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过来的时候,那张梦里依稀见过的请柬,正放在李存勖青铜雕花的长书案上。李存勖伸手接过信来,信中的字,一个不差,就是他昨天在李克宁书房窗外所看见的内容。看来,昨夜所历的一切,绝非梦魇。

李存勖重重地捶了一下书案,桌上的书本和公文、水牌、将印,都跳将起来,砚中的墨水泼散出来,污损了那封洁白芬芳的信函。

“来人,快去请七哥!”李存勖穿戴完毕,焦躁地在殿中踱步,指间发出“格格”的脆响,向殿外唤道。

张承业就住在晋阳宫内,得他传召,顷刻而至,恭谨地问道:“殿下有什么事?”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二月二十二。”张承业纳闷地回答道。

“哦……”李存勖沉思着,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那张请柬,“今日父王五七,七哥,你安排今日夜宴,请四王叔与李存颢入宫相聚。”

“今日设宴,只怕太过仓促。”张承业似乎明白了,“诸事都不周备,不如安排在明天晚上,殿下以为如何?”

“明天……”李存勖有些凄凉地笑了起来,他用手敲着书案上那封信笺,道,“七哥,孤已经来不及等到明天晚上了……”

张承业拿起那封信,看完之后,手指微颤,叹道:“先王还未入葬封陵,这……李克宁翁婿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

“孤也想要避位让他们,可是七哥,他们要的,不止是河东,不止是晋王之位!李存颢畏怕梁军势大,早有意投靠汴京,孤倘若让出晋王之位,不止是自己名位俱失,还会祖先宗庙被毁,河东基业尽灭,让父王毕生心血灰飞烟灭,让篡唐反贼称心如意,让沙陀李家身败名裂!七哥,这王位,孤让不了,哪怕是四王叔,孤也不能让!”李存勖痛楚地说道,“今夜之后,哪怕后世之人责我骨肉相凌、诟我逼死亲叔,这河东,孤也不会让给懦弱无刚的李克宁!”

“不错!李克宁无力担当先王遗下的重任,还打算将殿下母子投于虎口,辜负亲恩,愧对先祖,只能除之而后快!”张承业睁大那双眼袋有些下垂、细纹丛生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今日这鸿门宴,老臣必安排得周密妥当,让李克宁翁婿插翅难逃!倘若将来有人以此责备殿下,这弑叔杀兄的罪名,尽归于老臣!”

晋阳宫中的夜色是这么美,这么幽静。

嘉福殿的前堂,整整点起了几百枝牛油蜡烛,上下一片通明,连廊下刚刚吐露的粉色桃杏花,也被照得熠熠发亮。

李花之白,只有在入夜烛光下才显出奇妙处,那些古老的李树,绕廊入室,在堂前散发出耀眼的白光,灿烂夺目,仿佛一条若隐若现的星河,缠绕着嘉福殿。

成群的秀丽婢女,双手举着放满珍馔美酒的托盘,穿梭在前堂中,她们身上素白的薄绫孝服,被廊下的春风吹动,显得动人极了。

“四王叔,请再饮一杯。”李存勖含笑劝道。

李克宁穿着白袍,显得颇为儒雅,他接过李存勖的敬酒,一饮而尽,笑道:“亚子,这种西夏贡来的上等葡萄酒,还是在那年你过周岁时,我喝过一次。你父王中年得子,欣喜若狂,见李家有后,我也跟着高兴,在席上足足喝了五斤。这酒虽然不烈,但后劲十足,还没有出门,我就倒在仁寿殿前的花架下,睡到半夜才被雨淋醒。这辈子,我就醉过那一次。”

“四王叔对亚子骨肉情深,一直便视为亲生,亚子心中都明白。”李存勖也端起酒爵,一饮而尽,“还记得十年前亚子病重,四叔从长安请名医回来,舍生忘死,穿过朱贼手下把守的潼关,才救了亚子一命。亚子这杯酒,就敬四叔的多年关爱之情。”

李克宁慈爱地看着李存勖:“不错,亚子,叔父一直将你视为己出,可……可有的时候,情势逼人,叔父身不由己,还要请殿下多加谅解。”

这个脾气柔弱而虚伪的主将!这个即将发动一场重大阴谋的叛徒!这个在兄长尸骨未寒时就已经打算投降敌军的懦夫!李存勖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厌恶感。

明明已经将明天晚上设定为侄儿的死期,却还要如此向他倾吐心中情意。不,李存勖暗下决心,他无法原谅面前这个慈祥温和的男人,这个他曾经挚爱如父的亲人。

叔父竟用如此打动人心的声音、如此饱含感情的话语,婉转地当面向李存勖告诉他的决定:无论如何,他明天都要李存勖去死。

李存勖转过脸,又含笑去劝李存颢:“大哥,请满饮此杯。”

李存颢却不似李克宁那样和气伪饰,他也从不把李存勖放在眼中,见李存勖过来劝酒,他有些冷淡地打量少年晋王一眼,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李存勖眼角瞥出去,见李克宁和李存颢等人的身后,带来至少三百名精卒,个个腰悬刀剑。这场夜宴,他们也是有备而来。

放下杯子,李存勖望着李存颢腰中的青华古剑道:“大哥,这把青华宝剑,见过的人不多,就请大哥当众试剑,让大家都见识见识!”

