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水。

十年后,宫庭深深。

六角雪花洋洋洒洒从高空坠落,洛阳城的初雪来得悄然无声,宫道上来往的内侍、婢子垂首低眉地朝前走。

偌大的皇城,在女皇精心经营下,纪律严明,固若金汤。

由小窥大,陆景之昌隆稳固,早非曾经的李周可比,偶尔大景角落里跳出三两个顽固不化一心报效李周的前朝余孽,甚而掀不起半点火花就被国民扑灭。

陆皇的统治稳如泰山。

结束早朝,陆翎着四爪蟒袍回到东宫,一入门,宫婢们围上来,伺候他褪下穿在身的雪白大氅。

“殿下可要再用些吃食?”

“不用。”

昔日的小团子经过岁月洗礼长成少年人的模样,满身矜贵。

婢子抱着她的大氅退开,鼻息间闻到殿下袖口散发的徐徐清香,没忍住羞红脸。

十五岁的陆翎,得天独厚,容貌像了桃鸢八分,只有两分是长在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朝中上了资历的老臣每逢见到这双眼,就会想到离开帝都、带着前女相周游列国的某人。

更别说她简直是桃鸢的翻版,随随便便杵在那,举止谈吐,总让人不敢轻忽。

少年储君,积威仅在女皇之下,是很稀奇的事儿,也足以说明这些年的深宫岁月没有虚度。

她眉眼比少时精致许多,话少了些,身子抽条似的长,气质冷淡,于是那双多情眸也成了冷情眸,冷不防望过来好似要看进人心里去,看破世上一切的诡诈伎俩。

这就是陆翎,大景国的太女殿下。

外面纷纷扬扬飘着碎雪,婢子为殿下递来一杯热茶,陆翎捧着茶安安静静坐在窗前:“今儿个可是曾祖母进宫探望的日子?”

“回殿下,正是。”

陆翎抿了口热茶,冷清的眸子飞快闪过一抹期待。

明明半月前曾祖母还在宫中住了几日,才多久,她又想得不得了。

“你们先下去。”

“是。”

没了外人,陆翎眼里映出笑。

曾祖母来,那她娇气包的妹妹也会一起来罢!

想着‘好久不见’的家人,她的心仿佛要跟着外面的雪花一同飞起。

“女皇陛下到——”

内侍尖锐的声忽然响起,陆翎站起身。

风雪遮人眼,陆尽欢被宫人簇拥着踏入温暖如春的含章殿。

“阿翎见过姨母。”

“快起来。”

十载为帝,陆尽欢魂里飘着的妩媚渐渐被威严取代,她握着陆翎的手往宫殿深处走:“听云碧说你这两日没胃口,怎的了,可是御书房的膳食不合你心?”

“还好。”

她一怔,失笑:“什么叫做还好?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

眼看陆翎垂眸不语,陆尽欢忍下心底的担忧,抬手抚摸她清减的小脸,小声问道:“姨母没招你罢?”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谁又敢想呢?手握生杀大权说一不二的陆皇会对着她的继任者这般温柔慈爱。

陆翎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脸。

尽欢猜测一二,倏地福至心灵地猜测:“铭阳侯要将他的次女许配给张家小子,你喜欢宋家女?”

“……”

皇太女殿下别扭地别开脸:“孤不喜欢。”

啧!

“骗谁呢?”

女皇陛下好不正经地捏捏小殿下的脸,感受到一脸的滑嫩,登时羡慕嫉妒,故意拿话激道:“朕也觉得宋家女与张家小子男俊女美,实乃天作之合。”

“姨母……”

怕她当真一道圣旨赐婚,陆翎急得扯她衣袖。

陆尽欢总算知道她这两天不好好吃饭的症结在哪,摇头笑笑:“怎么一晃就这么大了?还知道喜欢别的姑娘了。真该让你阿娘教训你一顿,喜欢就是喜欢,不去争取,难道还等着小美人主动送到你怀里?比起你,你母亲当年可勇敢多了。”

她提到了阿娘和母亲。

陆翎眼神透着浓稠化不开的想念。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人人艳羡的储君之位是母亲为她买来的。

她还知道,当年为确保下一任帝王出自陆家,为不伤这些年的情分,也为了永绝朝臣借男宠达到目的的野心,姨母主动喝了避绝子嗣的药。

她七岁入宫,养在深宫八年,前几年阿娘和母亲时常来陪伴她,再大一些能站到朝堂上去,她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双亲。

直到希尔尼斯国与大景进行友好的商贸往来。

有了世上最精良的舰船和最高的造船技术,景国航海事业发展迅速。

而阿娘和母亲为她、为这个国家做得太多了。

她们也是人,也会累。

朝堂稳定后,阿娘执意挂印西去,每隔两年都要和母亲去到外面走走。

算算约定好的时间,来年三月份她们就会赶回来为她庆生。

“好了,不要想了。”陆尽欢揉揉她的脑袋:“还是想想怎么哄你的小美人甘心做你的太女妃罢。”

“……”

陆翎蹙着眉:“都说我不喜欢她了。”

口是心非。

陆皇懒得戳破她。

与此同时,陆家的小少主扶着曾祖母,冒着风雪坐上宫里早早送来的銮驾。

“这天儿真冷,曾祖母您冷不冷?”

