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海,用老一辈人的话来说是不可渡过之海,天井村祖祖辈辈的人被困在弹丸之地,如鸟儿囚禁在破旧的笼子。

笼子虽然破烂,可悲的是关在里面的鸟儿仍然无法逃生。

渔船再次出海,这是陆漾醒来后的第八天。

照顾世外来客成为念鱼比出海更要重要的差事。

天放晴,海鸟掠过海面,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脚下生风踩过一条条泥土路,伴着欢声笑语,日头偏移,念鱼端着一碗鱼汤出来。

“陆姐姐,喝完鱼汤罢。”

鱼汤冒着热乎气,味儿是腥的。

陆漾接过破了一角的陶碗,几日的适应她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喝下这碗没多少佐料的汤水。

天井村很穷,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穷。念鱼的厨艺够好,若刻意忽略那鱼儿的腥味,汤还是好喝的,起码保证新鲜。

看她从善如流捧碗喝汤,念鱼坐在她身边,她的任务是陪这位贵客解闷,依着村长的意思,最好是早日让客人振作起来。

她们“走出去”的美梦可全靠此人呢。

“陆姐姐,你是不喜欢说话吗?是的话,我就……”我就少烦你好了。

好歹在人家家里借宿几天,便是这条命也是村子里的人救回来,陆漾待她们很好,小半碗汤水入肚,阳光照下来,她摇摇头。

念鱼没了办法,小声叹了口气“我阿爹刚去的时候我也很难过,觉得天要塌了,阿娘荏弱,这家总要有人撑起来,我们天井村虽然穷,虽然没见过世面,但人是奇怪的生物,别管是走到山穷水尽,也还想活着。陆姐姐,我能理解你。”

陆漾一声不吭地瞥她。

“你身上穿的衣服我们全村人都没见过,不止我们,就是再往十几里的村寨打听,他们也没见过。

“大医师说你肯定是世外来的货真价实的贵人,你的手柔嫩纤长,脸和刚剥了蛋壳的鸡蛋水嫩,你看人的眼神也不一样,你的眼里藏了好多我们没见识过的气象,你是贵人,流落荒村,被死亡之海阻隔回家的路,心里难受。

“我见过困在笼子里的鸟,有些心气高的受不了被囚禁的苦,一头撞死的都有。”

念鱼谨慎道“陆姐姐,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村长说了,你是大鱼送来的贵人,大鱼不会无缘无故把人送到这里来,你千万、千万要振作起来啊。”

她说得一本正经,陆漾听了只想笑“我不会想不开。”

“……”

念鱼眼神狐疑,对这说法象征性地信了半分。

“我是有家有业的人,谁想不开我都不会想不开,我要跨过那片海。”她站起身,眼神坚毅“我要回家!”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回家,我要冲出这片海域,死亡之海又怎样,它困不住我!”

念鱼蹭得站起来“你想清楚了?!”

不怪她一惊一乍,是陆姐姐自打晓得来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与世隔绝的地方,消沉了好几天!她都怕她一不留神去上吊!

“想清楚了。”陆漾拍拍袖子“在大周,还有人等我回去,包括你们。”她笑“我不知为何你们笃定我是那个‘贵人’,但你们既然肯信我,我就当一当这贵人。”

非亲非故,却被整个村子的善意包裹,陆漾是聪明人,天井村的人肯将所有的希望压在她身,她绝不会辜负就是!

“太好了,太好了!”念鱼眉眼飞扬“我去喊大祭司,她等你很久了!”

大祭司。

天井村的大祭司是活了上百岁的老人,三十年苦修,三十年尝试沟通天意,三十年寻觅走出‘囚牢’之法,已经很久没出过那间石屋。

陆漾醒来的当夜,石屋曾传来一道讯息,是关乎这位外来人的。

唯有等外来人看清现状并且有冲出死亡之海的决心时,大祭司才肯与之相见。

天井村的村民盼这场会面盼了很久了。

大祭司也不单单是天井村的祭司,是方圆百里人人尊重的前辈。

渔船赶在黄昏前归来,这次运气不错,网回来的鱼儿处理好能吃好长一段时间。

“村长!石屋的门打开了!”

村长,也是这艘船的船长惊得抬起头,半晌,和大医师交换眼神,昂首阔步地往石屋方向走去。

久闭的门敞开,陆漾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屋子里摆着一道石桌,一个蒲团,穿着黑衣服的大祭司站在蒲团一侧,橘色的光芒透过墙壁开出的窗子照亮此地,也照亮大祭司苍老的容颜。

发是雪白,慢慢睁开的那双眼映着明亮光辉。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在如此有威严的长者面前倨傲,陆漾俯身一礼“见过大祭司。”

“抬起头来。”

陆漾身子站直,从容不迫地与之对视。

大祭司认真看她,像是要隔着血肉看破她跳动的心房。

夕阳一寸寸变沉,石屋有了两分昏暗,陆漾满心不解地挑起眉,方要开口询问,却见这位活了上百岁的老人神情激动地放下她的‘权杖’,匍匐跪地“海神大人,请您带我们离开罢!”

赶来的村长、大医师等人顶着脑门上的汗朝里看去。

看到大祭司谦卑匍匐的姿态。

心魂惊颤!