李存颢冷笑一声,拔剑道:“好!趁着今夜殿下兴致高,存颢就起舞一曲,以寄托对先王的哀思!”

他跃入中庭,执剑而舞。此刻,桃李花中,烛火映照,景色如仙境,李存颢素白色的战袍被殿外的春风温柔地吹动,他俊美的面容在剑影中若隐若现,姿仪丰采令人心折,不少婢女悄然停步,望着中庭那俊美男子翩若飞鸿、婉若游龙的舞剑之姿。

在众人的眼中,李存颢几乎是个完美的人,才能、战功、风度……除了他的心术之外,存颢无可指摘。

在奔放的舞蹈中,李存颢放开声音,高吟起杜甫的《同谷歌》: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

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

他的声音里燃烧着野心与骄狂,也许,要到此刻李存勖才能清楚地知道,大太保李存颢,是这样一个野心勃勃、永远不甘于下僚之位、不甘于卑微的人。

甚至他的岳父李克宁、他的妻子李嗣美,都只是李存颢打算走过的一段台阶、手中随意摆布的一只过河小卒,只是因为他如今还兵力不济、实力不足,他才准备利用李克宁,来对付以晋王世子身份即位的李存勖。只要形势稍稳,他就会借助朱晃的势力,来除掉李克宁,取而代之。

李克宁,这个愚蠢而软弱的四叔父,他被女人一手操纵摆布,竟打算为一个来自民间的养子,亲手斩灭至亲骨肉、他兄长的世子……而得到的,不过是来自敌人的残羹剩饭般的赏赐。

李存颢的声音仍然高亢:

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

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

随着曲终,李存颢脸上现出向往而兴奋的神情,他激昂的吟咏声在空中袅袅散去。

李存颢收回在空中纵横的古剑,垂手而立,但那寒冷的剑气却久久不散,最后,凝成前堂中的一道青芒。

李存勖看着李存颢收拢舞姿,看着义兄将那把古剑徐徐收入剑鞘……他衣袖轻轻拂过席面,一只钧窑细瓷的酒杯滚落在地,在寂静的殿堂上,发出“当啷啷”的粉碎声。

伏兵突起!

屏风后,廊柱下,五百名披甲壮士忽然现身,他们里三圈、外三圈地将前堂围住,他们手中闪亮的长戟,密密地交叉着,直逼李克宁和李存颢的胸膛。

李存颢见状知道不好,大喝一声道:“儿郎们何在?”

他身后的三百侍卫,立刻拔剑而前。

张承业在廊上大喝一声,只见屋顶前登时又出现了五百弩手,引弓搭箭,指着李克宁与李存颢。

李存勖趁此变乱,早已与李存璋从廊道之后退入密室,此刻,嘉福殿花园中只剩下李克宁翁婿与手下,仿佛瓮中之鳖。

李存颢更不答话,挥剑道:“大帅,你太心慈手软,犹豫太久,以致被李亚子算计。今日之事,有死而已。来人,杀!”

持剑侍卫刚要冲入晋王亲兵阵中,却听张承业又是一声大喝,持戟亲兵们以重盾护卫,速退十步,身后却突然冒出五百标枪兵,数百只锋头尖利的标枪飞掷如蝗,登时将李克宁与李存颢身后的侍卫杀伤大半,只剩下李存颢护着受伤的李克宁躲在廊柱石后面,剩下的几十名侍卫见势不好,索性弃剑求降。

李存勖看见,明亮的灯烛下,那翁婿二人脸上的惊诧和恐惧无所遁形。

他没有料到,这两个带兵多年的大将,此刻竟会惊慌失措。难道,他们在为年轻的晋王布下天罗地网的同时,就从来没想过,也要防备李存勖吗?

李克用的儿子、沙陀王的后嗣李存勖,从来就不是一只束手任人宰割的羔羊。

堂中突然间一片寂静,带甲壮士们如雷的脚步声早已停下。

他们两人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反抗的意思,手无寸铁的他们,无法冲出面前飞虎军们水泼不进的包围圈。

“将他们二人拿下。”李存勖平静地吩咐。

四个领头军官走过来,他们先捆住李存颢,又往呆立一旁的李克宁肩头上搭上一股黑黝黝的冰冷的铁链。

“住手。”李存勖走出嘉福殿,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残破的酒席上,用手支住额头,沉声喝道。

灯烛之下,叔父李克宁那张变成灰白色的脸上,闪动着绝望的乞求的目光。李存勖久久注视着他沉痛的双眼,不禁感到鼻子发酸,心中痛楚,流出了两行泪水。

“四王叔!”李存勖走下酒席,在他面前单膝跪地,泣道,“这是亚子最后一次称呼您了。今夜之后,我们就将阴阳永隔……四叔,先王驾崩后,孩儿曾经几次三番恳求你在灵前就位,您都严辞拒绝。如今大事已定,四叔反而想发动兵变,将我们母子、将河东藩镇交到先王不共戴天的仇人朱晃手里,来赢得自己的富贵。四叔,我们是至亲骨肉,您怎么忍心下手?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四叔,你不要怨怪亚子无情……”

李克宁的面容越发惨淡,他瘦削的脸上,那几条刀劈的伤疤颤动着,仰天长叹了一声:“事态逼人,老夫受人摆布,做下这背义无信的恶行,早已没有面目去地下见先兄。亚子,你快下令杀了我罢!李克宁一生优柔寡断,所以最后才会毁在这班野心勃勃的小人和心机狠毒的女人手里。亚子,原谅四叔!”

