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漾……”

她低喃一声,恰好一只雏鸟落在她肩头,歪着脑袋叽叽喳喳,好似在问:喂,你怎么那么难过?

桃鸢将鸟儿握在掌心,不远处一对鸟儿朝她飞来,她松开指节:“回去罢,回你家的罢。”

雏鸟好奇绕着她飞了两圈,最终跟着亲人振翅离开。

有家可归,有枝可依,人间才值得。

曾经桃家是她的家,因为她生于斯长于斯,后来她不肯做笼中雀,执意与桃禛断亲,成为背弃宗族的忤逆不孝之人。

是陆漾领人砸开桃府大门,光明正大地带她回家。

那时候的家,是陆家。

于是桃鸢怀着身孕嫁入陆家,成为人人口中的陆少夫人。

桃鸢愣怔片刻,侍婢、护卫等人匆匆赶来。

寒蝉轻声道:“少夫人,咱们坐轿子去罢。”

堆雪好生扶着人上轿,眼底划过一抹不可言说的哀戚。

情情爱爱的,好时是真好,一旦不好,缺了那个人就会无药可医。

“去庄园。”

陆氏庄园,镜屋。

门推开,桃鸢音色沁凉:“你们下去。”

她这两年说一不二,比未出闺阁前冷淡许多,寒蝉再是冒失的性子都不敢多言,与堆雪躬身退开。

门扉闭合,发出沉闷喑哑的响,两人面面相觑,皆在对方眼里看到化不开的担忧。

桃鸢许久不来这镜屋,怕触景伤情,昔日欢愉放到此时来看,仿佛被抛弃的只有她一人。

她也确确实实被陆漾抛弃了。

生死永隔。

她面色惨白。

坐在宽敞的软榻,指腹捻起精贵的天蚕丝被,她笑了笑,眸子撩起望见对面的水青色缎子,锦缎被扯下,映出一面清晰可映毫发的琉璃镜。

此乃镜屋,处处是明晰照人的镜面。

手指拂过琉璃镜的一点,尘封的记忆被唤醒。

她记得,当日有水喷溅在这上面,那人眉眼得意又快活,缠着她行尽百般磨人事。

桃鸢规规矩矩地躺在整洁的床榻,闭上眼,旧时光里浮现出陆漾的影,桃花眼明媚风流,唇角含着喜色,一双眸子欲说还休,总能挑动她敏感的神经。

她是从何时感觉陆漾可信可靠的呢?

或许是在初见的那晚。

桃山,破庙,篝火燃起,年少无辜的女郎闯进来,有点狼狈,又有点俊俏,像春天开得最早最俏的那枝桃花。

睫毛轻眨,扑簌簌地惹人怜爱。

哪怕落魄,灵魂也干干净净。

她初时防备她,到最后攀附她。

刚满十八岁的小女郎,竟然什么都不懂,欺负人都不会,胆子比芝麻粒还小,很有礼数,每行过一处都要问一问,“这样可好?”“那这样呢?”

声音颤巍巍,洁白如冷冬降落的冬雪。

却不冻人。

她的怀抱很暖,指尖也很烫,呼吸都紧紧密密轻轻重重。

笨得可以,一举一动带着少年人的鲁莽热情。

桃鸢解了衣衫躲进崭新的天蚕丝被,纤长的睫毛隐隐颤动,她想念陆漾至深,相思在骨血里烧成连绵的火。

而她只能抱着那点子热腾腾的回忆陷入无人知的疯魔。

破碎低迷的声息一迭一迭地从喉咙逸散,细软的腰身拱起来,如同搭起前尘过往的一座桥,陆漾在这头,想抓住她不放的人在那头。

她总到不了那点。

脑海里的人影冲她腼腆一笑,唇瓣微张:“姐姐,姐姐你再喊喊我。”

一声声的“陆漾”伴着哭腔飘出来,桃鸢的灵魂也飘**在半空。

香汗打湿鬓发。

激**好一会,她睁开眼,明明白白看见一副欲。求不满的放。**情态,镜子里的美人讥讽笑开。

看罢,谁让你不珍惜呢?