前朝短命的先皇已经死了多少年,陆家的老夫人看起来还是精神抖擞,越活越有奔头,陆家不需要她操心,阿绮瞧着虽然娇气,却继承了阿乖惊人的天赋,做起事来很有一家少主的派头。

陆绮为曾祖母戴上毛茸茸的鸭绒手套,眼睛亮晶晶的:“很快就能见到阿姐了。”

她的姐姐,大景国的皇储。

陆老夫人满目慈母地抚摸她的手背,笑道:“是啊,很快就能见到了。”

风雪沿着銮驾而过,宫道冗长,车辙碾压过积在地面的碎雪,发出咯吱咯吱的松软声,大雪茫茫,宫城静默矗立。

东宫门外,陆皇凌然立在石阶之上,身侧是隐隐高至她肩膀的皇太女殿下,另一侧空置,宫人们有规矩地候在她一步之外,雪花落在屋檐,经风吹,飞雪挂在尽欢微弯的眉毛。

看着不远处匀速驶来的车驾,这个在帝位上稳坐十年的女人眉间露出愉悦的笑。

一日为皇,为天

下主,喜怒好似也跟着湮灭在无尽的时光,也唯有当着至亲的面,她才能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为帝者孤。

而那些年总是陪在她身畔的少女早已不在,她下意识看了眼身侧位置,看到的是满眼的物是人非。

也不知最南边的鸭鸭国冬天有没有这么冷?

她伸出手去接雪花。

雪顷刻融化在她掌心,悬在眉梢的喜色被冷风吹皱,添了愁。

她想到一句话——有情人终成眷属。

桃鸢和阿漾如是,国师和道倾道长如是,可这两对的修成正果也是用了好多年。

没有陆漾从生死里闯过一遭,不会震动桃鸢的心。没有那几年的生离死别,她的爱不会爆发出汹涌的势头。

国师也是如此。

国师和曾经的道倾道长破镜重圆,才有了今时的同道之人,恩爱道侣。

陆尽欢仰起头来,心想:那她和她呢?

不脱鸭鸭国的小国主深宫寂寞时是否也会想念她?

她叹口气。

白气瞬间散在风中。

陆翎眉眼一动,去握姨母的手,神情关怀。

这个孩子,人不大,心肠却好。

尽欢摸摸她的脑袋:“乖。”

“……”

陆翎收回担忧的视线,她好似懂得姨母在想念谁,但那已经成为这宫中的禁忌,不可谈。

若是母亲在这儿就好了。

母亲最会开解人,尤其是关乎情爱的事。

銮驾愈近,陆尽欢眼里溢出笑来。

帘子掀开,小小年纪的陆绮率先从里面跳下来,一身锦衣,脖子缠了一圈毛茸茸的围脖,头上戴着白绒绒的帽子,帽子还有两只耳朵,打远看去像是一只可可爱爱的白老虎。

陆翎一见到妹妹就笑了,忍不住上前两步,大喊:“阿绮!”

什么储君风度,什么君子翩然风度,一股脑竟全忘了。

陆绮倏地扬起头,桃花眼漂亮得很,漫着星子的璀璨光辉,两条长腿迈开,悬在腰间的金算盘跟着发出清响:“阿姐!?”

陆家的小女儿陆绮,从来都是一个不顾世人眼光的怪胎,生在富贵窝,养了一身的臭毛病,娇气、慵懒、特立独行、喜欢闪闪发光的物什,譬如黄金、珍珠、玛瑙、红宝石。

爱她的

赞她眼光独到,颇有陆侯之风,不喜欢她的倒不会骂什么满身铜臭味儿,而是骂她是个懒货。

可偏偏陆绮懒归懒,一年到头里若是动身行商一趟,得来的利益比那些所谓的勤人要多得多。

于是这‘懒货’也成了坊间戏说之语。

嫉妒她的才会骂她懒,敬佩她的多赞她聪颖,羡慕她能有此等‘懒’法。

陆绮性子娇,人也懒,尤其冬天不爱挪窝,这次随曾祖母入宫,她步子迈得比谁都快,几步到了陆翎身前。

姐妹俩你看我我看我,陆翎个子抽条长得快,足足高了陆绮半个头,但陆绮脸白唇润,活得要比皇太女滋润,两人看来看去,欢欢喜喜抱在一起。

难得陆翎这些年性子渐冷,竟也笑得和朵花似的。

“祖母。”

陆尽欢摒弃帝王之尊,一如往年恭谨地搀扶老夫人。

陆老夫人不愧是陆家的老夫人,定海神针,寿数长,人也康健:“吾皇近日可安好?”

