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客厅,提着菜篮子、扛着半袋子番薯的百姓们齐聚一堂,门外慢慢响起脚步声,所有人齐刷刷抬头看过去——

陆少主与陆家准少夫人携手登门,绯红与银灰交相辉映,眼目如星,一人热情,一人冷淡,站在一处气氛刚刚好,个头也般配。

陆漾、桃鸢甫一站定,叩拜声如潮。

“老人家,何须行此大礼?快起来!梅贞,把人扶起来!”

堆雪跟着去扶人。

“多谢陆少主,多谢桃姑娘,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他朝高中,必来庄园向二位再行道谢。”说话的是位穿着洗得发白儒服的男子,想来是个有志气的,开口就说“他朝高中”。

陆漾双手托起下跪的六旬老者,听到这话桃花眼扬起笑:“我是喜欢有志气的,但我所做不过举手之劳,当不起诸位拜谢。

“要谢,你们谢鸢姐姐罢,是她二十年如一日的苦学,寻着机会才将肚子里的学问掏出来,将圣贤的心血教诲还给天下。

“陆氏有的无非是一颗惠民的心,旁的就是几辈子花不完的钱财。

“诸位也知世家欠了陆家的债,朝廷刊印的每本书籍都有我陆氏作为贴补,所以每本书赔本只卖三文,使家贫之人也能读得起书,没鸢姐姐鼎力相助,单凭我、凭陆家,怕是有心也无力。”

她把大部分功劳丢给桃鸢,面对许许多多人的好意,桃鸢撑不住面上的冷色,美眸映出笑。

“先时不知姑娘是怎样品性我还在私底下议论过几句,今日蒙受姑娘大恩,得见姑娘心性高洁,某愧不敢当。”

那男子弯下腰来认真致歉,思及桃鸢背弃宗族一事,有感而发:“世人对姑娘生了误解,有我武三遍在一日,必回为姑娘据理力争一日。”

背弃宗族,天地不容。桃禛那日在门口喊的那句话听见的人不少,甚而此刻怀揣心意站在这的人,多多少少哪个没有嘴碎的时候?

但人不能忘恩,他们受了桃鸢和陆家的恩德,就得时刻谨记在心。

是桃鸢默出一本本古圣先贤的巨作,是陆家承担了朝廷的亏损,站出来做了亏本的买卖,减轻读书人的负担。

这是恩,惠泽一代代子孙的大恩。

面对一双双或自责或内疚的眼,桃鸢笑容清淡:“都过去了。”

往事已矣,她从不活在昨日。

她这里过去了,骂过她的、指责她的、议论过她的人,他们心底过不去。

明明皎洁如月明的才女,却被世人好挑三拣四的嘴说成狠心无情不认祖宗的人,一个真狠心无情的人,又怎会心怀苍生?

他们在桃鸢这里感受到宽广的胸襟和格局,如一面镜子,照出来人性本来的狭隘。

陆漾作为陆家少主毫没身份架子地起身送了这些人一程,看着他们走远,看着他们背影消失在蓝天白云下,她扭头笑:“鸢姐姐好气魄。”

都过去了。

什么人才会永远向前看?不计较曾经的得与失?

桃鸢轻抚衣袖:“他们谢我,无外乎是他们尝到实际的好处,若没好处相馈,你说,他们可会谢我?赞我?”

不等陆漾回答,她道:“不会。世人偏爱道听途说,多数人被固有的认知束缚了手脚,缠住了脑子。

“一代代人都认为背弃宗族天地不容,为何没人去想我为何放着好好的世家嫡长女不做,偏要做一个被口诛笔伐的罪人?

