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

宋徽跪在地上没敢动弹,小脸雪似地白。

寒风冷梅,再衬着那一地的薄雪和姑娘家雪一样白皙清透的脸蛋儿,颇有一番妙趣,只这妙趣陆翎无福消受,咳得心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出了身热汗,脸红红的,矜贵里藏着好些外人没见过的委屈。

她动了动嘴唇,想喊人起来。

宋徽不敢抬头,一丢丢的胆子只敢用余光瞟,小心谨慎的模样气得陆翎心酸又想笑:“怕什么?你给我起来。”

得了准允,宋家姑娘提着裙摆起身,许是心惊胆战骇于太女殿下的威势,以至于心慌意乱起身也没起好,踩着地上薄薄半湿的雪,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看她好不容易站稳了,陆翎提着的心堪堪放下,对眼前人没了脾气。

就这么怕她?

她是老虎还是吃人的狮子啊!

陆翎心里顾自闹着别扭,很有一种热脸贴人冷屁股的羞恼尴尬。

察觉她心情不美,宋徽吓得湿了眼眶,心底也在恼,却是在恼自己没出息,番两次地在人面前出丑。

她不想再和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女殿下多言,满脑子想着逃。

陆翎眼疾手快地捉住她手臂。

她忽然出手,惊得宋徽低呼一声。

飞鸟掠过梅梢,碎雪扑簌簌地缀了两人满头,画面诡异地有了‘白头偕老’的韵味,意识到这点,陆翎转恼为喜,声色温柔下来:“宋姐姐,慢点,小心地滑。”

“……”

宋徽惨白的脸倏地涨红,舌头打结:“殿、殿下……”

“我在呢。”

宋徽尝试着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几次未果,咬着唇别过脸去不肯再看某人一眼。

陆翎年少初动心,怕人跑了,更怕彻底得罪她,眉眼上挑,笑道:“我松开你,你不要走,可好?”

看她点头,陆翎放开她,只手为她拂去发间薄雪。

冷淡的香味从她衣袖散发出来,又与此间的冷雪红梅相得益彰,大抵是这味道足够清雅,宋徽忍着惧意小觑她,眸子倒映太女殿下清渺若仙的身段。

原只想看一眼,未料看出神,投出去的视线仿佛定格在那,很难收回。

陆翎暗暗得意,唇角微微上翘,身姿越发挺拔出尘。

像什么呢?

宋二姑娘心神摇曳,像书本里写的坐拥仙宫的小仙君,不大的年岁,气势够强,脸长得也怪迷惑人心。

尤其笑起来,竟然会显得纯情温柔?

洛阳城关乎前女相的传言多如春日柳絮,宋徽没那个荣幸一睹前女相的卓然风采,可见其女知其母,这对母女的确是世上不多的好颜色、好气韵。

待意识到正对着谁发呆,她猛然倒退半步:“殿、殿下……”

陆翎收回手,语气很是遗憾:“我就那么可怕?让宋姐姐避之如虎?”

宋徽不善言谈,当下又要行礼。

“好了。”

一来二去,陆翎再是好性也禁不住烦,十五六岁的女郎哪来的那么多的耐性?

她吐字清润:“你再动不动下跪行礼,孤便罚你。”

“罚?”

宋徽登时不作声,腰杆慢慢挺直,宛若惊弓之鸟时刻警醒着。

陆翎倏地浅笑,歪头看过去:“宋姐姐,我既不是豺狼,也非猛兽,论年纪你长我几岁,宋氏阖族又对女皇忠心耿耿,我喊你一声”姐姐“,就那么过分么?”

她神情真挚,偏偏宋徽低头不看,急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宋姐姐,你再认认真真看看我?”

话说到这份上,于情于理宋徽都不敢再无动于衷,她抬起头,惊觉令人避之如虎的殿下甚至还矮了她半指。

陆翎眼睛闪闪发光:“怎么样,我也没那么可怖罢?”