“安好,见了祖母,这心更好得不能再好。”

“我看不见得罢?”

尽欢笑了笑:“祖母又在打趣欢儿。”

陆老夫人活到至今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看女皇揣着明白装糊涂,索性按下此事不提,说说笑笑地随人入殿。

“阿绮见过吾皇!吾皇万年!”

一看到陆绮,尽欢仿佛看到昔日耀眼卓然的陆漾,那是个就是在夜里看起来也很是华丽的人,没有星光,她眼底却闪烁星光。

“绮儿快起,怎么不喊姨母了?”

陆绮轻笑:“先君臣,再论亲。这是阿娘一直以来教的,绮儿不敢忘。”

陆尽欢笑意更浓,搂她在怀里:“小滑头。”

陆翎也跟着笑,笑过之后,她敛衣下跪:“翎拜见曾祖母,问曾祖母安。”

陆老夫人打进门不止看了她一眼,君臣有别,她急忙扶起这位年少的储君,看她一日长得比一日好,心头大慰:“殿下切莫行大礼,这……”

“无妨。祖母,今日是家宴,没有君臣,只有一家子骨肉。”

家家户户围炉看雪的日子,宫中热闹,大周之外的国土也热闹。

初雪已至,年关就不远了。

南边,不脱鸭鸭国。

这里没有飞雪。

不脱颜穆尔寂寞地看向窗外。

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如今也有了肩扛一国的壮志。

淡黄色的衣袍裹着瘦弱的身子,她眼神怅然,抬手慢慢关上窗。

“国主。”

“进来。”

不脱颜穆尔坐回位子,捧起一盏香茶。

“禀告国主,外面有两名自称国主旧友的客人,是否相见?”

“旧友?不——”她眼神一变:“等等,先请进来。”

“是。”

……

人被带进来。

白色披风,白色兜帽,兜帽落下来,映出两张教人心悦的脸。

不脱颜穆尔先是一惊后是一喜:“果然是你们?!”

“小公主别来无恙?”

陆漾笑眼动人,见到这笑,不脱颜穆尔恍惚生出岁月停留在几年前的错觉。

她一直以来都觉得陆漾生了张好脸,最羡慕的那会还曾巴巴地想看她老去的模样。

结果她的心都要老了,枯了,这人还是没多少变化。

再去看眉目精致同样显得年轻出众的桃鸢,不脱颜穆尔摇头笑笑:“羡慕死你们了。”

小公主?

小公主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陆漾自来熟地找位子坐下,还拉扯着桃鸢坐在她一侧:“羡慕?那就别做这国主了,求一逍遥自在,岂不乐哉?”

“逍遥自在?你说的好听!”

不脱颜穆尔不理会她世俗一闲人的悠闲派头,扭头和桃鸢寒暄:“鸢儿姐姐这是如愿了?”

说话前桃鸢用余光瞥了瞥状若乖巧的某人,未语先笑:“现在的生活是我梦寐以求的,走过名山大川,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

看看这天地之大,再者有心爱之人同游,皆为世间可遇不可求的乐事。”

“那我就放心了。”她又问:“那景相呢?”

身为一国之相,哪能得此清闲?

她心有伤痕,久不理会景国之事,有段时日更是连景字都听不得,是以并不晓得桃鸢挂印离去闹出的风波。

一国之重臣,辅国之能臣,说不干就不干,说走就走,而女皇求贤之心不死,执意不放桃鸢提早离朝,先后派人大海捞针寻找三次,最后还是陆老夫人出面才打消她继续找人的心思。

故连着半月女皇心情郁郁,朝堂之上臣子心情低落,无人不念桃相之好。

甚而还有激进亢奋的书生自发组织舰队欲出海请桃相回朝,再为大景国操劳三十年,此事事出不到半日,陆家无反应,深宫竟有默许之意。

还是年少的陆绮身骑小白马出面,慷慨激昂书生不知体恤她人之苦,又有书生言:“为国尽忠,竟是苦?”

彼时的陆小少主人小心气高,娇娇柔柔地坐在马背,下巴轻抬:“怎不是苦?夙兴夜寐竟不是苦?废寝忘食竟不是苦?为国为民,忧国忧民,不过苦中作乐不得已为之。

“今天下太平,陆皇不世功业之基已定,桃相劳苦,为何不能歇?她若不能歇,便是尔等太废物,以至我大景国朝堂不能离一人!更往上者,她不能歇,是吾皇太废物,以至于君失臣,不能进矣!”

