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季节划分,虽然八月份已经进入秋季,但天气仍然很炎热。气温高,棉花长得快,杂草也跟着疯长,甚至比棉花长得还要快,职工们不仅要及时给棉花追肥、浇水以利于棉花生殖生长的营养需要,还要及时清除地里杂草。这一时期,农场职工特别忙,一般一个职工承包一份地是忙不过来的。长期有规律的农活,职工们都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就是在农活最忙的时候,他们相互换工干,以缓解劳动力不足的压力。
这天下午,蒋素英班组的承包职工要给棉花地追最后一遍肥了,这项工作是要全班集体干的。
官洪在地里搬运着肥料。由于力气不足,再加上连日来早起晚睡的在棉田里紧张除草,没人替换他一下,更疲乏了。他吃力地背起一袋子肥料连续爬了两次,也没能登上机车后面的肥料箱。蒋素英看见了,又大声训斥起来:“这点肥料都搬不上去,官洪,你说你有啥用嘛,要叫我看,年底你真不能在我们班组里混日子了。”
蒋素英的话语里明显透露给官洪的信号是:年底承包结束后,她不要他在她所带领的班组里干了。官洪知道蒋素英并不是在说大话,班长是有这个权力的,到了年底,虽然每个地号的承包人员可以自由组合,但班长是有权力挑选承包人员组合到自己班组的。
蒋素英正在大声地呵斥着,方锐头戴一顶淡黄色的草帽,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兴冲冲地跑到机车跟前喊起来:“官洪,你快过来看看,你又有两首诗歌在农垦报上发表了,这是今天刚到报纸。”
方锐说完,高兴地扬了扬手中的报纸。
此时的官洪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只是苦笑了一下,算是回报方锐向他的祝贺。
看到蒋素英一脸的不高兴,又看见官洪那疲惫的脸上挂满无奈和苦笑,方锐立即明白了。
果然,听到官洪的诗歌又发表了,蒋素英不屑一顾地嘀咕起来:“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力气使!”
蒋素英的话语虽然不大,但离她很近的方锐还是听见,也立即来了火气:“你不会写诗,当然无法理解别人的诗歌刊登在报刊上的喜悦心情啦。诗歌是高雅的东西,不是人人都能写出来的。农垦报一个星期总共也就出二期,能一下子在一期报纸上刊登两首诗歌,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能写诗歌并且能在报纸上发表诗歌的人不多,能在地里干活的人多得是。”
听见方锐说话的口气里隐含着自己不会写诗,又听她说能写诗歌并且能在报纸上发表诗歌的人不多,能在地里干活的人多得是,蒋素英立即大吼大叫起来:“我连初中都没毕业,是没你们文化高,这点我承认,我说话没水平,我更承认。你有本事,有水平,就不要让我当这个班组长了嘛,我正好也不想干了呢。当了这么多年的班组长了,不就每月那十块钱的补贴嘛!一年才一百多块钱,多干了多少活,多操了多少心你知道吗?真是站着说话不怕腰杆疼,我也不想要那点钱的补贴了,你看让谁干行就让谁干好了。反正你也是三分场业务干部,在干部会议上也有提议调换班长的权力。调换一个班组长,连上个支部会研究一下都不用的。”
在农场的各个分场,班组长是不拿工资的“官”,每年只给一点带班费,也就是蒋素英所说的补贴,但要做的工作却不少,像通知班组成员开会、学习,领着承包职工干集体活等,都是班组长的事,所以,许多职工并不愿干上这种既出力又容易得罪人的差使。