“因为这本身就不在他们思量之内。我是谁?我做对什么做错什么,与他们何干?都不如给他们一本书,给他们一杯干净的水来得实惠。陆漾,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鸢姐姐在说财帛利益动人心,利益决定立场,决定人言。”

陆漾年少执掌陆家,走到哪儿几乎都被旁人笑脸相迎,在这方面的感知不客气地说比桃鸢还要深刻一些:“所以说无需管旁人怎么言语,做一个对世道大部分人有益的人,时机到了,积累到了,自有人歌你颂你,双手捧高你。”

桃鸢眼睛漫开笑,转过身去:“随他们说罢,好的坏的,我是我,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是我?”陆漾觉得这话有意思:“鸢姐姐果然与旁人不同。”

她吹捧起人来眸子闪着亮光,过分白皙的脸蛋儿绽开不作伪的笑容,灿若春日明丽盛开的花,花香不重,却让人赏心悦目,不忍伤害。

陆家的宝贝凤凰蛋,守拙于外,藏锋其中,精明地占了便宜还得有人帮她数钱,陆家用钱买来了钱买不来的好名声,至少此事过后臣民对于陆尽欢为后不便再置喙。

这就是名声的好处。

桃鸢点在她眉心,看破不说破:“我有些累了。”

陆漾乐于做她的护花使,挽着她的手臂往守拙院走:“鸢姐姐,咱们的婚事你想怎么办?”

“怎么好看怎么办,人生头一回成婚,当然是往漂亮里弄。”

“这我擅长,鸢姐姐交给我尽管放心。”

“你真不嫌弃我大?”

桃鸢好奇问道。

陆漾眸子潋滟开水光:“女大三抱金砖,我陆家有钱,娶媳妇更要抱好多金砖,八岁再合适不过,总归能迎娶姐姐为妻,是我的福分。”

她小嘴抹了蜜一样甜,堂堂少主,陆地小财神,总这般捧着人说话,桃鸢喜欢她的率真直接,偶尔也会被她炙热的情愫熏得脸红,忽然道:“你耳朵红什么?”

“有吗?”陆漾捂着耳朵:“你看错了。”

小女郎红着脸睁眼说瞎话,桃鸢摸摸她的脸,指尖划过她手背:“快松开。”

“松开做什么?”

“我想看。”

陆漾呆在那:“你真想看?”

“那你给不给看?”

陆小少主沉吟稍倾,捂着的手松开,烧红的耳朵暴露在半空:“给你看。”

桃鸢上前一步指腹揉搓她透红滑嫩的耳垂。

耳垂是敏感的地方,至少对于陆漾来说是,她身子颤了颤,倏地抬眉对上那双清寒的眸,觉得自个很没出息,咬着下唇不吭声。

“你怎么不出声?”

陆漾瞥她,桃花眼乖顺勾人:“我怕你觉得我不正经。”

“这和正不正经有何关系?”

桃鸢喜欢少年人年少鲜嫩的皮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更知道她这样陆漾是舒服的。

肌肤相触,温软遇见滑嫩,陆漾猝不及防地哼了哼。

微扬的音儿,春心**漾。

桃鸢莞尔:“你口口声声说可以解决我所有需求,陆漾,你这是说大话了。”

刹那,陆漾好似再次见到踏秋夜那晚见过的焰火,明亮的,闪烁着隐忍和嚣张的光芒,满身反骨,撕碎了所有端方。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头野兽,有人关着,不时放出来,有人能关一辈子,有人片刻都忍受不了。

按照世家的标准如此的桃鸢是野性难驯,按照陆漾自己的标准,她心里敲着小鼓,明白这是鸢姐姐随性而起的撩拨。

撩拨,总比拿你当个孩子好。

她欢欢喜喜地笑了:“鸢姐姐,你不是试过么?我有没有说大话,你才是最清楚的那个。”

桃鸢眼神微妙,不明白她哪来的自信。

一晚就被榨干的人也好意思当着她的面拐着弯儿夸她自己好用。

好用归好用,不经用。

一晚就坏了。

没出息。

“鸢姐姐?”没看着她强忍害羞的模样,陆漾自觉不对劲:“鸢姐姐,你怎么这般看我?”

不好刺激少年人头回知人事的满足和自得感,桃鸢凑近她耳畔,嗓音冷得很,冷到极致透着一丁半点的戏谑:“陆漾,你有没有去过春柔坊?可见过里面是怎么伺候人的?”