李存勖饱含着悲辛的眼泪,在李克宁的战袍衣角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转身一跃而起,厉声喝道:“将两个反贼推出宫外斩首示众!”

李存颢面如死灰,他惨然叫道:“亚子,你听我解释——”

“住口!”李存勖发怒了,恶狠狠地斥道,“你设计兵变、打算投降大梁之前,有没有想过要向孤解释?事到如此,你还想活着吗?”

李存颢被横拖了出去,李克宁也从刀斧手之间缓缓地走出去,那种缓慢里,留着一丝对生的眷恋和不舍。

李存勖背过身,不忍看见他那苍老而凄凉的身影,不忍看见英雄末路的悲哀。

但是李存勖知道,父王如果还在,他一定会赞许儿子今天的作为。

殿上巨大的沙漏在匀速滴落,越发显出宫中的幽寂。

也许只有一瞬间,也许过了很久,张承业和李存璋从门外走了进来,跪地禀报道:“李克宁和李存颢已被斩杀,首级分别悬在左军和右军大帐之前,李克宁和李存颢的亲信也全部被控制。”

“唔。”将一场弥天大祸消灭在萌芽状态后,李存勖却没有一点欢喜之情,只淡淡地吩咐道,“备马,孤将亲自去左军和右军安抚众人。”

“是!”他们朗声回答。

“命人送孤手令,让援救潞州的周德威大军,尽快班师回晋阳!”李存勖的声音依旧缓慢低沉。

“这……”张承业和李存璋都觉愕然,“潞州之围犹然未解,昭义节度使李嗣昭被梁兵围困得矢尽粮绝……”

“按孤的吩咐去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李存勖的声音开始变得和从前的李克用一样冷厉。

周德威大军回到晋阳那日,是个阴沉的雨天。

坐在寒冷的没有点起薰笼和香炉的深宫,李存勖无端想起了两句柳宗元的诗:“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晋阳宫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这种缭乱的风景。无边的寂寞包围着他,父王已逝,伊明贞远离,李克宁、李存颢叛乱被杀……不知不觉中,身边的人们一个一个离去,那些熟悉的笑脸与声音,都不会再回来。

李存勖独自登上宫前的门阙,看着宫墙外长街上那支逶迤行来的庞大军队。

他们的铁甲黑黝黝的,在雨中闪闪发亮,他们的马腿上沾满了泥泞,他们一个个显得是那样瘦削憔悴,虽未搏命苦战,但长达八个月的野外与敌对峙,每天身不解甲、枕戈待旦的艰苦已让他们瘦损形容。

李存勖心中忽然有些忐忑,拿不准自己诱杀李克宁与李存颢之后,这些驻外已久的大军会不会服从新任晋王的号令。

周德威是晋军重将,在军中威望极高,可他平时不苟言笑,也不善于逢迎奉承,与李存勖并不亲近。

“周德威入宫求见。”密密的雨声中,张承业沿着楼梯上来,在李存勖身后禀报道。

“宣。”

殿上,一阵雷霆般的脚步声,震动了宫阙。

须发皆白的蕃汉都指挥使周德威,带着他的儿子周光和银枪大将王建等十六名将领,走进了宫门。他们脚上未干的泥水,将满殿名贵的地毯败坏完毕。

“周将军。”李存勖亲切地唤道,对面前这个神色凛然不可侵犯的大将,他不由得生出几分敬畏。

头发花白的大将周德威,仰脸打量了李存勖片刻,却没有跪下施礼,他眼睛中闪着沉痛的神色,拱手问道:“殿下,老臣想到先王的灵柩前拜祭,殿下准许吗?”

“孤已经设好了祭堂,专等周将军回来吊过先王,就要正式出殡。”李存勖的声音也有些黯然,“先王临终前对孤说,他最大的憾事,是无法与周将军和李嗣昭再见最后一面。”

周德威没有答话,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闪亮的东西。红肿的双眼,让人看得出他一路已恸哭过多次。

“七哥,你带周将军进灵堂。”李存勖吩咐道。

前来迎接的晋阳城中守将,也纷纷自发跟随在周德威的身后。

自从李克宁死后,周德威便成为了晋阳城中资格最老、兵力最强的将领。他的一举一动,正被晋阳左军和右军的将领们严密注视,倘若周德威意欲以李克宁之死问罪于新即位的晋王,李存勖的王位很难说保不保得住,而晋阳城的局面会如何,更是谁也无法预料。

灵堂里,只点着四枝素白的蜡烛,中间,悬着先王的行在图。

画上的李克用,跃马太行山上,他身穿半旧的深蓝战袍,腰悬长剑,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山下的营寨,画上所绘的是前年李克用外巡之时的情景,那年的李克用年过五十,面容十分清癯,左眼窝空空****,右眼却射出夺目的光芒。