她在时,你为何要装腔作势守着那点自持?

你后悔了。

晚了。

她不要你了。

……

“鸢姐姐,若我哪天不在了,你会为我掉眼泪吗?”

“掉眼泪,便是情深么?真到伤心处,恐怕会无泪可流,无言可诉。”

不是的。

不是的!

桃鸢想回到那一年那一天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不要真到伤心处。

她不相信!

她不相信陆漾死了,那样鲜活纯粹的人,怎么会死?

怎么会死呢?!

“姐姐,我好想看你为我发疯的样子啊,我太好奇了。”

桃鸢埋头在软枕又哭又笑。

至欢之后是至悲。

这是她第一次为陆漾痛痛快快掉眼泪。

……

“怎么了?”

陌生遥远的国度,陆漾眉头微拧,她摇摇头:“无事,寄信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放心。”

目送人踏上希尔尼斯国的商船,她轻抚心口,方才那一刹那的心痛教人心悸。

“海神大人!”

念鱼大步迈开,腰间的银算盘一晃一晃的:“您交待的事安排好了,布尔达爵爷同意送咱们一艘舰船。”

“条件。”

“他要咱们那批货物的五成。”

“给他七成!我不仅要坚实能挡住风浪的舰船,还要希尔尼斯国最优秀的船长、舵手、护卫,要能平安抵达万里之外的周朝!”

“七成?”念鱼傻了眼,低头拼了命地拨弄算盘,想算算这笔买卖是赔是赚。

算到最后,她手指头都抽筋了,可算算明白海神大人迫切归家的心。

“听大人的!”

她直起腰杆。

哪怕送出去七成,不还剩下三成么?

当初他们称得上是一贫如洗,在大人带领下都敢拿出豁出去的决心冲出死亡之海,两年多而已,怎么就胆小至此,怕穷怕到这份上?

现在的他们,能和最吝啬、造船业最发达的希尔尼斯国做买卖,其实一点都不穷,甚至富得流油。

遥想当年……

风急浪涌。

“海妖!是海妖!海妖又要吃人了!”

成年人的叫嚷声,小孩的哭声,数十只木船仓皇地聚在一起,那浪横成一堵墙,如妖魔化身,很快,妖魔变了一张嘴脸。

旋涡忽起,要将整艘船上的人吞没。

“冷静!都冷静下来!”

陆漾喊得嗓音劈叉,脸上是无比郑重严肃的神情:“听我指挥,不要乱!大家不能乱!”

“海神大人,快救救我们罢!”

这是一代代传承留在他们心里的阴影,旋涡愈大,阴影愈大。

这里已经到了死亡之海的边界,海妖兴风作浪不准他们离开。

他们匍匐跪地,卑躬屈膝的样子刺伤陆漾的眼。

这些人算不得世外开化之人,他们贫瘠落后,没见过金银珠宝,没穿过像样的衣服,吃的是海里的鱼,喝的是带腥味的汤水,说是可怜愚昧都不过分。

但陆漾的命和他们紧密相连,她不退,也不愿他们退。

“都起来!掌舵!起来!”

嘶喊声不停,人们盲目地选择听从,不去想这道边界究竟吞没了他们世世代代多少的血肉。

麻绳将更多的人拴在一起,企图不被风浪卷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说来也是可悲,直到不怕死地冲出这片死亡之海,他们才晓得,原来不是海妖作祟,是他们心底的怕。

惧怕被世代相传,于是谁也越不过心底的障碍。人连自己都不相信,怎么能够战胜恐惧呢?