十岁出头的小女郎,言辞锋利至极,讽人至深,不仅骂了一群书生,连当朝女皇都骂了。

好在她后头找补一句,将了众人一回:“但,是吗?”

陆小少主人前‘显圣’一回,慢慢悠悠骑着小白马离去。

离去之后,书生恍然顿悟,不能提出海寻相一事,只拱手赞女皇贤明。

这一出祖母写入信中,陆漾想着她聪明灵秀的小阿绮,眉眼弯弯:“鸢姐姐可不是大景国的相了,她现在只是她自己。”

“辞相?!”不脱颜穆尔为之震惊:“她竟能让你走?”

这个“她”是谁,在座的都心知肚明,桃鸢莞尔:“她自然不让走,但谁也没说,不能偷着走。”

“偷着走?”

脑海浮现两人偷偷摸摸出京离国的画面,不脱颜穆尔忍俊不禁:“倒真是你们能做出来的事,只不过……”

偷着走,那人肯定会很愧

疚苦恼罢!

不坐君位,不知君之思量。做了这不脱鸭鸭国的国主,不脱颜穆尔才慢慢懂了那女人的所思所想。

那是个秉持江山为重,情爱为轻的人。

若懂了陆皇,那么也不难读懂桃鸢辞相之举。

功高盖主,自古没几个有好下场。

而贤明的君王不会放任臣子权势过大。

桃鸢为相伊始便以雷霆之势助陆皇扫平旧世家,安稳朝堂,短短几年引进人才、整饬吏治,威望之高或许到了让君主忌惮的地步。

想通此节,不脱颜穆尔不知该说那女人活该,还是该道她可怜。

最好用的重臣离朝,哪怕离开正合了她心意,多年来的交情放在那,桃鸢陆漾一走,某个意义上陆尽欢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高处不胜寒。

她摸摸腕间泛旧的红绳,若有所思。

看她沉思,桃鸢和陆漾对视一眼,两人眉来眼去好一通,最终桃鸢笑着拍拍不脱颜穆尔的手:“如果想她,不如去看看她?”

“为何是我去看她,而不是她来寻我?”

不脱颜穆尔说着话红了眼:“为何做出让步的总是我?因为她心里装给情爱的地方太小,江山又太大吗?我现在也是国主了,我也有我的子民,我不再是从前那个盼着她能多陪陪我的人,她也不再是她了……”

这番话她憋了好久,久到憋出这番话后压根没时间和机会再说予那人听。

陆尽欢为皇她是服气的,但做一个爱人,她是不称职的。

不脱颜穆尔擦干眼泪,吸了一口气:“鸢儿姐姐,你不要再为她浪费口舌了,我……”

她咬咬牙:“我没有想她。”

自欺欺人的话听起来很是坚决,陆漾歪头笑笑:“那就是阿姐没福,合该这辈子孤枕寒衾,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

小国主气得脸红,眼一瞪:“合着在你眼里,我就只配给她暖被窝?”

陆漾忍笑,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哪敢得罪国主?”

不脱颜穆尔气得捶她,到最后也噗嗤笑出来。

她这当事人都笑了,陆漾索性也不憋着,省得被憋坏。

“你呀你,没出息!”

“是啊,我是没出息,倘有出息,哪至于被欺负的这般惨?”

她自认了“没出息”,心里憋着坏:“陆侯年少时的出息也胜不过我半分,咱们半斤八两,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她提到陆漾‘年少时’,一时,陆漾再不敢当着她的面放肆,一脸乖巧:“是,国主说得极是。”

而后被桃鸢横了眼。

瞧着她们你侬我侬甜如蜜的情景,不脱颜穆尔心里酸酸涩涩。

最怕忆往昔。

在鸭鸭国逗留小半月,妻妻二人再度启程,固然不舍,终有一别。

不脱颜穆尔亲自相送。

“回罢!”

陆漾站在甲板朝她招手。

夕阳西下,有情人并肩而立,看得鸭鸭国的国主热泪盈眶:“真讨厌,来来走走的。”

她吸了吸鼻子,碍于一国之主不好当着子民的面哭鼻子,佯作被风沙迷了眼,转身离去。

“国主……”

“怎么了?”

她说话瓮声瓮气的,若不是人多,还挺想回房哭一哭。

否则憋着难受。

她有几年没见鸢儿姐姐她们,就有几年没见那人了。

该死的陆尽欢!

她咬咬牙,逼回眼泪。

“国主……”忠心的宫人假装看不见国主红了眼眶,低声道:“那边,又送信来了。”

那边?

不脱颜穆尔心上被故友撬开的一道缝越来越大,她喃喃道:“不知说了,不必知会我么?”

是不必知会,她们也不想知会。

只是……

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眼见国主为情所累,她们哪里忍心?

想当年还不是国主的公主殿下是王宫里最爱笑的姑娘了。

“信送到南殿了。”

“谁准你送到南殿的?”

