怂恿,那么,哪怕杜苓雅供出他的名字,也没有真凭实据,他甚至可以反告诽谤。”

“嗯,目前也没有证据能表明他参与了前几桩案子,警察只能暂时放了他。哎,看来还是得靠我这个活靶子多外出走动,真希望公司那儿也埋伏着一批杀手,这回我就能让你们抓来审问了。”虞度秋十分期待道,“对了,你还没去过我的公司吧?在科创园,我买了栋楼。去换身西装,就新做的那套,陪我去一趟。”

“我陪你去公司?”

“怎么?”

“没什么,你是该找贾晋过来,我当不了秘书。”

虞度秋用餐巾轻拭嘴角:“谁跟你说我没有秘书的?不然我在家待了快一个月,怎么了解公司情况?你该不会以为全是斐华在传话吧?他十句里有七八句都是废话,如果不是看在剩下的那几句还有点建设性的份上,我早就打发他另谋高就去了。”

柏朝略感诧异:“可我从来没见过你的秘书。”

“因为我的总秘和秘书助理都是美女,苓雅不放心,我就没喊她们来家里陪着,免得给她们惹祸。”

“为什么不招男的?”

“那我的办公室恐怕就不是办公的地方了。”虞度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柏朝秒懂,没再问下去,闷不作声地端起桌上喝剩的汤,咕噜咕噜两大口喝完,说,“我去榨杯果汁,你喝完再走。”

虞度秋愣了愣,洁癖发作,嫌恶地皱眉:“你干嘛喝我喝剩下的?不觉得脏吗?”

“你也知道自己脏?见一个要一个。”空盘啪地一声重重敲在桌上,差点四分五裂,“你当初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虞度秋失笑:“我当初喝醉了,无论对你说了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是醉话,想也知道不算数啊。况且我还没向裴鸣确认过呢,谁知道你是不是编了个像模像样的故事……”

“你可以现在就打电话问。”柏朝端着空汤盘站起来,“如果确认了是真的,希望你能给我一点补偿,少爷。”

一声压着不满的“少爷”彻底将虞度秋没说出口的、更混蛋的话堵了回去。

所以说他不爱找没经验的小弟弟。

虞度秋叹息。

太容易迷恋上第一个给自己甜头的男人了。

“即便你的故事是真的,你跟我相处了这段时间,也该知道,十余年的爱慕并不能换来我同等的爱,苓雅就是最好的例子。你对我来说,就像随处可见的木槿花,好看却不珍贵。”虞度秋抚平了衬衫的衣褶,来到他身边,体贴地压下他翻起的领子,“我现在喜欢你,是因为你年轻迷人。可花期总是短暂,再美丽的花朵也会枯朽,总有一天我会像今天辞了小余一样干脆地辞了你,或许下个月,或许明年,到时候可别哭啊。”

虞度秋的手正欲撤离,冷不防地被人握住。

“你可能不太了解木槿花,这种花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柏朝的手指刚碰过冷汤的盘底,贴上他因炎炎夏日而高于常温的手指,轻轻摩挲,一丝沁凉从指纹脉络中透入皮肤,令人禁不住心神一**。

“它朝开暮落,风雨无阻,凋谢之后隔天又会盛开,生生不息,历经磨难而矢志弥坚,永不枯朽。”

“无论黑夜多么漫长,太阳总会再次升起,它总会再次盛开,这是你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柏朝的眼中似有火光跳动,灼灼逼人,“简单来说……你甩不掉我。”

两个人的手逐渐同温,在若有似无的摩擦中加速升温,甚至渗出一层滑腻的薄汗。

虞度秋忽然有些口干舌燥,开口发声之前忍不住滚动了一下喉结:“……说说谁都会,我劝你别太自负。我渴了,说好的果汁呢?”

柏朝的视线在他脸上游走,最终低声回:“等我十分钟。”

手骤然垂落,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坠了下去,失重感令人头重脚轻,整个人轻飘飘的。

虞度秋捻了捻手指,残留的体温触感若隐若现,浮动于脑海,将某些沉底的记忆碎片翻涌了上来,他想抓住几片,可抓住的却是碎片折射的虚幻光影,映出一片光怪陆离的错乱世界,分不清哪片是真实存在的回忆,哪片是臆想出来的幻境。

索性不再去想。

楼梯上再度传来脚步声,洪良章人未到声先至:“少爷,招聘新园艺师的事,人事已经去办了,快的话这两天就能到位。对了,我刚遇上小柏,说要给你榨果汁?魏师傅做的冷汤不合你胃口吗?需不需要再换一位主厨?”

“……不用,换谁都一样,总归不是原来的味道了。”虞度秋重新坐下,视线落在花植册上,暖风翻了几页册子,恰好将一朵素雅洁净的白木槿呈现在他浅色的眼瞳中。

白木槿,朝开暮落。

柏朝。

“洪伯。”

“什么事,少爷?”

“再给柏朝做一次详细背调,最高级别的。”虞度秋轻轻抚过纯白的花瓣,“找到他以前待过的福利院的院长,他就读学校的老师同学,他在裴氏工作时的同事。无论问出什么,一条别落,统统记录下来给我。”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了因为去打包签名了抱歉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