以十三太保定长安的河东独眼龙李克用,威震天下、战无不胜的晋王李克用,勇冠六胡人州的沙陀部世袭酋长李克用,如今正长眠于堂中那副红木的棺椁里,再无生机。

“殿下——”一声惨呼陡然响起,大颗的泪水滚落在周德威苍白的胡须上,周德威伏棺大哭,嘶声呼唤道:“殿下今年不过五十四岁,复唐壮志未酬,却被朱贼步步紧逼,以致英年早逝!想当年,老臣与殿下在邢州相识,化敌为友。二十年来,殿下对老臣赏识提拔、倚为腹心,老臣粉身碎骨不足以报!潞州之围未解,殿下便猝然而去,让老臣好生憾然!老臣寸功未立,令殿下含恨而终,实在无颜以对殿下多年的恩赏器重……”

周德威花白的头颅,用力撞击着坚硬的棺椁,额上流下一缕殷红的血,张承业和李存璋忙上前搀扶住他。

更大的恸哭声,从周德威的身后响起,那是驰援潞州的诸将,他们已扎上雪白孝带,伏地哀泣。

周德威再次挣脱承业和存璋的怀抱,拼命冲向灵前。

他声音嘶哑,白发披散,眼中流出赤红色的泪水,伏倒在灵柩上,嘶哑的哭声像一匹在山中孤嗥的老狼。

“七哥,不用劝了,让周将军尽一尽情。”李存勖低声吩咐张承业。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德威才收了声音,擦干眼泪,在灵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来,五体投地,大礼参拜。

礼毕,他抚棺喃喃地低语:“在老臣的心中,殿下虽死犹生!朱晃老贼,残杀大唐君臣,得位不正,虽一时得势,终会遭天殛横死!殿下泉下有知,待老臣斩那荒**无道、悖绝天理的朱贼狗头,祭献陵前,为老殿下完成复唐之志!”

李存勖静望着周德威拾衣缓缓站起,就仿佛等候着自己命运的裁决。殿中,所有视线都凝注在周德威的身上,李存勖的心狂跳起来。

神情肃穆的周德威向李存勖身边迈步而来,这一刻,李存勖仍无法确定他会怎样对待自己,是当面怒斥李存勖斩杀叔父和义兄的行径,还是根本对年轻的晋王不屑一顾,另立山头?或者公然与李存勖对抗,借助他手中的兵权,废去李存勖的王爵,另立别人?他完全有这样的实力。

此刻,对面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里,偏偏平静如水,看不出是喜是怒,是敬仰还是鄙薄。

“扑通”一声,周德威再次当众跪下,他伏在李存勖的脚前,恭敬地行晋见之礼,仰面说道:“殿下,老臣周德威班师回朝,此次驰援潞州,足足有半年时间,师老无功,老臣心中怀愧,前来听候殿下的发落。”

李存勖几乎可以听见张承业、李存璋和他三颗心脏回落胸口的“咚咚”声。晋阳城的局面,到了此时此刻,才真正平定。

“周将军请起。”李存勖双手将周德威扶起,他清楚地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中的无数情绪,有兴奋,有叹息,有失望,有震动,有沮丧。晋阳城,仍然是个人心不稳的地方,但事到如今,不再有人能够与他对抗,“将军何罪之有?朱晃前后派了二十万大军包围潞州一年时间,都没有攻克,一来是昭义节度使李嗣昭日夜巡城御敌,二来,更是周将军精心布设外防、死战梁军、与敌对峙之功,以少对众,相持半年未败,令敌帅李思安手下四十多将校阵亡、毙敌一万余,疲敌之志,足安晋阳民心,孤当嘉谕奖励。”

李存勖亲热地挽着周德威的手,重新走回大殿,叹息一声,高声道:“前月振武节度使李克宁与左军都督李存颢作乱,已被孤斩首。”

“殿下英明果断,老臣在潞州城外的三垂冈大营听说此事,当时叹道:先王果然没有说错,存勖乃虎子也!未来必定可以攻破汴州,生擒朱晃,一统山河!”周德威抖动着花白的胡须,赞叹道,“李克宁、李存颢叛晋投梁,懦弱无刚,大逆不道,如果不是殿下当机立断,擒杀二贼,河东必然沦陷,老臣唯有追随先王于地下。”

李存勖心中十分感动,这是个令他还存有陌生感的老将,李存勖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忠诚、坦**。但李存勖知道,这一切都来自父王的余威和旧恩,而不是他自己的才能。

李存勖在殿上坐下来的时候,门外的春雨似乎渐渐变细变小,只留下一些淅沥声。

“周将军,潞州之围,你以为当如何措置?”李存勖亲切地当众征询着。

周德威沉吟片刻,捻着颏下的那束美髯,叹道:“老臣驰援潞州六个月,没有建下寸功,实在没有脸面在此布策,一切还请殿下自己忖度。”

这显然是考量年轻的晋王来了。李存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周将军,先王临终之言,还没有人告诉你吧?”