“老人家——”

陆漾弯腰去扶,竟没扶动。

她惑然地看着跪地的老人,心有所感地转身回眸,门外乌泱泱的人跪下来。

余晖不再,天幕低垂,很难形容这一刻她的所思所想,流落荒村,仿佛为上苍厌弃,没有精良可抵御风浪的舰船,没有威力巨大的长筒大炮,没有惹人拇指大动的珍馐,什么都没有。

有的是粗布麻衣,是海里捞上来的鱼,是日复一日的艰难苟活。

陆漾以为她很惨了,可回头看着跪下来的村民,再看看大祭司颤抖的肩膀,她恍然明悟原来是曾经的她过得太好了。

她不懂当地人对海神的热切信仰,不懂这些人为何对外来人持如此态度,然而她切身明白一点溺水者,会死死抓着救生的浮木。

因为那是活下来的仅存的希望!

这些人,祖祖辈辈生活在此,也许早已尝试过无数走出这片海域的法子,经历过无数次的失败,只能将目光投向更远的‘世外’。

她垂下眸子,想着远在大周的妻女,想着年迈受不得刺激的祖母,想着无数指望陆家存活的百姓、商户,困惑的眼睛燃起光亮!

“都起来罢。”

她声音年轻有力。

大祭司搭着递来的手臂率先起身。

所有人跟着站起来,看着陆漾,眼睛好似在仰望神明。

“那我们就一起努力罢!”

陆漾笑了起来。

人们在她明媚的笑容里得到了些许安心,大祭司举起权杖,附和道“听海神大人的!”

莫名其妙被推上“海神”之位,陆漾微囧。

当晚,她郑重换下那身值钱的锦衣,珍而重之地封存好,像封存她光鲜亮丽的过去。

天明,念鱼走出门来见她穿了一身粗麻衣,细麻绳绑着高马尾,额头光洁,桃花眼奕奕有神。

她实在没见过比“海神大人”还美的人。

几日后陆漾在大祭司那里见过了村民信奉的海神像,怎么说呢,和她长得还真有几分相似,她摸摸鼻子,借了大祭司的权威,召集方圆百里的村落。

她要化零为整,人多才能力量大!

当然,仅仅借着“海神”的名头是不够的的,现阶段她要拿出令人信服的能力,要改善村民生活现状,成为他们的主心骨,更要定制地图,看看被死亡之海封锁的领域究竟有多大。

这是对她的考验。

为了回家,为了不负众望,陆漾只能迎难而上!

而在遥远而繁华的大周,出海搜寻的十几支队伍只回来了两队,在海上漂泊多月,依旧没探听到少主的下落。

被海水吞没的人,或许早就死了。

只是这话他们不敢说。

这话没人敢说。

少夫人积威甚重。

洛阳城飘起鹅毛大雪,脚下烧着地龙,一段压抑的沉默过后,冷淡的女声隔着屏风传出来。

“知道了。”

桃鸢抱着怀里的女儿“下去罢。”

“是……”

陆漾遇难,多少人等着看陆家的笑话,老夫人承受不住至亲离去之痛,她这一倒下,闹出来的乱子不小。

是桃鸢站出来接下这个烂摊子,扛住了最风雨飘摇的时候。

“阿娘……”

陆翎扯扯她的衣角,不大的小娃娃,似乎已经从漫长的时间反应过来疼爱她的另一个母亲,丢了。

“阿娘没事。”桃鸢将陆绮交给堆雪,弯腰抱起她。

大雪纷飞,迷乱泱泱洛阳城。

陆老夫人喝完最后一口药汤“鸢儿呢?”

“少夫人去巡查在京都的商号了。”

鱼嬷嬷伺候她坐起身,用帕子为她擦去唇角残留的药渍。

“患难见人心。”陆老夫人慨叹道“辛苦她了。”

她又问“偱香呢?”

“苏女医还在研究带回来的东西。”

她的命是陆漾救的,无论陆漾活着还是死了,她都要完成她吩咐的事。

苏偱香神情认真地窝在炼药房精研各类香膏。

皇宫,御书房。

李谌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心头缀满烦躁——凤凰罹难,太子又不争气,世家尾大不掉,心野了,行事未免张狂,他的御令颁布时而还要受阻,对于一个心怀雄心壮志的帝王来说,无疑是天大的羞辱。

他再次怀念陆漾还在时对世家的掣肘。

如今他的凤凰没了,镇偱司统领也跑了,崔莹和宋拂月固然好用,到底没桃鸢精明。

他这个皇帝当得难受极了。

人才难得,李谌望着窗外愣神,一炷香后,他嗓音沙哑“去请皇后来。”

陆尽欢来得很快。

陆家的小羽毛再过几月就要满两岁,帝后成婚也快要满两个年头,陆尽欢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野心,观察下来,李谌也渐渐明了。

总而言之,此人可用。

“见过陛下。”

“起来。”

李谌秋后病情加重,哪怕有国师为他调养身子,见效缓慢,他操心的事太多了,若能当个富贵闲人,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但……

为人君者,哪能当一富贵闲人呢?

那是对天下的不负责。

这是他的命。

他看着他的皇后,沉声发问“尽欢,你来帮朕可好?”

尽欢笑意清淡,陆漾这一失踪,连月发生的事使得她身上的气质肉眼可见地有了变化,她玩味地看着一身病骨的陛下,李谌握着她的手,许诺般温柔“你来帮朕,朕也帮你。”

世人总道帝后夫妻情深,但他二人心知肚明,虽是夫妻,两人之间从无爱情。

那何为夫妻呢?

身在皇家,至疏至亲,最需要防备,也最不需要防备。

她听懂他的承诺,轻声道“好。”

“少夫人,宫里送来的信。”

桃鸢百忙之中抬起眉眼,信拆开,一目十行看完,她面无表情“你回去告诉娘娘,陆家愿永远做她坚实的后盾。”

腊月初八,在半数朝臣口诛笔伐声中,陆尽欢入崇英殿辅政,常伴帝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