她一味地讨人欢心,言语间透出年少的蓬勃朝气,宋徽小幅度地点点头,终于矜持地笑了。

“咱们再往前走走?”

宋徽迟疑地看她两眼,自知拗不过,只好跟上。

风雪忽起。

陆翎掀起大氅将人护得严严实实,宋徽心中微动,小声道谢。

“姐姐不必谢。”

在她的庇护下两人顺利来到一处六角亭子,亭子四围挂着厚厚的棉帘,封锁四面的风,亭中心红炉温酒,伴着噼里啪啦的细微爆裂声,宋徽感受到满满的不真实。

陆翎亲自为她斟酒。

宋徽吓了一跳:“殿下?!”

“姐姐安安稳稳坐着便是,赏花宴人多未免聒噪,我只想和姐姐安安静静相处,品品梅花酒,再聊聊诗文里的白雪清月,如此而已。”

酒水满了白玉杯,桃花眼弯出好看的弧度,陆翎柔声道:“姐姐,我敬你一杯。”

殿下敬酒,宋徽岂敢不饮?

酒水入喉,绵柔里带着一股冷香,倒是不醉人。

宋徽的心慢慢放回原地。

她们在这边饮酒谈诗,陆绮那头却是热闹,洛阳城有头有脸的贵女们齐聚此地,赏花宴嘛,该是人间风雅事,但咱们这位陆小少主断断不是风雅人。

她人小嘴甜,身份贵重,说是陆家年幼的小少主,其实和历朝历代宫里出来的皇女没差,甚而这地位还得高上一截。

她提议去外面打雪仗,所有人都得笑着奉陪。

逮不住皇太女,早早和这位培养培养感情也是好的。

多少人明争暗斗地往她跟前凑,陆绮心里明镜似的,来者不拒,并不厚此薄彼,这个是“姐姐”,那个也是“姐姐”,桃花眼翩翩撩人,纯情里带着一股有意无意的坏,便是年少,也害得一众姑娘家脸红心跳。

压根不舍得团了雪球砸这小东西。

“姐姐们再来玩啊!”

她手上利索,一个雪球飞出去恰巧砸在英勇伯家姑娘的胸前,眼瞅着人羞红了脸咽回那声闷哼,眼神往这边含嗔望过来,陆绮头皮一阵发麻,打算蒙混过关。

“砸她!”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声,陆绮一下成了活靶子,转瞬将“东逃西窜”四字演绎地淋漓尽致。

其中砸得最狠的要数赵姑娘,就是那胸前挨了一雪团的倒霉蛋。

陆绮养在家中正儿八经的‘娇娇’,哪是她的对手?求了两声不仅不管用,还惹来更多人的围攻,一时叫苦不迭,感叹自己时运不济。

她在这挨打,

总不能阿姐和未来阿嫂风花雪月,遂一路跑一路扯着嗓子喊。

听到呼救声,陆翎急忙起身:“是阿绮?!”

她掀开棉帘出去。

宋徽这才敢长舒一口气,紧张的心缓缓落回原地。

“阿姐救命!”

“阿姐——”

“啊啊啊啊啊!脚、脚滑,快扶稳我!”

话音未落,不知给哪冒出个腾空飞跃的女侍,春风化雨般地把人揽入怀。

陆绮趴在她肩膀喘气:“哎呦哎呦,吓死我了,还以为这就要摔了。”

“阿绮?阿绮你怎样?”