“先王临终都说了些什么?”周德威拘谨地问道。

“先王说,三太保李嗣昭忠孝两全,是先王心爱的义子,被困潞州八个月,先王焦虑难安,自从泽州败归之后,原想身体一好,便亲自领兵去救,但恨自己病重,不能上马……”李存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周德威低下了头,他和三太保李嗣昭两人,一向结有旧怨,多年来,两个人不管是在殿上还是大帐、城中,只要遇见了,必然互相辱骂,麾下的士兵也殴斗不止,出过好几起命案,所以,李克用将他们两人一个驻防潞州,一个留守晋阳,远远地分开了。前年夺潞州时,他们也是兵分两路,并未联军,“周将军,君子不以私怨报公事。孤问你,李嗣昭是个怎样的人?”

周德威沉吟片刻,才当着群臣的面,长叹一声道:“以公心来说,嗣昭是个忠义孝悌四全的好汉子。他被困潞州近一年,矢尽粮绝,城中兵将面带饥色,其间,大梁的伪皇帝朱晃三次下诏,赐封他潞王之位,许给万户封地、万斤黄金,嗣昭焚烧伪诏,亲斩使臣,临城骂贼,凛凛威风,胸怀磊落,令老臣也觉敬佩。如此孤胆英雄,世间罕有。”

“所以,先王临终前问道,周将军是不是心衔旧恨,不肯尽力?先王说,潞州之围不解,他至死不能瞑目!潞州是河东的屏障,有潞州,才有河东,如果失去潞州……”李存勖的话还没有说完,周德威的胡须上已经沾满了泪。

“殿下,老臣确实没有心衔旧恨,但老臣此刻想来,潞州之围不解,是老臣的胆气不如李嗣昭,老臣的忠义不如李嗣昭!”周德威匍匐地下,放声痛哭,“殿下,老臣再次请缨,驰援潞州。前日潞州营中来报,李思安在潞州城下久战无功,已生退志,老臣正可以一鼓击之!这一回,三个月之内倘若不解城围,老臣自杀以谢先王!”

李存勖含泪点头:“周将军,孤和你一同去!”

“这……”周德威有些迟疑。

“朱晃以为孤年幼无能,潞州之围又已经撤回,必然十分懈怠,这是难得的良机,孤当亲自率领大军,破贼于潞州之下!”李存勖一拍座位扶手,站了起来,厉声说道,“从今天起,孤不再脱下身上的盔甲,直到平灭天下诸贼!朱晃不破,卢龙不灭,契丹不降,孤一天不放下手中的禹王槊!此生,如果不能完成孤在父王灵前发下的重誓,死后,李亚子不得归葬代北的沙陀祖墓!”

殿下,群臣齐呼“千岁”。李存勖听得出来,这一回,他们是真诚的,尽管,还有些微弱的怀疑。

春雨淋漓,潞州城外挖筑快一年的工事被雨水冲得垮塌多处,大营驻扎城下不到一年,已经换过两个主帅。

向来勇悍过人、被朱晃视为常山赵子龙的康怀贞因为害怕失败、围而不攻被撤,易帅之后,被朱晃夸为“李广再世”的李思安,也不过搦战数次,便再次修夹寨围城,并不求战。

虽然潞州城中粮绝,可怯战的梁兵,也被城外驻防的周德威手下多次偷袭,伤亡惨重,近二十万大军合围孤城潞州,久攻不下,反而将校死伤数十,令朱晃觉得十分丢脸,因此李思安也被朱晃发怒撤换,姿貌雄伟、谋略过人的刘知俊被任命为新的潞州行营招讨使。

李存勖出兵的第一仗就在泽州城下与刘知俊遭遇,这一仗由李存璋任先锋,但输得很惨,若不是李嗣源星夜出兵接应,左军的一万人马几乎逃不回来。

因此,四月底李存勖领兵亲至潞州城下时,刘知俊丝毫不把年轻的晋王放在眼里,觉得他年轻无知、根本不懂带兵打仗,连斥侯都未派出打探,只打算等天气好转,便发兵布阵,先败晋王,再夺潞州。

五月初二,晨色阴沉,身披一袭亮银铠甲的李存勖,冷冷地打量着禹王槊上的血痕,他的战马前,梁兵的尸体堆积如山。

号称坚不可摧的梁军大营“夹寨”,刚刚被他和周德威攻破。

环潞州城建起的连营夹寨中,旌旗残旧,战车横倒,那些睡梦中惊醒的梁兵,大多衣着不整,他们脸上还挂着懵懵懂懂的神情,已经成为了晋军的战俘。

“报,梁军元帅刘知俊自知不敌,已经南逃!副帅战马栽倒被杀!”

“报,梁军三十一名大将被擒获斩杀!”

“报,战场清点尸体,梁军被斩首一万余!”

“报,清俘结果,共虏获梁军两万六千余!”