“这……”宫人跪地:“奴婢有罪。”

“……”

当了几年的国主,不脱颜穆尔还是受不了底下人毕恭毕敬的滋味,她只是不热衷国事,又非嗜杀的昏君,摆摆手:“没说要降罪于你,起来。”

“谢国主宽宥。”

打知道南边又送信来,她很是心不在焉,逛后花园逛不出趣味来,或许离了那个可恶的女人,她是一点喜庆味都品不出了。

她愈发讨厌陆尽欢。

更讨厌自己的死心塌地。

烦躁心起。

“算了!不逛了!”

逛来逛去,烦死了!

她挥袖离去。

至于去的是哪,国主不让人跟,是以无人知道。

……

南殿的门被推开。

不脱颜穆尔愣怔地站在门口,举目陷入长时间的惆怅。

要说她与陆女皇,有情有爱,无恨无愁,最新鲜欢愉的那段日子,甚至过得蜜里调油,不分彼此。

又是为何造成如今的局面?

分隔两国,隔着漫漫山河,隔着明月风雪,是她单方面地将对方划入不愿与之往来的范畴。

她错了吗?

她没错。

哪个女人忍受得了陆尽欢那样的狂人?

她不是她的臣子,不是她万里山河其中的一片地,她是有思想有私心的人!是人啊!冷了要拥着心上人一起盖被,饿了要同桌进食。

不脱颜穆尔抬起的腿慢慢放下。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尽欢,面对她写来的书信。

即便这些年有意不去理会,她也晓得,南殿放着很多很多的信。

她也不敢想,一个满脑子黎民、国土的女人,忙到谈情说爱的功夫都没有,忙到一次次允诺又背诺的人,是怎么耐着性子腾出时间和她写来一封又一封的信?

她和她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有一些风花雪月,曾经的风花雪月这几年日日夜夜反复品咋,也快品得没滋味了。

多年未见,如今连她写来的信也不敢见。

不脱颜穆尔索性坐在门前的石阶,兀自发呆。

她想,她要不要和陆尽欢重归旧好?若是重归于好,是不是还要过守活寡的日子?她昔日过不下去,

再来一次就能过下去?

……

风平浪静,舰船航行。

陆漾不自量力地捏着棋子和对面的美人对弈,再次满盘皆输,她抬起头,笑容满面:“鸢姐姐说,是重归旧好,还是再吵一架?”

“有情人之间,哪有重归‘旧’好一说?”

“怎么没有?”

桃鸢笑着重开一局,让了陆漾三子,看她落子,这才道:“若是归‘旧’好,那么迟早有一日还会破裂,要么是比旧日更要好,好到舍不得破裂,要么是吵得更凶,心死如灰,老死不相往来。”

“嘶!这么严重?”

“谁说不是呢。”

陆漾拈着棋子一心两用:“小公主这一去,姐姐要不要和我赌一场?”

“怎么赌?”

桃花眼故作轻佻地扬起,她轻声道:“我赌不脱颜穆尔这一去结局必是好的。”

“我倒不觉得。那我就赌她这一去会彻底死心。”

“赢了,姐姐当允我一事。”

桃鸢抬眸,笑她坏心眼不少:“输了呢?”

“输了?可不能输!”陆漾煞有介事:“输了,不仅我少了一次良机,阿姐这辈子都得单着了,输不得输不得。”

“那……万一输了?”

“没有万一。”

桃鸢好气量,旋即挑眉:“没有万一,那你和我赌什么?不如不赌。”

“当然要赌!这样好了,我赌咱们归家之日她们早已和好,感情升温,旧怨已消。姐姐赌她二人还在僵持,没个解决法子。”

“好。”

她毫不迟疑地应了,陆漾觉得狠狠地占了大便宜,不好意思道:“姐姐是在让着我?”

桃鸢轻哼一声,顺手吃了她棋盘大片子。

“哎呀!这不作数不作数!”

“……”

好好的棋盘黑白棋子皆被打散,陆漾与旁人对弈尚算得上个中高手,与桃鸢对弈,就只剩一个“臭棋篓子”的名声。

且这人年纪越大越爱耍赖,偏生桃鸢爱惯着她,惯得人无法无天,动不动爱搅局。

“下棋没意思。”

桃鸢搂着她腰,容她靠在自己怀里:“那你说什么有意思?”

“姐姐近前来,我细细说给你听?”

“哦?”

两人头挨头,迎着海风说悄悄话。。

景国,洛阳。

一入腊月,年味儿便慢慢有了,守在东宫的皇太女殿下正执笔认认真真与身在海外的双亲写信。

她面容严肃,早不见先前见亲人时的雀跃,整个人的气质沉下来,时而拧眉,时而又含蓄一笑,写到要紧处下笔犹如有千钧之重。

唬得伺候在旁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

“再研点墨。”

她头也不抬地说道。

宫人握着墨锭抓紧时间干活。

陆翎再次敛袖蘸墨,想说的话诉于纸上怎么也说不完,写到宋家次女,她面露苦闷,与母亲求教讨得美人归的妙法。

写到三四行,又觉此事在信中提及有不郑重之嫌。

转念又想,媳妇都快没了,还要郑重有何用?

