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下了第一场雪,细细薄薄地铺在砖石、屋顶、树梢,冷风一吹,漫天飘扬雪粒。

婚期在即,两个当事人似乎都没放在心上,每天都有其他要忙碌的事,陆漾早早结束与陆家商号各位管事的会议,裹着裘衣,抱着暖手的猫迈入守拙院的门。

“见过少主。”

寒蝉堆雪纷纷同她行礼,陆漾问:“姐姐呢?在忙什么?”

寒蝉捂嘴笑,小声和她汇报最新消息:“主子在给未来的小主子缝贴身小衣服呢。”

“缝衣服?”

陆漾酸酸的,吃起没出生孩儿的醋:“我去找姐姐,你们自去忙罢。”

这话堆雪听懂了,少主的意思是要她们没事别来捣乱。

她也想笑,早先不了解时还以为陆地财神是多么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后来见识过她的为人,又觉得实在没陆漾脾性更温和的财神了。

这会嘛,她看得可比寒蝉明白多了,陆少主对她们小姐追求之猛,大献殷勤,哪有半点乖巧温顺?

一颦一笑一个挑眉,活脱脱地都是在勾。引人。

她家小姐定力真好。

“奴告退。”

陆漾看她们走开,郑重其事地整敛衣领。

叩门声起,甜润的嗓音一并流进来——“鸢姐姐,方便我进去吗?”

桃鸢忙着穿针引线,闻言轻笑:“进来罢。”

一进门温温暖暖的热气往脸上熏,陆漾关好门扇,走了几步挑开珠帘看到未婚妻淡雅娴静的面容:“怎么想起制衣了,咱家又不缺这些,仔细累着。”

“闲着无聊,一不能撰写文稿,二也无甚乐子可瞧。”桃鸢话比平时多了一些。

橘猫懒洋洋趴在陆漾腿部眯眼打呼,猫随主子,也是好长一条,看着一人一猫其乐融融的情景,她快速收好最后一针:“来看看这衣服怎么样?”

衣服自然是好的,料子柔软,针脚细密。

陆漾接过来仔细打量一番,好奇道:“还有什么是鸢姐姐不会的?学问高,女红好,不像我,只会做生意拨算盘赚取一些小利,说难听点就是一身铜臭味的商人。”

她自我贬低快要低到尘土里去,桃鸢听不得这话:“声名赫赫的陆地小财神,你赚取的是‘小利’,谁敢说能赚‘大利’?”

“什么陆地小财神呀。”陆漾就喜欢她偏着自己说话,劲头上来收不住:“我在海外算是有点名声,但在大周,人们大都听过陆地财神,可有多少人能把陆少主和我本人联系在一块儿?

“我的名声,在这京都怕是连谢六郎都比不得。风华逼人谢六郎,外面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人家是满身风华,我呢,我是满身铜臭。”

她耷拉着眉眼,明面看像受委屈的大狗狗,背地里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只等着人开口夸她、赞她。

桃鸢看破她的心思好心没戳穿她,再者戳穿有什么好的?

她和陆漾因着这样那样的缘分多少有了三两分挣不断的情愫,陆漾的性子是她喜欢的,长相是她喜欢的,抛开年岁不合适,若真放在枕边疼着哄着悦心悦身,还算是枯燥生活惹人惊艳的乐趣。

她这人活得一向简单明了,有人待她以真心,她回之真心,有人待她冷情,她回之冷情,从不做无谓的消耗。

愿意陪小了她八岁的女郎玩,是看到了或许心动的可能,愿意一试。

而让三两分的好感化作无瑕疵的爱意,可有得熬。

陆漾说不怕熬。

桃鸢从那日的记忆走出来,淡笑:“你和他不是一路人,和他比什么?

“风华逼人谢六郎,再是风华,能让人吃饱喝足有房子住有粮食囤吗?风华,那是吃饱了、撑着了,才会想去关注的事。

“众人都赞风华,其实所谓的美名不过是上下嘴皮磕碰,不能不看重,不能太看重。

“你肩上背负的责任比他大多了。”

陆家安稳,世俗经济安稳,皇朝盛世才能持续。

陆漾歪头聆听教诲,桃花眼温柔情深:“然后呢?”

“然后我觉得他根本不配和你相比。”

陆小少主绷着的苦脸再也维持不住,笑了:“鸢姐姐,我是第一个被你哄的人吗?”

桃鸢竟然认真想了想:“算是第二个。”

“第一个是谁?”

“你猜一猜?”