三垂冈下,渐渐升起了浓厚的晨雾,垂落在天地之中的白色雾气,掩盖住了这场惨烈的战役。

令李存勖觉得有几分遗憾的是,雾也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无法观看到自己初出茅庐第一战的全胜场面。

跟随父王多年,他只是冲锋,从未决策布阵,因此首战之功,让李存勖自己都有些震惊。

李存勖仰面向天,似乎看见了飘移的晨雾中,有着父王开怀大笑的身影。

父王走了还不到五个月,可李存勖觉得,恍惚间,已经长如一生。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文尔雅、散漫游乐的少年,军中上下都说,看见李存勖骑马激战的英姿,以为又看见了二十年前两破长安的独眼龙节度使李克用。

两行冷泪沿着李存勖黧黑的脸颊流淌着,打湿了他刚刚蓄起的胡须。还是来迟了,这三垂冈下的奇袭,如果这胜利提前半年来到,父王可以走得更安心,或许,它还能让父王因惊喜而全愈,摆脱那总纠缠着父王的深深悔恨。

“殿下,大战结束,是否扎营此地?”李存璋来到他的马前,问道。

李存勖摇了摇头:“吃过早饭后,继续向潞州城下进攻!”

“是!”尽管心存疑惑,但李存璋再也不对他的命令提出异议了。

乘夜奔袭三百里的晋军,在被捣毁的夹寨里席地用饭,尽管十分疲乏,但他们脸上全都流露着兴奋之色。

许多年了,河东的军队没有大捷过。

李存勖心下惋叹着,骑马从自己的队伍中穿过。第一处,是八千鞑靼军,李克用曾在鞑靼住过两年,与当地人交情甚厚,后来陆续有鞑靼兵投奔河东,这些鞑靼军经过二三十年的南迁,大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了,但仍喜欢用腰刀割羊肉吃。

李存勖站在他们的面前,笑逐颜开地说道:“孤幼年之时,就听父王说过鞑靼军作战勇敢,可惜,孤一直没能亲眼看见。今天早晨,孤挑选先遣队伍时,看到鞑靼汉子争先恐后地扬起了长戟,孤心里十分喜欢!今天晚上,我们进入潞州城后,孤将亲自赐酒给鞑靼诸将,与你们同醉!”

鞑靼军汉们欢呼起来,他们很多人都是父子兄弟从军,他们一生的事业,就是战争。

第二队是一万五千汉军,他们是蕃汉副使都校李嗣本的手下,驻扎代北、蔚州多年。

九太保李嗣本是周德威的副手,本是雁门人,多年来战功累累,他身材比常人高大得多,使一柄厚背铜环长刀,自李存武殁后,李嗣本长期带大军驻扎代北、雁门,契丹人对他十分敬畏,尊称他为“威信可汗”。李存勖知他忠勇善战,是河东的北方守将,也对他颇为器重。

“今天,孤的雁门铁骑伤亡最多!”李存勖面容沉痛,“你们不但御北有功,而且不畏艰险,长途跋涉,立下奇功。死者已杳,英魂一缕,附我旌旗,重归代北,永镇家邦!今夜入潞州,孤不许你们落泪伤心,你们要在潞州城里饮酒欢歌、共庆三垂冈大捷!先王在天有灵,今夜必会与战死的兄弟们一起,在云霄之上,同听我们报捷贺胜之声!”

雁门军的队伍中,有人硬生生地忍住了抽泣声。

第三队是一万回鹘军,他们是二太保、横冲指挥使李嗣源的手下。

吐蕃与回鹘在一百年前先后亡国,但阴山六胡人州处,还流亡着不少吐蕃与回鹘的流浪武士,南迁的几十万回鹘人被大唐军队击败后,编入各处节度使手下,河东军中同样是蕃汉混杂,所以主帅的官职也叫作“蕃汉都指挥使”。

“嗣源,孤早知道二哥向来不喜欢邀功,平生所立的战功,亲口说出来的不过十之二三。”李存勖静静地注视着比他大七岁的李嗣源的眼睛,“尽管战场上雾气弥漫,但孤看得很清楚,今天早晨,冒着飞蝗般的流矢、砍翻梁军大营的鹿柴阵,填沟而进、第一个冲入夹寨的人,是孤的二哥李嗣源,一个曾在平定长安与河东时都立下赫赫功勋、却从来闭口不提的真汉子。潞州之战,公推以二太保李嗣源为首功,从今天开始,李嗣源就是孤的代州刺史了!”

回鹘军欢呼起来,因为不善言辞、读书不多,李嗣源一直没有得到重用,李存勖的话音刚落,就看见这貌若老农的大将,唇角不为人察觉地泛起了一缕微笑。

第四队是周德威的部下,三万汉军。李存勖翻身下马,一把抱住将马鞍卸在地下正半躺着休息的周德威,泣道:“周将军,你伤势如何?”

周德威灰白色的脸上泛起了笑意,一双湛然有神的眼睛,从皱纹中注视着李存勖:“亚子,老臣可以僭越称呼你一声吗?”

“周将军是孤的父执,永远有这样的资格!”李存勖诚恳地回答。

“亚子,好汉子!”他重重地一拍李存勖的后背,在军前大声叫道,“有子如此,克用不死!”

李存勖感动得泪如雨下,双手将周德威横抱起来,在大军前掀开了他的镀金赤铜叶子甲,撕下了那件浸透了鲜血的战袍,指点着他早已包扎好的伤口,高声向三万战士说道:“你们看,这是周将军今天早晨受的伤。当时,孤正和三名敌将交手,背后忽然又有两名敌将同时来袭,周将军大喝一声,力敌两将,苦战之后,将两个对手全部斩杀,救了孤的性命,他自己也伤痕累累……周将军,你的功劳,不是一份平常的赏赐可以安慰的,你们说,孤该怎么赏他?”