更多的族人笃信,是海神大人的存在震慑了传闻里残忍暴戾的海妖。

他们逃离过去的阴霾,惊险梦幻地冲出死亡之海。

否极泰来,来到一座小岛。

据海神大人说,岛内遍地是宝。

这是海神族发家致富的起源。

短短两年,海神大人教他们经商,教他们打算盘,教他们怎么付出最少,得到最多,教他们心怀仁爱,领着他们做成一门又一门不可思议的大生意。

走到哪里生意做到哪里。

也有人来打劫,被海神大人用妙计收编,队伍逐渐壮大。

大海茫茫,充斥着无数未知。他们需要更坚实能抵达彼岸的船,需要更多财物换取活着的希望。

也不是一帆风顺,遇到不可抵抗的对手,有人死,有人伤,最凶险的一次海神大人与人先后三次赌命,三次都赌赢了才免去血光之灾。

从茉莉国带来的货物七成归入希尔尼斯国的国库。

经商信为本,赶在希尔尼斯国国主改弦更张之前,陆漾提出与国主会面的要求。

布尔达伯爵代为转达。

这一见,陆漾与狡猾的国主相谈彻夜,得到国主比金子还珍贵的友谊。

舰船启航,布尔达伯爵惑然问道:“国主,咱们为何不抢了他们的货物,扣押他们为奴?”

“是啊,为什么不呢?”

听到这反问,伯爵疑惑更甚。

狡猾精明的国主问:“你觉得她是谁?”

他指向舰船上迎风而立的女人。

伯爵道:“她是海神族的族长,被族人尊称为海神大人。”

“那你再猜一猜,她和我说她是谁?猜不出来?”国主转过身:“她是陆漾。是海外诸国心心念念的‘行走的黄金’。”

陆漾?!

伯爵惊诧:“那位不是死了么?”

他担心国主被骗:“万一不是呢?国主因此放他们离开,这……”

“她说她是,巧了,我也觉得她是。”

行走的黄金、陆地财神、无限潜能的宝矿。

等了又等,他们也没等来那人降临,再去探听,得知的是陆漾的死讯。

没能和陆漾做成双赢的买卖,是希尔尼斯国的遗憾,也是海外诸国的遗憾。

“她说得好一口流利的希尔尼斯语,据我所知,那位陆地财神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重要的是,她为他们带来了黄金都买不着的好物。

这生意希尔尼斯国的国主做得很开心,很痛快:“财神没死,又何必做斩尽杀绝的事呢?”

人活着,比死了能带来的利益太多了。

只这份高抬贵手的人情,陆漾好好活着才能还。

这些门道,布尔达伯爵认真想一想就明白了,不由望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海上风平浪静,离开希尔尼斯国,沿途经过几个小国,直到无意看见那面大得夸张的黑金旗,陆漾猛地站起身。

……

“老大,那边喊什么呢?”

“什么喊什么。”

黑金刀客海上游**大半年,眼看再找不到人又该到每年的休养生息时间,他心情烦闷。

自打义妹遇难,陆家派人送来不少货真价实的美物,养肥了他们几千号兄弟。

但他心里清楚,哪怕那位陆少夫人不送礼来,该找的人他还是会找。

他曾经是海上的霸王,后来改邪归正与陆漾意气相投。

人和人相处贵在心诚,陆漾待他不薄,妹媳也待他不薄。

回想妹媳在信里写来的恳切字句,他一个大男人都受不了。

以前是为了一份结义情,坚持到现在,更多的是不想辜负万里外痴心等候的女子。

他家妹媳娶的媳妇有情有义,他怎么也不能认怂。

连月在海上漂,漂得人快要傻了,“我怎么没听见有人在喊?”

恰是此时一阵海风吹来,黑金刀客掏掏耳朵,掏出一团不知何时塞进来的棉絮,他黑了脸:“嘿!还真有人喊?”

“义兄!”

“义兄!”

起头是陆漾在喊,到后头船上海神族的人跟着齐声喊。

黑金刀客听得一哆嗦,一行热泪差点滚出来:“远目镜呢,拿来!”

“来了!”

陆漾趴在船沿:“义兄!是我,是我啊!!”

“好家伙。”黑金刀客吸吸鼻子:“果然是你这兔崽子,你没死?”

你没死实在是太好了。

他虎目泛泪:总算找着了,当你义兄真他娘的累啊!你家婆娘快催死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