姨母竟真有撮合宋家女与张家子之意!

这怎么能行?

她愁得不知如何下笔,苦闷良久,干脆破罐子破摔,有什么说什么,反正是说予母亲听,母亲昔年追爱比她更要辛苦,总不会笑话她。

这一写,写到暮色四合。

云碧执灯烛而来:“殿下……”

“嘘,退下。”

她谈兴正盛,云碧作为她身前得宠的侍婢,不敢惊扰,遂悄声退至几步外。

陆翎洋洋洒洒写完十几页纸,顿觉沉甸甸的心事有了寄放之所。

与母亲寄信求助是她想到排解愁烦的一法子,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阿娘和母亲此时不知顺水到何地,完全指望她们来助力,不够妥当。

“殿下,该用晚膳了。”

陆翎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压下满心愁烦,起身前去用膳。

与此同时,陆氏庄园。

陆绮也在陪老夫人用膳。

“曾祖母,宋家女生得当真貌美?”

她这话逗笑陆老夫人。

“你现在可晓得关注‘貌美’了?”

陆绮眼睛弯成月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总不能因我年少,便不知‘貌美’罢?曾祖母这话有些偏颇。”

她常年陪着老夫人,甚得人喜爱,其人在经商一道上天赋高,爱笑,除了是个磕不得碰不得怕疼怕到离谱的娇气包,其他地方都很有陆家人的风范。

陆老夫人不和小孩计较,笑道:“半年前本该有机会见一见宋家女的,也不晓得是哪个小懒猫窝在被子舍不得出门,这不,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见不着喽。”

“可别呀!我还给帮阿姐出谋划策呢!”

“你?帮你阿姐?”

老夫人疑惑道:“这和你阿姐有什么干系?”

“……”

一不小心说漏嘴,陆绮捂脸,还要做‘垂死挣扎’:“没有没有,和阿姐并无干系,是我单纯想见宋家姐姐一面。”

她一个小孩,便是再是聪颖,哪够陆老夫人一眼看的?

思忖几息,老夫人道:“殿下确实到议婚的年纪了,她看中了宋家女?”

“……”

陆绮“哎呦”一声,直接和曾祖母坦白。

说起陆翎和宋徽的那点事儿,其实也就宴会上的一面之缘,两人最亲近的距离是站在一臂之距,可谁让陆翎眼尖呢?直直地看准有只毛毛虫扒拉在姑娘发顶。

于是伸手去捉。

这一捉可谓快准狠,绿色的毛毛虫捉下来吓得宋氏女脸都白了。

一面之缘姑且算是‘美人救美’,落到最后的结果不大好。

自此宋氏女对太女殿下心存感激,也心存畏惧。

“阿姐别提有多郁闷了。”

陆绮呲着小白牙笑,声娇而清脆:“一国皇储,怕她的人很多,但怕得有风情的不多。”

说到这她笑得和只小狐狸似的:“阿姐这是‘见色起意’!不安好心!”

“你这张嘴,又在胡说。”

老夫人嗔道。

“我哪有胡说?”陆绮坐在摇椅散漫地摇晃小腿,一身懒骨头:“她啊,就是怂,不敢言明,偷偷喜欢人家宋姐姐,又偷偷埋怨人家宋姐姐,曾祖母想啊,好歹她也救了宋姐姐一回,得到的却非亲近,而是远离,而且,我实在闹不懂,宋氏女胆子如此小,如何能被阿姐看中?阿姐这喜好,委实与常人不同。更与我不同!”

“你?”

老夫人埋汰她:“你人不大,倒是比你阿姐有出息了?”

“曾孙可有大出息!”陆绮难得坐起身,一脸正色:“她治国,我传家、守业、兴财、利民,岂不是有大出息?”

陆家这一脉,她的作用大着呢。

进能世世代代子孙绵延,退能为国守家,为亲守国,如此功劳,再不济也能被陆家的后人铭记几百年罢!

“你呀你。”

陆绮嘿嘿一笑:“曾祖母怎么不问问我喜欢哪样的?”

老夫人一心惦念陆翎的婚事,分出心来问道:“那曾祖母问你,我家阿绮喜欢哪样的女子?”

“第一——”

陆绮伸出手指:“第一类人,万万不能是心有七窍的聪明人,第二!断不能是冷冰冰还得要我一股脑往里凿开冰才能对我笑的冷情人。第三!不要比我还娇气的人。第四——”

“等等,你先等等!”