看到蒋素英大喊大叫地又和方锐又叫上了劲,官洪担心再吵下去一是害怕大家的脸面上都过不去,毕竟事情是因自己而起的;二是怕蒋素英再给自己穿小鞋子,自己今后的工作就更难做了;三是怕到了年底她真的不要自己在她的班组了,所以赶紧过来打圆场:“算了算了,我还是赶紧干活吧。”官洪说完,像赎罪似的又搬起一袋肥料准备往施肥箱上送,可到底力气有限,摇摇晃晃地还是没能将一袋子肥料搬到施肥箱上。
蒋素英看了,说话的声音更提高了几分:“这下子你们都看到了吧,我说过了,诗歌不能当力气使,你们还不服气。”说完把袖子撸了撸,一只胳膊挟起一袋肥料,一只手抓住施肥箱的后帮子,将胳膊一甩,快速登上机车,动作麻利地把拌好的混合肥料倒进施肥箱里,然后又攥住空袋子快速跳下车子,把空袋子往地下一扔,面不改色地拍了拍手上的土,骄傲地看了看方锐,又看了看官洪。
此时的官洪虽然很憋气,但脸上仍然挂着愧色。他也不得不承认,蒋素英的嘴巴虽然很老道,但干活确实有力气这个现实来。
此时的方锐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帮官洪抬了两袋子肥料装上机车施肥箱,这才提醒官洪注意不要扭伤了腰,要注意安全后,就走了。
姚昌盛看到施肥箱已经装满肥料了,按了一声喇叭,官洪知道机车要继续作业了,按安排该他跟车检查,连忙抓住施肥箱的上口,蹬上施肥箱后面的脚踏板,拿出铁钩子,跟车防止施肥箱堵塞造成施肥不均匀了。
虽然节气已经过了立秋,可“秋老虎”的威力甚至远远超过了盛夏时节。走出门外,一股滚滚热浪迎面扑来。到了中午,阳光更是近于“刻毒”了,似乎有意要与人类作对似的,气得人们诅咒它,甚至想学后羿射掉它了。
官洪的老家在四川,不习惯吃面粉。可三分场在供应粮油时,面粉占主要部分,他已经连续几天没吃上大米饭了,这对于官洪来说,日子更不好过了。天气炎热,本来胃口就不好,官洪觉得只吃面食没有米饭实在难受了。这次他去三分场粮食库房购买粮食时,看到供粮本上只有面粉的指标,大米指标早被他用完了,便向三分场老保管员翁久林商量起来:“老翁叔,您看能否再给我调剂一下,我吃面食实在咽不下去了。我们四川那儿流行一句话,叫‘三天不吃大米腰杆疼’,我已经快一个星期没吃到大米饭了。”
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五一农场,职工们所食用的粮油都是由各分场的保管员领回去后存放在食堂的库房里,职工们再凭粮油供应本去购买,而且还是有定额的。如果没有现金购买,可以先领回去,到月底发工资或年底兑现了,再扣掉。
年过五十的翁久林虽然做人比较忠厚,乐于助人,但办事却极认真,不仅是五一农场出了名的“红管家”,而且多次荣获过农垦局“优秀保管员”称号,受到过农垦局的表彰奖励。
此时的翁久林正坐在三分场食堂库房的门槛上抽着莫合烟,烟窝里的烟叶一明一暗的。听了官洪的请求后,把烟窝在门槛上磕了磕,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官洪,不是我不愿帮你,实在是调剂不开了。上次我帮你调剂出来的一袋子大米,还是用我们家的指标给你调换的呢,好在我们老家是河南的,喜欢吃面粉,不然的话,我也拿不出大米帮你调换呢!”
官洪看到翁久林拒绝自己了,再听他的解释,才知道上次领回的一袋大米是用他们家的指标给调换的。见翁久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官洪知道再求人家也没意思,只好领了一袋子面粉往回走。
三分场的粮油库房虽然离居民区并不远,可天气炎热,再加上背着一袋子面粉,官洪走了一段路,就感到闷热难受。他来到路旁边一排白杨树下,将面粉袋子放下来,站在白杨树下休息一会儿。
官洪放下面粉袋子刚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人称“大嗓门”的中年女职工朱久珍迎面走过来:“哟,小秀才,买面粉啦!”
