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村,阖村以打渔为生,靠天吃饭。天还没亮,念鱼跟着几位叔伯出海。

依照天井村的规矩,只有男人有资格出海捕鱼,女人要在家织布或做些旁的营生。

不知多少辈传下来的铁令,海妖喜吞食女子,想在海上得到丰收和平安,渔船上就不能有女子。

这铁令一辈辈传下来,到了念鱼这一代破了例。

念鱼亲爹死在几年前的海难,传言他出海那日私藏了女人家的肚兜,惹得海妖大人发怒收回他的性命。

全村都对此笃信不疑,是以每回出海都要再三检查,免得一去不回。

起初没人同意念鱼上渔船,此乃关系一船人性命的大事,谁敢贸然开那口?念家没了当家的男人,留下孤儿寡母确实可怜,可谁的命不是命?老祖宗还能骗人不成?

直到念鱼饿晕在街上、念鱼她娘险些投井自尽,村民们动了恻隐之心,由村长出面,开坛问天。

让老天决定这对母女的死活。

结果是上苍同意念鱼跟着大部队出海。

出海是有危险的,村里的女人没一个敢踏上那艘修修补补的旧渔船。

与天争命是男人的事,天井村多少年都是这样的规矩,所以当地的女人死了男人,改嫁的很多。

念鱼她娘不愿改嫁,于是念鱼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就得撑起这个家,像男人一样去冒险。

她是生手,哪怕从小跟着阿爹学习捕鱼的技巧,但真正接触大海的机会,这是头一回。

海面平稳,海风微咸,太阳出来照在一张张期待紧张的面孔,念鱼在叔伯帮忙下撒网收网,活蹦乱跳的肥鱼被密网张罗起,更大程度激发渔民捕鱼的热情。

他们只要肥鱼,不要小鱼,偶尔网着小鱼仔,念鱼便负责将这些没长大的小鱼丢出去。

从早到晚,渔船这次收获不小,加之念鱼卖力,听话,好学,船上的男人们对着倔强的小姑娘高看一眼。

又连着三次出海,念鱼正式成为渔船一员,每一次的收获都有属于她的一份。

她能撑起这个家来,念鱼她娘不再想着寻死觅活。

天晴,容大娘抱着被子出来晒在长长的竹竿。

天井村家家户户都是矮墙,隔壁浣洗衣服的妇人直起身来瞧见容大娘的身影,高高兴兴打招呼:“你家念鱼出息嘞!”

容大娘从丧夫的悲痛缓过来,日子重新有了盼头,听到这话她咧开笑:“你家宝儿也很厉害!”

两妇人互相吹捧一番,都很满意。

日头一点点西移,过了晌午还没听见渔船回来的喜讯,容大娘在织布房忙碌许久,等出来,那轮金乌已经快要沉入海平线。

风平浪静的海上,渔船准备返航。

远处飘来一道黑影,念鱼大喊:“等等!”

“怎么了?”

“你们看,那里好像有条大鱼!”

大鱼?

人们举目望去,却见那黑影速度飞快地驶来。

“是飞鱼怪!”

‘飞鱼怪’是天井村的人对大鱼起的别称,意思是这鱼在海里又快又怪,渔民每逢出海遇到此鱼,都会喜不自胜,因为这鱼在他们眼里是吉祥和平安的兆头。

大鱼停在渔船附近,离得近了,渔民们惊奇出声:“那又是什么?”

念鱼道:“是个人?!”

“快救上来!”

村长,也是这艘船的船长立即发话。

人救上船来,大鱼绕着渔船游**几圈,依依不舍地离开。

渔船上都是汉子,仅有念鱼这么一个女苗苗,现在,又多了一位。

天井村的渔民看傻眼,他们活了几十年,所有人加起来的寿数好长好长,却没见过一眼穿着如此漂亮的姑娘。

那精细的衣料,哪怕被海水浸泡,还能看出不菲来。

飞鱼怪这是给他们送了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女人,还是遭遇海难的女人,船长沉声道:“她还活着吗?”

医师声音诧异:“还没死透。”

“返航!”

……

“回来了回来了!渔船回来了!”

村里的孩子们远远见着渔船高兴地手舞足蹈。

容大娘一路小跑着赶过来迎接女儿,凑过去定睛一看,大医师命人抬着担架走在最前头。

是谁受伤了?!

女人们的心不由提起。

念鱼跑到阿娘身边:“没人受伤,是飞鱼怪给咱村送人来了!”

正说着,听见大医师喊她,她朝阿娘笑笑,一溜烟跑没影。

“飞鱼怪给咱村送人?”容大娘喃喃自语:“还有这等怪事?”

天井村笃信天意,大鱼勤勤恳恳送人来,说明这人命不该绝。

大医师连着几天没合眼,村里的人对住在念家的‘奇人’满了好奇,每天都有人跑去看。

“见着没有?”

“见着了!是个……”女孩挖空肚子里的存货,笃定道:“是个很贵气的女人!”

贵气?

这真是稀罕了。

天井村穷得只能靠捕鱼为生,别说这辈子,上上上辈子的先人们都不晓得“贵气”俩字怎么写,这流落海上被大鱼送来的人怎么就能贵气了?

“那衣服,那脸蛋儿,还有那双手,漂亮!”

“啊?那是有多漂亮?”

被水泡了的人能有多漂亮?

没见着的女孩子撇撇嘴不信。

眼尖的瞧见念鱼走出家门,上前拉扯着儿时玩伴的衣袖:“念鱼!念鱼你快过来!”

