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的壹号宫内。

镀金咖啡勺敲在杯壁上,叮!地一声,清脆的声响唤回了神游出去的思绪。

杜苓雅猛地回神,自幼接受的礼仪教育令她本能地为自己在餐桌上的失态而羞愧,悄悄瞥了眼站在旁侧的洪良章,所幸对方没露出鄙夷神色。

她心神不宁,客气地笑了笑:“洪伯,你一块儿坐呗,陪我聊聊天。”

洪良章快七十岁的人了,站久了确实有些疲惫,不过仍旧强撑着,眼神略含惋惜:“不用了,杜小姐,您是客人,我理应服侍您。”

杜苓雅笑容一僵,素颜愈发苍白。

她不该是客人。

以往来这儿吃饭,按虞度秋定的规矩,洪良章都会落座同桌吃饭,因为起码表面上,他们是一家人。

不愿意坐,把她当客人,不是个好兆头。

“您慢慢吃,杜总正在来的路上,您很快就能回家了。”

“这里也是我家。”杜苓雅眼圈一红。

虞度秋美名其曰保护她,实则将她软禁在这儿,她心里不是不明白,自己做的事可能已经暴露了,但她不过是爱他心切,外加听说此次访问凶险,希望他不要前往,又有什么错呢?

尽管隐约猜想到了后果,可她仍执拗不甘地问:“度秋让我在这儿待了三天,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要我走,他到底什么意思?一面都不愿意见我?”

“少爷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事出去了,刚才小周传来消息,快到家了。”

“行,那我……去化个妆。他也真是的,凌晨才回来,一大早又不知道去哪儿了,以后要是当了这个家的女主人,轮到我操心的事还多着呢。”杜苓雅丢下咖啡勺,推开椅子起身。

洪良章眼中的惋惜参杂了几分同情,刺目得令她不敢再对视,落荒而逃。

再次回到餐厅时,虞度秋已经回来了,吃着不知哪位临时主厨做的汤面,胃口出奇地好,筷子没停过。心情似乎也很好,见她进来,笑着招呼:“早啊,苓雅。”

杜苓雅看着这张魂牵梦绕了许多年的脸,在心底缓缓松了口气。

应该没事。

方才不愿落座的洪良章这会儿大大方方地坐在虞度秋左侧,两位保镖落座另一侧。周毅笨拙地剥着鸡蛋壳,剥完扔进自己女儿碗里,埋怨:“以前这活儿董师傅都会做好,鸡蛋还会切成片,多方便。”

周杨果用叉子与圆溜光滑的鸡蛋战斗着,闻言反驳:“柏哥哥给我们做早餐已经很好啦,你吃人家的还要挑三拣四。”

“嘿,他是你爸还是我是你爸啊?”

洪良章忍俊不禁:“小周啊,你女儿比你懂事。”

“她懂什么,她就是翅膀硬了,想往外飞了。”

一如寻常的用餐场景,大家其乐融融得仿佛一家人,没有高低亲疏之分。

杜苓雅瞅准时机,拉开椅子坐下,自然而然地融入这和谐亲密的气氛中,笑道:“小果下半年开学就初三了吧?先专心学习,等长大了再追你柏哥哥。”

周杨果“啊!”地大叫了声,羞耻得脸迅速涨红:“苓雅姐姐,我没有,你别乱说……我知道柏哥哥有喜欢的人了……”

杜苓雅打趣:“别不好意思,我也是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遇到了喜欢的人,一直喜欢到现在。”

她含情脉脉地输送眼波,虞度秋仿佛感应到了,抬起眼望向她,展开一抹浅笑:“你不该喜欢的。”

此言一出,餐桌边上的人俱是动作一滞。

要开始秋后算账了。

柏朝的筷子在半空中顿了顿,接着仿佛事不关己,继续埋头吃面。

“……为什么这么说?”杜苓雅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特意打的腮红在苍白的双颊上显得格外突兀,嘴唇不受控地微颤。

“你很清楚,不是吗?”虞度秋收回目光,似乎不愿再施舍一个眼神,“你哥快到了,等我吃完这碗面,我们去会客厅等他。”

“去会客厅干什么?他不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虞度秋置若罔闻,吃干净了最后一口面,用餐巾轻拭嘴角汤渍:“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儿咸,下次多放糖,中和一下。”