“嗯,阿姨,天太热,我歇一歇再走。”官洪漫不经心地答应着,突然想起朱久珍也是从河南支边到五一农场的职工,应该也喜欢吃面粉的,连忙陪着笑脸搭讪起来:“是啊,阿姨,您也是河南人,很喜欢吃面粉吧,我已经快一个星期没吃到大米饭了,实在招不住了,我想用一袋子面粉跟您调换一袋子大米您看行吗?差价我给您补上。”
朱久珍犹豫了一下,又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没啥,官洪,调换就调换吧。不过这会儿我还有点事要办,可能要到中午了才能回来了。”
官洪听到朱久珍说话虽然犹犹豫豫地,但最终还是答应了,连声说两句“谢谢!谢谢”后,再也顾不上天气炎热,背起面粉袋子就往家里跑去。
中午时分,天气更热了。官洪顾不了炽热的太阳正当空,找了一块干净的布袋子垫在靠着背部的那一面,害怕把背部的汗水渗入到面粉里,让朱久珍看了心里不舒服,然后背上面粉袋子就向她家奔去。平时要走三四分钟的路,这会他连两分钟的时间都没用到,就赶到她家门口。
来到朱久珍家,官洪见她门上挂了一把铁锁,想到这会儿她事情可能还没办完,再一想,反正已经约定好了,就在她家门口等待着。
刘天明从棉花地里回来,路过朱久珍家门口,见官洪站在那里,面前放着一袋子面粉,朝他打招呼:“小官,大中午的,咋站在这里唻?”
官洪恭恭敬敬地说:“场长,我不太习惯吃面粉,想跟朱阿姨调换一袋子大米,我们已经说好了,我在等她回来哩!”
“噢,那你再等一会儿吧!大中午的,她也该回来了。”刘天明说完就走了。
已经到正午了,此时又是太阳最**威的时候,官洪站在太阳底下,左等右盼,还是见不到朱久珍的身影。
等待的时间长了,官洪有些沉不住气了,不停地抬头观望着,希望朱久珍能够尽快回家。可他的脖子已经伸得有点发酸了,仍然没见到朱久珍的影子。
正当官洪失望的时候,朱久珍的小女儿回来了:“我妈说她有事,中午不回来了。”
官洪听了,知道自己白白等了半天,垂头丧气地又背上面粉袋子往家里走去。
塔里木农场职工的住房都是连成片的,一栋房子有三到四户人家,一排房子有至少有三栋。这就是俗称的军营式住房,那时塔里木盆地的许多农场,职工们的住房都是这种模式。
官洪不敢走职工住宅的正门前,害怕别人问起来,要么解释一下,要么回答一声。
官洪背上面粉袋子,顺着长长的一排房子后面走到尽头,是一片菜地。官洪本想绕过菜地篱笆再往家走,这样就可以不让别人看见了。他刚走近菜园子的篱笆围栏边,就看到朱久珍正蹲在菜地里侍弄着小白菜苗。他一下子明白了:“人家这是不想跟自己调换,有意躲着自己啊!”他只好又悄悄往回走。
官洪正头也不抬只顾走路,差点撞到上一辆自行车,抬头一看,是刘兰兰下班后从农机房往家里去。
刘兰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笑呵呵看着官洪:“官洪,远远就看到你背着个袋子头也不抬地直往前冲,我想等你走到跟前了,再打自行车铃铛吓唬你一下哩!谁知你已经看见我了!”看见官洪背上一袋子面粉,刘兰兰又不解地问起来:“官洪,大中午的,你怎么背着一个袋子从这里走?”
官洪将面粉袋子重重地放在地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和怨气:“说得好好的,答应给我调换一袋子大米,可等到了她家,她不但不换,还躲着不见。不愿意调换就明说了嘛!何必害得我白白等了快一个中午呢?”然后又把前因后果简单地向刘兰兰说了一遍。
刘兰兰听了,沉吟了一下:“官洪,你别急,我回家看看我们家里有没有大米了。你先回家等我一会儿,有没有我都到你家去给你回个话。”
刘兰兰说完,顾不上听官洪的答话,跨上自行车就往家里跑。看见母亲正在做煎饼,连忙问:“妈,又在做煎饼啦?可真香!我爸最爱吃你做的煎饼啦。噢对啦,妈,我刚才在路上看见官洪领了一袋子面粉站在那里发愁呢!他们四川人不喜欢吃面粉,咱家也不缺大米!把大米调换一袋子给他吧?”
坐在方桌旁边正在等待吃午饭的刘天明听了,连忙问起来:“兰兰,我刚才路过朱久珍家的时候,不是看见官洪要跟她们家调换大米吗?”
刘兰兰这才知道爸爸已经看见官洪了,连忙走到他跟前:“爸,朱久珍这会儿不在家,没调换成。爸,您爱吃煎饼,就将咱家的大米调换给官洪嘛!您也知道,都说四川人三天不吃大米腰杆疼,天又这么热的,官洪吃不好饭,怎么能干好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