陆漾笑意微凝:“不会是桃二小姐罢?她可算不得好人,说她狼心狗肺都是轻的。”

桃鸢幼年曾用松子糖哄过当时的妹妹桃筝,一晃好多年了,桃筝算计了她,不再是她的妹妹,桃鸢也背弃宗族离开桃府,不再是桃家的嫡长女。

“瞧我,哪壶不开提哪壶,鸢姐姐肯定不喜欢那人。”

“哪人?”桃鸢笑看她。

“谢六郎啊。”陆漾小心挨着她的肩:“谢家已经和桃家订婚了,谢六郎是桃二小姐的准夫婿,而我……”

她指着自己,眉开眼笑提起婚事:“腊月,我们也要成婚了。”

桃鸢感慨地摸她脸:“娶我,你会后悔吗?”

“不会。”

陆家每任家主、少主,按照家规只能有一位正妻,不准纳妾,除非妻死,为妻守节三五年后可以再娶,陆漾这一生就打算娶一个桃鸢,多余的她应付不来,心就那么大地方,更装不下,没地儿装。

“鸢姐姐。”

看清她眼底的灼热,桃鸢下意识逃避,只一霎又强迫自己莫要躲开,她径直看过去,看到少年人想靠近、担心被拒绝的羞赧。

心里忍不住想笑。

陆漾凑近她:“鸢姐姐……”

猫儿一样的软绵柔弱,只差伸出粉嫩色的小肉垫。

桃鸢被她一声声喊喊得心肠酥软。

她在浩瀚书海里拜读过圣人教诲,亦见识过风月,男男女女调情的法子熟稔于心,最天真无邪的少女时期也曾设想过效法书中的人物展开一段旖。旎美好的爱恋。

可她二十六岁了,迟迟没等来那人。

陆漾出现的很及时,不算早,又算不得晚,刚刚好赶上女人雍容明丽的花期,刚刚好花期未逝,还给得起浪漫和欢愉。

“怎么?有话说话。”

陆漾爱极了她此刻的眼神和语调,她与女人打交道不多,但要说什么样的女人最美,她敢拿陆家金库发誓:鸢姐姐这样的人间最美。

自信、从容、大气,哪怕身处劣势总能反客为主,冷冷淡淡,不爱说话却自眉眼散发很强的攻击性。

击中她的心,将她的神魂都轻松俘虏。

上天确是善待她的,在她最落魄茫然的时候,送给她最美最合心意的伴侣。

“鸢姐姐。”她吐字轻柔:“我能亲亲你吗?”

她指着嘴唇。

像前方打仗的兵士请求统辖她的军官。

正正经经里带着隆重。

桃鸢睫毛轻眨,还有心说玩笑话:“你看,你果然是对大着肚子的女人抱有不良企图。”

这话说得陆漾脸红。

胖橘被她挪到其他空地,免得沉沉的猫儿影响她之后的发挥。

做完这些她抬眸笑笑:“未婚妻妻,大周朝律法承认的关系,是可以在婚前亲亲的。”

她开始和桃鸢摆事实,讲道理。

讲到猫儿再次打瞌睡,桃鸢受不了她絮叨,怪喜欢这个连想要亲亲都很温吞计较的小女郎,一手环在她脖颈,四目相对,还没怎么着,两人奇奇怪怪地抿唇笑起来。

“你笑什么?”

“那你在笑什么?”

陆漾眼睛明亮:“我在笑我是不是很没出息,怎么看着你不做什么就开心地像个小傻子,你不会嫌我傻罢?”

“不嫌弃,只要你一直都这样傻。”

“鸢姐姐,我还没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想和哪样的人过一辈子?”

桃鸢不假思索:“喜欢不算计我,在我面前没心眼,傻得可爱,忠贞有趣的人。”

陆漾眼睛弯成被咬了一口的月亮:“我都符合,姐姐喜欢我。”

“不一定哦。”

“怎么不一定?”她急道:“我可以用很长的时间去证明。”

桃鸢不喜欢听说得天花乱坠的承诺,喜不喜欢、心不心动是很直白的事,不需要解释,更不需要伪装,当下她更在意陆漾何时才会亲她。

是轻轻柔柔缓缓慢慢的亲,还是像那晚激烈急不可耐想吃掉她的亲。

她不反感欲。望,她欣赏想就做的人,欣赏那种勇敢、坦率、一往无前的气魄。

“姐姐。”

陆漾抵着她额头,呼吸交织,情意氤氲:“姐姐闭眼。”

桃鸢双眸轻阖。

窗外梅雪嬉戏交缠,冷风忽来,吹皱落在屋檐的薄雪,庭院内的荷塘水面结了一层冰,太阳出来,冰面隐有融化的迹象。

人世间的静谧与喧嚣与陆漾再无干系。

“姐姐,你喊喊我。”

“陆漾。”

清柔,悦耳。

两颗想要靠近、不甘寂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