周毅扶额。他家少爷见多识广、博学多才,能倒背济慈的情诗,也能聊两句量子力学,就是……没什么生活常识。

柏朝头也不抬:“建议很好,下次别提了。”

周杨果差点笑喷出一口牛奶,周毅忙给她擦嘴,洪良章乐呵呵道:“原来小柏也会开玩笑啊。”

杜苓雅忽然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明明费尽心思地挤掉了所有竞争者,凭借着近水楼台先得月,顺利登上了虞家儿媳的位置,实现了一直以来的心愿。

可她从未真正触碰过月亮。

她碰到的只不过是水中美好的幻影,稍有不慎,贪求过多,便跌入冰冷的池水,光影破碎,圆月难再现。

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杜苓雅颓然垂眼,妆容精致的纤长睫毛轻轻颤抖,宛如振翅难飞的受伤蝴蝶,耳垂上的红宝石耳坠摇摇欲坠。

十分钟后,杜书彦的车抵达壹号宫,普普通通的一辆大奔,绕过喷泉停在同品牌千万级别的普尔曼旁边,硬是被衬托成了“小奔”,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杜书彦路过时多瞟了两眼,满是羡慕,秘书费铮宽慰:“现在没有,早晚会有的。”

杜书彦叹气摇头,下垂眼透出颓丧之态:“现在有的东西……恐怕也快没了。”

壹号宫的会客厅有三处,和赵斐华等自家生意上的伙伴开会谈事,两个小厅足矣。能容纳三十余人的大厅纯粹是面子工程,寥寥几人落座,空旷得令人感到压抑。

周毅把女儿打发到楼外和两条狗玩儿去了,带着柏朝一同站到虞度秋身后两侧,仿佛两尊严峻肃穆的门神。

“辛苦你了,阿保那头猪倒不过时差,还在睡,赶不及下来了。”

柏朝轻轻摇头,顺便扫了眼天花板角落的监控——此间会议室的画面将实时同步到公安局的监控屏幕上,此刻纪凛等警察应该正观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杜书彦身后也站着个人高马大的秘书,气势上不输,可仍旧拘谨忐忑:“度秋,喊我来什么事啊?”

“不急,你难得来一趟,先喝杯咖啡。”虞度秋话音落下,洪良章便及时地端来了泡好的咖啡,挨个儿倒满。

杜书彦的紧张全写在脸上,硬着头皮吹了两口气,浅抿一口,心事重重之下也没尝出什么滋味,无脑夸道:“好香,一喝就知道产地不错。”

“书彦哥识货,产自巴拿马瑰夏庄园,我很喜欢这款咖啡的香味,以及它的名字。”虞度秋缓缓摩挲着白瓷杯口,修长的手指仿佛紧贴着柔滑的肌肤,温柔地爱抚,宛如对即将分别的恋人的最后一次温存。

话题摆到面前了,杜书彦不得不接:“叫什么名字?”

“Perci Ruby,展望红宝石。”

杜书彦尚未有所反应,杜苓雅的脸色骤然一变,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耳下的红宝石耳坠。摸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明显了,连忙偷看虞度秋的反应———

虞度秋举杯品着咖啡,正斜睨着她。

杜苓雅一颗惶恐不安的心急剧下沉。

全被看透了。

她好歹追了虞度秋那么多年,说不上多了解他,起码摸透了他的喜恶。

比撒谎更糟糕的,是被戳穿后打死不承认。与其继续装不知情,不如索性坦白,即使虞度秋对她从未有过爱情,他们之间仍存在十几年的情谊,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度、度秋……我有事想跟你说……”想来容易做来难,杜苓雅的嘴皮子打着架,分分合合数次,终究难以启齿。

虞度秋放下咖啡杯,好整以暇地抱胸:“我记得,高中时,你向我表白,说会对我一心一意。”

十多年前说过的话从向来薄情之人嘴里冒出来,难免令人自作多情。杜苓雅紧紧抓住这一线生机,七分真情三分演技揉杂在一起,红了眼眶:“嗯,我说过。”

“你说话不算话吗?”虞度秋的手臂靠上桌子,凑近看她,盯着她泛红的双眼,“为什么要给我下毒?你移情别恋了?”