陆翎冲过来检查她身上有无伤势,把人捧在手心的劲头震得那些贵女们隐约生出后怕,还以为这陆小祖宗真伤了哪儿,各个白着脸不说话。

赵姑娘不自在地上前两步:“见过殿下。”

她出声行礼,后面又是迭声的问安见礼。

陆翎混不在意地抬起眉眼:“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是我玩得太过火,差点没收住劲儿。”陆绮站在雪地踢踢腿拍落肩头落雪,朝那眼露关怀的姑娘挑眉一笑。

赵嘤没胆子当着殿下和陆家诸位家仆护卫的面将掌心雪球砸在小少主脸上,手上微微用力,雪球碎成几块。

婢子款款而来抱着厚实的大氅裹住娇气的小主子,火红里藏着一双亮晶晶乱人心的眼睛,姑娘赵嘤凭着一股与世勋贵胄家不符的悍气直直瞪过去,陆绮登时笑得牙不见眼,觉得她好玩——这一会羞嗔一会凶悍的样儿,变脸呢?

气氛很沉默。

贵女们拿捏不住陆家姐妹的心,此时离去又心有不甘,真要做点什么,竟失了胆气,旁的不说,皇太女这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和她比起来,也难怪更多人喜欢和陆小少主玩。

起码陆绮年幼,见人分笑,同样是桃花眼,她望着人时是让人又爱又恼的纠结,换了殿下,必然是教人望而生畏的谨慎。

太女妃谁不想当?

问题是殿下眼里可没她们。

宋大姑娘默默瞥了眼侧立一旁的嫡亲妹妹,心尖上的酸水不住往上冒。

真不知殿下看中二妹什么了?

她咬咬牙。

宋徽朝她大姐笑了笑,宋徵视而不见。

庄园里再度起了风,作为此次宴会的东道主,陆绮

领着人进了一处梅园,稍作休息,又起了别的心思。

“阿姐,和我们一起来玩如何?”

她团好一个雪球放在陆翎掌心:“你也笑一笑,否则我这会上的兴致全被你吓没了。”

她还等着那谁谁再来砸回来呢。

把人吓跑了,她还怎么玩?

接过雪球,陆翎无奈笑笑:“若是磕了碰了,看你怎么和曾祖母交代。”

“磕不了,这么多人呢。”她懒得费口舌,弯腰顾自团雪球,再抬眉,笑嘻嘻问:“分队来战,谁和我一队?”

玩是一定要玩的,年少的情分不都是玩出来的么?

贵女们琢磨来琢磨去,一半走到陆翎身后,一半站在陆绮身边。陆翎好多年不这么玩,可能陪妹妹一起开心,她乐得放纵一回。

“宋姐姐,你跟着我,不要乱跑。”宋徽的回应声还没传出就散在风雪,陆绮瞥她一眼,心想:这么胆小,吓一吓没准魂儿就丢了,阿姐好的这一口,她实在是不懂。

她好生将她团好的白白胖胖雪球放在地上,娇声道:“咱们这回,是嬉闹也是比赛,既然是比赛,必要有彩头。”

她随性地扯出系在腰间的白玉,随手向上一抛白玉落回掌心:“不如这样如何?咱们每人拿出一件小物放在匣中,到时候无论输赢,双方每人都可盲选一物作为战利品。这样有趣味,有**,还能交友,才不枉咱们闹上一场,你们说呢?”

“好!”

“这主意好!”

多数人来这就是为扩大交际圈,这玩法正中下怀,贵女们开始精心准备放入匣中的小物。

十六口一模一样的檀木匣子打乱顺序放好,只听一声哨响,陆绮藏在假山石背后最先探出头。

啪的一声,一枚雪球刚好砸在她脑门。

她倒吸一口凉气,睫毛眨呀眨,抹了把碎雪,又吸吸鼻子,大喊:“谁砸的我?”

周遭静悄悄。

一只橘猫猫大摇大摆从雪地走过。

准头极好胆子极大的赵姑娘悄摸摸伸出手:“我。”

陆绮认得这声。

“看打!”

雪球循声飞出去,惊得过路的橘猫猫毛都炸起来。

看她们有来有往闹起来,贵女们放下矜持一同参战。

陆翎护着宋徽且战且退,另一头陆绮又被赵姑娘丢了满嘴雪,气得小祖宗脾气压都压不住,满院子都是她们咋咋呼呼的声儿。

“别跑!”