陆老夫人回过味来:“你这小东西,第一二类人,不就是在说你阿娘?第三类人,又在说人家宋氏女,你——”

“孩儿是有道理的。”陆绮盘好腿振振有词:“第一类人,如阿娘,我降不住,第二类人,我又没母亲那般的好温柔耐性,我巴不得旁人来哄着我,又怎会要去哄旁人?反正以后喜欢我的人多了,不愁没好的。至于第三类,曾祖母瞅瞅阿绮,这若再迎一位小祖宗进门,自我之后的下一代,岂不是各个身子骨弱?性子娇?人也懒惰?”

“……”

她说得太不中听,老夫人拿起软枕揍人。

年老的鱼嬷嬷捂着嘴在那笑,苏偱香则是明目张胆地笑:“少主心思澄明,想得过于明白了。”

“姨姥救我!”

苏偱香啐了她一声:“老夫人心慈面慈,还能打坏你不成?”

陆老夫人一把年纪之所以比寻常人挺得住,还要多亏了家里有一大乖一小乖,‘大乖’不在眼皮子底下,只有‘小乖’哄她逗乐,作势打了几下,她停了手,问:“三者皆不要,你钟意哪样的?”

陆绮踹了靴子窝在小榻懒洋洋的:“要像曾祖母一样凶的。”

“……”

“噗嗤!”

苏偱香捂着肚子笑。

鱼嬷嬷直接背过身去偷笑。

陆老夫人一愣:“我这样的?”

“我以后的妻子,必要有曾祖母的威风、气魄、好容颜,否则,太无趣,太没用,太愁人。”

她道理一套一套的,不过说到“好容颜”却是实实在在地拍马屁拍到老夫人心坎,她心花怒放,看曾孙是百般千般好:“这样的可不好找。”

陆绮盖着锦被身子往下滑:“是啊,真是愁呀。”

“……”

人不大,身子还没发育全就想东想西,再看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模样,亏了她的双亲都是腰细腿长的美人,否则就冲这副身子骨,还有这怎么都磨不去的懒筋,能不能找到合心的媳妇都难。

“你呀你。”

陆老夫人看她又想呼呼睡大觉:“说你阿姐的事呢。”

陆绮睁开眼:“只要阿姐拿出站在朝堂的勇气,什么女人要不得?”

她这话属实有些道理,阿乖有两个女儿,和小女儿比起来,大女儿勤奋,不娇气,有国之储君的尊贵和担当,又有桃鸢天人般的相貌,只要宋氏女不瞎,晓得太女殿下并非不识情趣之人,事成的几率大着呢。

“曾祖母,宋氏女之容貌,可有阿娘三分?”

陆老夫人记不大真切:“据说是位美人。”

她看向鱼嬷嬷,鱼嬷嬷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办事能力却一如既往地强,不多时,宋氏女的画像被送到老夫人手上。

柳叶眉,狐狸眼,一身书卷气,笑起来倒透着一股子纯。

比不

得阿娘。

陆绮见了兴致缺缺:“阿姐的眼光,比之母亲可差得远了。”

一国皇储,什么样的人不能得?却能因一面之缘惦念至今,以至于心生恋慕,不好言之。

“不懂。”

她摇摇头。

“你当然不懂。”

谈情说爱理论一大堆,细究起来半点用都没有,陆老夫人不好戳破她,回想她之前的所谓标准,不禁生出好奇心来。

她看看阖眼睡觉的陆绮,猜测她会倒在哪个姑娘的石榴裙下。

至于这宋家女……

以她过来人的眼光来看,容貌虽比不得桃鸢,这柔弱的风情确实有资格惹得人一见倾心。

她担心陆翎年少,在太女妃上犯糊涂。

论门第,铭阳侯一家不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女皇生出赐婚的心,也有理可偱。

她盯着宋家女的画像出神。

翌日,陆家举办赏花宴,邀请洛阳贵女三日后齐聚陆氏庄园,请帖分发出去,各家为之欢喜,攒着劲儿想在老夫人和如今的小少主面前亮一亮相。

陆翎也收到了请帖,顺道收到娇气包妹妹写来的信。

赏花宴会上宋家女也会来。

她不住掂量,纠结了几日,直等到不能再拖,这才盛装前往。

“老夫人,小少主,殿下来了。”

“快请!”