军中沸腾,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无数声叫喊。

李存勖停了片刻,含泪摇了摇头,叹道:“你们都错了,高官厚禄、封地赏金、美女名马,这些俗物,周将军统统不稀罕。从前,先王对孤说过,他和周将军有如兄弟。孤也一直将周将军视为自己的长辈,今天,又是他给了孤再生的机会。从今往后,上自孤本人,下到普通士卒,军中都必须称周将军为‘亚父’!”

李存勖解下自己贴身的锦袍,轻轻穿在周德威的身上,单膝跪地,在军前高声叫道:“亚父,请受孩儿一拜!”

周德威的声音哽咽了,老泪纵横,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五队是李存璋率领的一万沙陀军,李存勖在军前勒马站着,沉默半晌,心潮激**,一时说不出话来。

沙陀人本来不多,父子兄弟都以征战为业,几十年来南征北战,家家人丁稀少,跟着李克用当年入关的一万七千余沙陀骑兵,剩下的老兵已经很少,大多被编入了飞虎军,是李存勖多年掌管的亲兵。

攻城之前,飞虎兵精选出来,与李存璋手下编为一队,今天也同样伤亡惨重。

望着面前拥尸而泣的兵士、重伤待毙的大汉,李存勖心下沉痛,所有的沙陀士兵都起身肃立,手执矛戟,眼中对李存勖充满敬意。今日潞州大捷,一扫河东多年不胜的低沉气氛,尽管死伤惨重,士气却十分旺盛。

“鸦儿军今日立下奇功……”李存勖一语甫出,泪水已经在脸上纷披,“先王在天有灵,定然老怀欣慰。潞州之围,让先王死而有憾……如今,先王无憾了!”

陡然间,军中爆发了大恸。

恸哭声穿过晨雾,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父王会在那方聆听吗?那里,是不是真的有朱邪大神,真的有沙陀人的祖先?

军中所有的沙陀人之间,都有着或深或浅的血缘关系,他们拜祭同一个祖宗,祈祀同一个朱邪大神,他们热爱同一个首领,憎恨同一个仇人。

“先王临终前,给了孤三支箭,这三支箭,孤已经装在黑丝袋里,密供在家庙之中。”李存勖收了眼泪,庄容说道,“临行前,孤在家庙里独自住了一个晚上,希望朱邪大神能给孤托梦,果然,梦中大神和先王一前一后来到,他们告诉我,此行必胜!今天早晨三垂冈下的胜利,是大神许给了我们的,而未来攻破汴州、征服天下、重兴唐室,也是大神许给了我们的,再难再险,我们也不怕!”

雷鸣般的欢呼声,在夹寨中久久滚动着,余音不衰。

第六队是耶律阿保机的弟弟耶律撒剌阿率领的八千名契丹铁骑,李存勖凝视着他们帽上随风飞扬的虎尾和狼尾,仍然不能释怀旧日的仇恨。

纵使,此刻,这恨意只能深埋在李存勖心底。

八千契丹骑兵,是李存勖用无数金银和牛羊,从北方请来的。契丹酋长耶律阿保机,永远是个唯利是图、反复无常的小人。

深不可测的笑容渐渐布满了李存勖的脸,他大声笑道:“孤长久以来一直听说,契丹骑兵马蹄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天,孤才真的领教了。今晚进潞州城后,人人有赏,绝不落空!孤想知道,你们最喜欢的是什么?”

翻译将这话向军中喊了一遍,贪婪的契丹骑兵无不喜出望外,耶律撒剌阿领头大声叫起来:“金银、女人!”

“好!”李存勖扬动马鞭,用契丹话大声地答复他们,“进城之后,论功行赏,功高者,每人黄金十斤,女奴一名!”

他们爆炸一般的叫声、笑声、唿哨声,立刻淹没了李存勖的声音。

潞州城头,一片凋敝荒凉的景象。

作为一个一年多来没有粮草供应的城池,李存勖看得出,潞州城有着一种独特的面貌,显得既凄惨,又坚强。

行军路上,李存勖一直注视着潞州城头上的那四面火红色的“晋”字大旗,这是潞州城中唯一颜色鲜明、生机勃勃的事物。

环顾身边的诸将,李存勖的视线从张承业、李存璋、李嗣源的身上,一直向后移去,每个人都十分清楚地知道,晋王在寻找一个先锋官。

“亚父何在?”李存勖的视线一直投向蕃汉都指挥使周德威的大旗,迎风飘拂的大纛上,有一个秦篆“周”字,旗下,不见周德威的身形。

周德威的儿子、左军副兵马使周光提马上前,在马上施礼道:“他在后营养伤。”

“请亚父到前队来。”李存勖知道,周德威的伤并不重,他只是想避免与李嗣昭相见。

年轻的周光,犹豫地看了李存勖一眼,躬身答道:“是。”

周德威骑着马来了,他花白的长髯在风中抖动,像是秋天的芦花。

“亚父,请您老人家亲自到潞州城下喊开城门。”李存勖亲切而不容置疑地吩咐。

周德威只看了李存勖一眼,便扭开了眼睛,讷讷地说道:“殿下,老臣知道殿下是一片好意,希望老臣能够借机示恩,和李嗣昭和解。可是……尽管老臣破潞州之围时愿以性命相搏,却不愿意和仇人就此相见。”

“不知亚父和孤的三哥有什么仇恨?”