哪怕是指责谩骂也不会比“移情别恋”这个词更刺耳,杜苓雅等情绪猛地激动起来:“没有!我怎么可能喜欢别人!我一直喜欢你!就是因为太喜欢你了才那么做的!”

监控后的纪凛哼笑一声:“姓虞的真够狠,一句话就刺中了杜苓雅的死穴,自己主动招了。看来用不着我们帮忙了,她根本玩儿不过她未婚夫。”

卢晴诧异:“我倒是没想到,虞先生居然那么了解她,看来也并非完全不上心啊。”

画面中表情最惊愕的当属杜书彦,差点儿从座位上跳起来:“什么下毒?发生什么了?度秋,你误会了吧,阿雅怎么可能给你下毒?!”

“你让她自己说。”虞度秋逼出了实话,往后靠上椅背,漠然以对,“董师傅已经全招了,但我想听你亲口说。”

杜苓雅莫名从中听出了一丝信任和希冀——虞度秋还是在乎她的,她在虞度秋心里是有地位的。

诞生于臆想与虚幻的幸福感盖过了害怕,令她忘乎所以,没察觉自己仅仅在跟一个厨师比地位。

“我没想害你……我就是……希望你多陪陪我……”杜苓雅咬了咬嘴唇,眉头颦起,美丽的脸蛋做这种表情往往我见犹怜,“我们订婚一年,聚少离多,你总是很忙,前阵子又被警察限制了行动,不让我来见你,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一起出国散散心,我不想被你冷落,就……一时糊涂,走了岔路……但我发誓!我只是想让你生个小病,这样我就可以陪着你照顾你了,你也正好多休息休息,不要总是忙着工作……最重要的是,你打道回府的话,就不会遇到危险了……”

要是精通网络热门词汇的公关经理赵斐华在这儿,必定会吐槽一句“杜小姐,您就是传说中的病娇吧”,可惜他不在,周毅这个了解自己女儿内心世界都费劲的糙老汉理解不能,纳闷地低喃:“杜小姐这什么逻辑……想让少爷在乎她,所以给他下毒?这也太吓人了……”

一旁的小年轻似乎见怪不怪,轻嗤:“雕虫小技。”

“…………”

年轻人的世界果然难以理解。

杜书彦听得一愣一愣,数秒后回味过来,失声惊叫:“阿雅!你疯了吧!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他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杜苓雅被他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我我……”

我了半天说不出后一个字来。

“这不是你本意。”虞度秋帮她说了下去,“是有人授意,对吗?”

杜苓雅惊惶地睁大了眼,微张着嘴,欲言又止。

“撒一个谎和两个谎,区别不大。既然已经承认到这份上了,何必再包庇那个送你耳坠的人呢?”虞度秋语调并不严厉,但步步紧逼,“你这样,我可没法相信你的一心一意。”

杜苓雅什么都能忍,唯独不能忍受虞度秋质疑她的感情,条件反射般张口反驳:“没有包庇!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我本来不想收下这对耳坠的,我知道不合适,但是……但是……”

某个名字已抵达她唇边,那人或许是对面的国王,或许只不过是一枚棋子,但无论如何,自十二七雨巷案以来,这是第一次揪出隐藏在暗处窥伺的谋划者。

此刻,应当是目前为止,最接近真相的一刻。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打断了杜苓雅的下文。

包括虞度秋在内的旁人皆是一愣。

费铮最快回神,挺身拦在杜家兄妹俩的座位之间,挡住怒目切齿的杜书彦:“杜总,别生气,都是一家人。”

“我就是太惯着她了!才做出这种荒唐事!”杜书彦罕见地发了大火,气得胸腔急剧起伏,原本服帖的西装撑得紧绷,“耳环是上次裴卓来我们家送你的礼物对不对?你收下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早知道你们在商量怎么害度秋,我当时就该把他赶出去!”

正观看好戏的纪凛“嚯”了声:“这个杜书彦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下起手来还真狠。”

卢晴撇嘴:“他当然要下狠手给虞先生看啦,杜小姐做出这种事,他肯定猜到虞先生要解除婚约了,还不赶紧表明态度、避免两家关系进一步恶化?”