陆绮喜不自胜前去迎接,身后的那些浓妆淡抹的贵女跟在后头。

偶尔能听到一句“殿下来了”“殿下果然来了”的言语,宋氏女微微抿唇,她现在听到殿下的名又或看到殿下本人,都会想到那日的狼狈失态,止不住羞赧。

想她堂堂侯爷之女,被一只虫子吓得失色,她低了头,顺着众人屈身下拜,不敢多看。

今日之赏花宴,是陆老夫人为做皇储的曾孙准备的一份心意。

为求陆家安平传世不惹皇室扎眼,她连‘太皇太后’的名分都弃了,但这不包括眼睁睁看着自家孩子因年少脸皮薄错过合眼缘的人。

再者,她希望陆翎‘泼辣’点,不是民间女子泼妇骂街的凶悍,起码也要像陆绮一样,敢说敢做——她这陆家的小少主,人虽娇,性虽娇,做起正事来很是拿得出手、撑得起门户。

想当初李周的废帝还为太子时便不敢向帝王陈明所爱,那是懦弱,

没出息,陆家的孩子不能如此。

可以到最后没走到一起,但不能有遗憾。

遗憾,就是错。

太女在朝政上出类拔萃,在如何讨媳妇上也要有本事。

陆绮落落大方地朝她阿姐挤眉弄眼,顺着她的方向,陆翎费了些功夫方看到躲在人群角落的女子。

帝都权贵多如狗,而能来陆家赴宴的人哪个不是出身名门贵胄?以宋家的家世来看,在外勉强算得上一流,但在这满堂权贵中,也只能算二流。

宋家女胆小,不争,爱读书,不爱出风头,是以有才华不显露,唯有亲近人知。

陆翎不是这亲近人,好在她有个为她尽心竭力的妹妹。

陆绮年少贵为陆家小少主,有上一代的积累,她手下有得是能人,是以旁人见不着的才华,陆家见得着,陆绮见得着,陆绮见得着,陆翎也就能看见。

她衣袖里尚私藏着姑娘在闺房写的一纸诗文,写得确实好。

“曾祖母,您上座。”太女殿下搀扶老夫人坐好,扭头道:“都起来罢。”

“多谢殿下。”

本身能来陆家赴宴这些贵女们便如何如何喜悦,这下不仅见着素有娇名的陆小少主,还见着久在深宫的储君,可谓是意料之中的大喜。

不比陆小少主年幼,她们大景国的好殿下可是到了议婚的年龄。

皇太女之位是正儿八经的香饽饽。

除却这些,殿下本人的品行也是第一流。

眼馋之人众多,却不包括这位宋氏女。

宋徽(hui)兴致缺缺地当个陪客,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在殿下面前混个眼熟,她倒好,安安静静,没甚存在感。

陆翎第三次看向她,众人或多或少回过味儿来,看着宋徽的长姐露出艳羡之色。

宋徵(zhi)受宠若惊,心绪激**,不敢相信此行出门能得殿下青睐。

“你……”

宋徵精神一振。

“你跟孤来。”

说出这句话,陆翎的心跟着提起,藏在袖中的手攥起,眼神充满期待。

陆绮面带笑意,为阿姐感到高兴——总算不是闷葫芦了,再改了这要不得的冰块脸,她很快就要有皇嫂了。

“你……”

宋徵正欲起身。

“宋二小姐。”

宋徽被身畔的侍女悄悄推了一把,神游天外地茫茫然抬起头。

陆翎鼓足勇气走到她身边:“孤有一事不明,请宋二小姐与孤解惑。”

“啊?”

“……”

宋徵讪笑地坐回去。

直到被‘请走’,宋徽仍然想不明白,这位能只手捉虫的殿下,缘何就看上她‘请教学问’了?

宴会之上贵女们窃窃私语,同样想不通,放着明艳的宋大姑娘不要,殿下怎么就……怎么就喜欢那个绵羊性的二小姐?

这位二小姐,才名、美名都没其姐震京都啊。

“她们聊她们的,我们来玩我们的。”陆绮一番话重新引起众女注意。

老夫人年事甚高,早过了陪小姑娘玩的时段,此番下帖用的也是陆绮的名义,眼见这些人没一会玩起来,她在鱼嬷嬷的搀扶下回房,边走边感叹:“阿翎大了,心思不爱挂在脸上,总藏心里,殊不知像她这样位高权重的储君,哪怕年少,没点野心的怎敢近前?”

“您是说宋氏女没野心?”

“大的有,小的没有。”

鱼嬷嬷在那笑:“老奴也瞧见宋大小姐迫不及待的样子了。”。

“小心,宋姐姐。”

梅枝缀雪,陆翎眼疾手快地替她挡了挡,省得雪砸在人身,钻入衣领激起阵阵寒。

岂不知宋徽没被忽然坠落的雪惊着,却被她前一句“宋姐姐”,后一句“宋姐姐”骇着了。

依着她看过的坊间流传的关乎陆侯与女相的事儿,缘分的起初除了那破庙露水情缘,都是凭着陆侯一句句“姐姐”续上的。

眼下殿下冷冰冰地喊她“姐姐”,她真是消受不起,腿一软,扑通跪地:“殿下饶命!”

“……”

陆翎面色一僵,适逢寒气呛了嗓子眼,捂着帕子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