念鱼被扯进人群中心,耳朵里嗡嗡嗡的,待捋出头绪,她笑得牙不见眼:“这么和你们说罢,里面的人,长得和海神一样美。”

和海神一样美?

这可比人们之前说的“贵气”“漂亮”玄幻多了!

有海妖自然有海神,海妖是吞食女子的恶魔,海神是捍卫无数人家园的神明,神明高高在上,凡人哪能比肩?

有人说念鱼说话太夸张,也有人想亲眼见识见识。

“不行,人还没醒,大医师说了,这两天是关键期,病人不能被打扰。”

她强硬起来是真强硬,毕竟是整个天井村唯一的“女渔夫”。

没人过得了她这关,好奇的女孩子们纷纷作鸟兽散。

天井村关于那位病人的传言又多了起来。

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说法传出,说得越来越离谱,偏偏真有人信。

容大娘从村长和大医师口中得知养在家里的女人实乃贵人,说不得是天井村走出世外的大机缘,于是和村长夫人见天儿伺候祖宗似的伺候年轻的女人,求爷爷告奶奶的盼着人逢凶化吉。

“人还没醒?”

大医师摇摇头。

村长皱着眉头,抽了口旱烟:“咱们的草药呢?再去熬一碗喂过去。”

他净说外行话,大医师当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以为那药是大风刮来的?说熬就熬,说喂就喂?”

他状若土狗地蹲在地上,摆摆手:“没啦!生死由天!”

天井村年长的村民们这一晚没敢合眼,守在念家的小破院子发呆。

他们困在这破落村子太久了,久到“走出去”成为一种执念。

海上是危险的,海妖吞食了无数女子,海神沉寂多年,这日子过得枯燥憋屈,他们做梦都想闯过这片海,看看外面的天。

大鱼不会平白无故送人来。

这是天意。

天要救他们天井村!

天一定要救救他们啊。

……

念鱼困得眼皮打架,迷蒙间看见木床板上的人手指动了动,她揉揉眼,死盯着不放。

盯得眼睛发酸,她心头起了失落。

看错了啊。

她打了个哈欠,哈欠没打完,这回她看清楚了,拔腿往外冲:“村长!大医师!人醒了!”

嗖嗖嗖!

后半夜的小破院探出不少脑袋,人挤人挤在念家的门口,胡子花白的老者睁着浑浊的眼:“真醒了?”

“她手指动了,我没看错!”

豁!

寂静的天井村一下子热闹起来。

人们为外来人起死回生的命运感到雀跃,年长的则跪下来感谢上天,留下这弥足珍贵的生机。

他们靠打渔为生,他们也厌烦以命换取口粮了。

老村长淌下两行热泪,大医师笑着抚须,道他没出息。

夜还是这夜,有些东西却不同了。

是什么?

是盼望。

一代代的人,在这里有盼头了。

陆漾昏迷半月,辗转醒来。

念鱼捏着湿布为她擦脸:“你醒啦?!”

“……”

陌生的姑娘,陌生的打扮,陆漾避开她的举动,桃花眼轻撩,被围在床边的人们吓了一跳:“这是……”

“你还记得你是谁么?”

冷酷了大半辈子的医师掐着疑似温柔的语调,村民们身子哆嗦两下——村里谁没被大医师劈头盖脸骂过?这人一朝转性,太吓人了。

“记得。”陆漾一手扶额,意识到身上的衣衫被换下,不等她开口,容大娘抢先道:“别担心,是我和村长夫人帮你换的。”

村长夫人和蔼地点点头。

陆漾浑身无力地躺在那,昏迷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那是海啸。

骇人又忽如其来的天灾。

天灾降下,再好再坚固的舰船也难逃其害,死了好多人,舰船破了个口子,有水漫进来,修补船舱的工人被风浪卷走了两位,她只来得及救下苏姨。

那是商队启程回家的时候,老天和她们开了天大的玩笑。

就在所有人以为天灾过去,旧事重演,风疾海啸中是人们凄厉的叫喊,他们在喊她的名字。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她不知道。

“我是陆漾。”

“陆漾?”大医师笑吟吟:“好名字。”

“你没听过我的名字?”

“没有。”

“……”

看她表情,大医师心有猜测:“你应当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陆漾自嘲一笑:是啊,极厉害,陆地财神嘛,却在海里翻了船。

“我猜对了?”

村长受不了他们一来一回的客套,用他健壮的身躯疾走废话连篇的大医师,满心的热情从眼睛漫出来:“你是从外面来的?外面什么样?外面那些人都和你穿一样的衣服?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你能带我们走出这片海吗?”

他话音落下,屋子里的氛围也变得不同。

所有人满怀期待地望着这位外来人,这是大鱼送给他们的人啊!

这样的眼神陆漾很熟悉,这样孤注一掷近乎颤抖的希望,她在很多人眼里见过。

她抿唇,问出醒来后的第二个问题:“这是哪儿?”

一时间,最热情的村长也扭捏起来,他看看大医师,大医师装聋作哑,不耐烦了干脆背过身。

村长夫人慢慢低下头,容大娘闭着嘴。

所有人的态度奇奇怪怪,像是陆漾的话触犯了他们心头的隐秘。

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地方。

陆漾心想。

最后,她看向年轻的念鱼。

念鱼手足无措。

这人睡着还好,醒了,那双桃花一样的眼好似淋了水雾,就这么直接看过来,看得人心生不忍。

没人说话,念鱼清清喉咙,小声道:“这是天井村,附近的这片海,也被称为死亡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