春柔坊?

天可怜见的,陆漾傻怔在那:“我、我不寻花问柳……”

不愧是老夫人捧在掌心的宝贝乖孙。

桃鸢暗暗满意:“改天我带你去。”

“什么?!”

陆漾没去过春柔坊不代表她不知春柔坊是招待女客纵。欲狂欢的地儿,小脸一会白一会红:“我只喜欢你,不喜欢和其他姑娘拉拉扯扯。”

十四岁那年去海外谈生意差点被当地女豪商带去不正经的妓馆,她退后半步,语气竟然嗔怪:“鸢姐姐,你怎么能学坏呢?你有我一个还不够,是太瞧不起我么?”

她话里话外都有“我很能干我最厉害”的隐秘张狂,桃鸢看不懂她的张狂。

惑然的眼神踩了猫尾巴,陆漾表情受伤:“你不相信我?”

她上上下下瞅着腹部微隆的美人,不知该往哪下手来证明她在某事上的英勇,她做了十八年的少主,没被任何人小瞧过,就是面对天子拨算盘的手都沉稳有力。

争强好胜是陆家人刻在血液里的本能。

“你迟早会知道的,鸢姐姐,我对你势在必得。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你腹中孩儿的另一个母亲。”

她倔强地红着眼,每个字音节都咬得清晰,像是不好咬在桃鸢肩膀,只能折磨自己的牙关。

年岁不大,心气不小。

意识到把人逗毛了,桃鸢不想着如何哄人,反而扬唇笑得开怀。

她笑得甚是好看,冰山融化为春水,眉目舒展,眼睛倒映着陆漾的影。

陆漾沉醉在她的笑容,一时看呆。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你这样的人。”

“啊?”

她回过神:“鸢姐姐说什么?”

“没什么,我要回去绣嫁衣了。”

风吹落梅,陆漾打了个寒颤,看寒蝉堆雪一左一右护着桃鸢离开,她愣在原地摸摸发烫的耳朵,暗道好险。

好险她就真咬上去了。

如同那晚鸢姐姐咬她似的。

白齿红唇,细细腻腻的亲昵,呼吸交织的温存。

她越想越多,凝神思考桃鸢这个人——冷冷淡淡,却会调戏她,会冲她柔柔地笑,会揉她耳垂,放纵她亲吻她胸间的白梅。

这应该是对她存着好感罢?

起码不讨厌。

谈情说爱没有经验的女郎便是书本上的知识都没对方丰富,只能凭着一腔热血,莽撞小心不回头。

她迟迟没跟上来,桃鸢思来想去原地驻足。

“陆漾。”

她轻轻念了一声。

陆漾福至心灵地扬起眉梢,细长的两条腿飞快朝她跑去。

“鸢姐姐,我和你一起走。”

看她小跑过来,跑得风吹乱发丝,冬日里明媚鲜色,一颗痴心滚滚发烫,桃鸢淡声问道:“你和我一起走?做什么?”

“去你房里,咱们一块儿绣嫁衣。”

桃鸢眼神幽幽:“你不会想对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行不轨之事罢?”

风呛了嗓子眼,陆漾弯腰咳得脸耳脖俱通红,咳得眼泪淌出来,她泪花朦胧:“鸢姐姐,你好爱欺负人!”

“说说而已,别当真。”

陆小少主深吸一口冷气,灵机一动凑到桃鸢耳边:“姐姐,倘我对你的心不变,始终专一热忱,我其实是有机会的罢?”

得到你,霸占你,温暖你的心,夜夜拥你入眠。

成年人的考量远比少年人多得多,桃鸢回眸看着这个闯入她生命的女郎。

陆漾大气不敢喘,身子绷得笔直。

哪有人真不怕付出所有得到一场空呢?

她也想美梦成真,也想得偿所愿。

喉咙耸动,嗓子眼微干。

没人知道短短的十几息内桃鸢想了什么,想了多少。

风中传来一声简洁短促的回应——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