“三年前,老臣的侄儿在他的手下违犯了军纪,按律不过责打四十军棍,他却将我侄儿绑在辕门之外,要斩首示众。老臣请托多人,甚至让先王去说情,他都没有加以宽恕。最后,是老臣和儿子们带着亲兵硬将人抢出来。”周德威愤愤地说道,“可是,他竟然追到老臣的大帐门外,将我侄儿枭首而归。”

“孤曾经听说过此事。孤还听说,那是一场恶战的前夕,三哥执法虽然过严,但军令既出,再加更改,则容易造成军心动乱。事后,三哥曾到府上负荆请罪。”李存勖凝视着周德威的眼睛,叹道,“亚父身为大帅,掌兵多年,自应懂得三哥苦衷。”

“家兄只得这一子,老臣爱他重过性命。”周德威落泪了,“所以,此后老臣带着亲兵将李嗣昭的府中砸了个稀烂,又将他的几个弟弟打得重伤,结下了深仇。”

“死者不可复生。”李存勖叹道,“这样罢,孤做主,封你的次子周光为晋阳兵马使,接续你兄长的血胤。进城之后,孤会命李嗣昭在所有大将面前,当众向你跪拜谢罪。”

周德威无话可说,只能长叹道:“一切由殿下做主,但进城之后,老将要斩下李嗣昭的衣袍盔甲,在我先兄、家侄墓前祭祀。”

李存勖温和地点着头:“孤答应你,亚父。现在,请亚父去叫开城门。孤希望从今而后,晋阳大军中,再无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再无皮里阳秋、口蜜腹剑,从今而后,孤的河东鸦儿军心志如铁、肝胆相照,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务当再显当日收复长安之神勇!”

周德威不再推辞,他拱了一拱手:“遵命,殿下!”

秦篆“周”字大旗飞驰前去,不片刻便到了潞州城下。

远远的,李存勖看见城头上走来了一群人,领头的大将,身形短小,比常人矮上一头,偏有着一张紫棠色的长方脸,眉目飞扬,虽无健壮剽悍之姿,偏有威武严肃之态,那便是昭义节度使李嗣昭。

长风吹来周德威的声音:“李嗣昭,晋王李存勖亲率大军攻破夹寨,潞州之围已解。你快将城门大开,让晋王大军进城!”

“老匹夫!”李嗣昭横眉怒眼地笑骂道,“老子被围困在这里已经一年,你都无法破围,今天还没有听到金鼓之声,夹寨重围就能解开了?只怕是你已投降朱晃,想来诈开老子的城门吧?回去,告诉你的新主子,老子除非死,否则决不会让梁军的一兵一卒进入潞州!老子生是晋王的人,死是晋王的鬼,这一腔血,只会喷洒在河东!”

他瞪起环眼,大喝一声,举起了手中的长弓喝道:“快走,否则李嗣昭认得你,手中的羽箭不认得你!”

多么豪爽而有气概,李存勖立刻喜欢上了这个矮小汉子。

“李嗣昭,”周德威并没有生气,“要怎样你才会相信?”

李嗣昭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猛然惊醒道:“你刚才说什么?晋王李存勖?存勖他不是世子吗?什么时候袭位为王的?”

“先王李克用,已经病逝五个月了。”周德威含泪说道。

李嗣昭跳了起来:“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父王怎么会英年早逝?不会的!你一定是骗我,周德威……”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悲哀。

在这一刻,李存勖才明白了,为什么父王临终前最恨的事情之一,是没能亲自率兵救出李嗣昭,嗣昭对李克用的感情,甚至不逊色于亲生儿子。

李存勖挥动马鞭,命令大军快速奔驰出城下密密的丛林。

正午的潞州下,登时变成一片茫茫的白色。六万河东将士,全都穿着白盔白甲,头上孝带飘扬,连军前的“李”字帅旗上,也都镶着一箍白圈。

“嗣昭……”李存勖一马当先,在城下嘶声喊道,“孤救你来了!”

“亚子,”李嗣昭的声音既悲又疑,“父王怎么样了?”

“父王已经于正月十九日登仙……”李存勖一语未落,就看见李嗣昭在城头上昏倒过去。他身边面带饥色、骨瘦如柴的将士们,赶紧抱住他,打开了潞州城的南门和东门。

大军一涌而入,他们实在是太疲倦了。

李存勖走近李嗣昭身边,才发现他已经形销骨立,除了一张长方大脸还算体面,身上皮包骨头,看不到二两肉。据说,城中已经一个多月没举火,每天只能凑合着吃一顿野菜煮粥,就在这样的情形下,李嗣昭还是日夜巡城,从未懈怠。

不管怎么样,潞州是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