纪凛啧啧道:“所以说这些商人啊,都是利欲熏心,连家人都要为利益而牺牲。”

被牺牲的杜苓雅震惊异常,捂着血红的脸颊,瞪大的眼眶里泛出泪光:“哥……你……”

“你闭嘴好好反省一会儿!”

杜苓雅从小就是被宠大的公主,即便那些年杜家内部分崩离析,父亲染病去世,她因为被杜书彦送出国避风头去了,没亲身经历苦难,从没遭过这种责骂,何况是挨打,而这一切居然来自最疼爱她的哥哥,她整个人都吓懵了,呆滞地看着杜书彦,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虞度秋的视线在兄妹俩之间梭巡片刻,随后朝洪良章挥了挥手。

不多时,洪良章便去而复返,拿来了冰敷仪,呈给费铮:“给杜小姐敷一下吧。”

“多谢。”费峥俯身,几乎折成九十度,恭敬地给杜苓雅敷脸上红肿的地方。

杜苓雅眼神空洞,安静地啜泣着,如同精致的提线木偶,丧失了所有生机,命运任凭他人做主。

这一番对峙下来,整桩事情的起因经过,连局外人都能大致听明白:

裴卓给杜苓雅送了价值不菲的红宝石耳坠,讨美人欢心,随后又不知说了什么花言巧语,哄骗不满于备受冷遇的杜苓雅,给虞度秋制造一点“小麻烦”,其背后的目的无非是让虞度秋此次美国行泡汤,见不成教授,得不到国际专家认可,无法扭转国内唱衰舆论和政府决策,被迫放弃Themis项目。

杜苓雅满脑子都是让虞度秋多看她两眼,多陪她几天,被爱情冲昏了头,压根没察觉裴卓的险恶意图,听信了裴卓的谗言,找董永良帮忙实施自己的计划。

董永良一方面不敢拒绝未来女主人的请求,怕丢工作。一方面觉得有利可图,且实施起来难度系数极低,风险成本也不高,于是答应了,自以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熟料功败垂成。

此外,董永良知道杜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想报复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易如反掌,故而一开始警察审问时不敢道出实情。直到虞度秋承诺之后,他才敢和盘托出。

杜书彦恨铁不能成钢,恨妹自作主张,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声音都沙哑了:“度秋,这次是苓雅对不起你,也是我教导无方。你喊我来的意思我懂了,不用你说,我们两家的婚约……就此作废吧,你父母那边我去解释。”

一直沉默流泪的杜苓雅倒吸一口气,发出颤抖的音节:“不行……哥……你怎么能牺牲我的幸福……”

“你的幸福是你自己糟蹋的!”

“你……”杜苓雅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人打了岔。

“恕我一个外人说两句,小姐。”费铮维持着手持冰敷仪的姿势,为她缓解脸颊的刺痛灼热,柔缓而沉稳道:“您和虞少爷,其实并不合适。”

杜苓雅哭泣着问:“为什么……”

“你们不是一类人,您是花,他是火,您错把他当成炽亮的阳光,仰慕追逐多年,以为他会给您温暖,可实际上,靠近他只会让您受伤。您太娇弱,控制不住火,您应该找个可以呵护您的人。”

杜苓雅抬起泪眼,执迷不悟地问:“那谁能控制他?怎么控制他?”

费铮摇头:“火太危险,很难控制,除非有人毅然决然地牺牲自己,引火上身,且自身足够强大坚定,或许能让火为他而停留燃烧。”

虞度秋摸摸下巴:“比喻不错,可真的有愿意玩火自焚的傻子吗?”

“我愿意!”杜苓雅急不可耐地喊,“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度秋!别解除婚约好不好?”

虞度秋想了想:“可以是可以。”

他话音未落,霍地起身,一把拽断自己脖子上的刀片项链,眨眼间逼近喜形于色的杜苓雅,薄如蝉翼的刀片挑起她细巧的下巴,轻轻刮下,直至喉咙。

他动作太快,周围一圈人没一个来得及阻止。

杜苓雅的笑意迅速被刀片的寒意凝结,不可置信地问:“度秋……你、你干什么?”

“不是说我让你做什么都可以吗?那如果……我让你以死谢罪呢?你愿意为我而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