“你给我站住!”

赵嘤砸了人就跑,一不留意栽在雪地,被紧随而来的陆绮骑在背上往后衣领塞了把雪。

“看你还敢不敢往我脑门拍,胆儿肥得你——”

她还想再得意几句,哪料一阵大力涌来。

赵家是武将出身,头几年还随女皇出征偏僻之地,拿下几座小国,是实打实的军功。

英勇伯个女儿,大女儿养得糙,嫁的也是武将,二女儿养得莽,几次惹下大祸,后来实在没了法儿,投奔江湖做了盟主夫人。

最后便是这捧在手上的小女儿。

因前面两个女儿养得太大意,轮到这小女儿,那是费心费神地想养出名门淑女的风范。

怎料这淑女风范只养出一个唬人的表皮,乍一看挺像样子,换个眼瘸的没准还能看走眼将其看成一朵含羞草。

换个眼尖的约莫早就识破她狗尾巴草的本质。

赵嘤是学武的好苗子,平素被压着学绣花书法,难得出来一趟透透气却被这么个拈花惹草的小混蛋欺负,索性不再让着她,内力运起,陆绮摔了个后脑着地。

亏了这雪厚实,怎么摔都没事。

候在不远处的女侍看了几眼,就见她们的小主子萎靡一阵后麻溜爬起来,撵狗似的追着赵姑娘满地跑。

她追赵嘤也就罢了,还牵连了宋徽,眼见她的太女阿姐尊贵地仿佛庙里放着的玉像,一不做二不休扯了她未来阿嫂当护盾,和人咬耳朵说悄悄话的功夫赵嘤的雪球已经砸过来。

毫不意外地砸中宋徽。

“宋姐姐!”

陆翎再不能置身事外,庙堂里放着的玉像也有玩雪仗的一天。

“好阿嫂,帮帮忙。”

陆绮小声求助。

宋徽耳朵臊红,偏偏奈何不得拿她当护盾的陆小少主,一则陆绮太过年幼,她长了她好几岁,二则陆绮讨人喜欢,身子骨又是洛阳城出名的娇。

她可不敢像英勇伯家姑娘一样打起来什么都不顾,于是便能看到娇娇弱弱胆小的宋二姑娘红着脸张开手臂护着娇娇俏俏的陆小少主。

和老母鸡护小鸡仔似的。

几次躲过雪球攻势,猫在她身后的陆绮眼睛转了转:“好阿嫂,你是不是站错队了?”

“啊?”

宋徽臊着脸皮欲要纠正她,给她十八个胆子她也不敢当陆绮的阿嫂啊!

刚要言语,又有雪球掷来,她护着陆绮生捱了几次,冻得手脚都发僵。

“谢了!”

大约是她人太好,性子还有点呆,陆绮不忍再欺负下去,她想了想,或许从头到尾这位宋二姑娘都没意识到在受欺负。

她笑了笑,一溜烟从宋徽身后跑开。

“宋姐姐!”

陆翎在空中不断交织的雪球阵势里赶过来,握着她冰冰凉凉的手,急忙问道:“没事罢?”

宋徽看到她又想起那句“好阿嫂”,脸红得和猴屁股有一比。

“宋姐姐?”

啪!

陆翎背后捱了一下。

陆绮叉着腰大笑:“阿姐,你要小心哦!”

“殿下!我来帮你!”

茫茫雪地,赵嘤不知给哪儿窜出来,左右手齐上阵,砸得陆绮这朵小娇花想骂人。

“……”

羊都不能认着一只薅呢,你怎么净逮着我一个人砸呢?

可惜她不是赵嘤的对手,最可恶的是哪怕各位姐姐跑过来帮她助阵,到头来还没砸过赵嘤一人?

简直离谱!

你吃大象长大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