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四, 小寒。

月前,钦天监得圣上令,为在皇家宫苑举行的冰嬉宴择吉,定下了今日。

冰嬉宴将在这日下午举行, 秦烟同封湛在府中用过午膳, 再一同小睡了片刻, 二人于未初起身。

太子原定于今日上午在皇城南书房同部分朝臣议事,但诸位朝臣临时接到太子府派人通知,将议事的时辰改为了午后。

他们哪里知道,这只是因为太子殿下想要同太子妃同路而已。

秦烟同封湛上了太子车架, 马车一路摇晃, 于未正,抵达位于皇城以西的皇家宫苑。

秦烟下车后, 转身看向也跟着下了车的封湛。

封湛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理了理披在秦烟身上毛色纯白的银狐披风, 温声开口:

“孤用你的车。”

秦烟勾唇, 由得封湛的小趣味。

秦烟转身上了提前为她准备好的坐撵,进西苑而去。

封湛将视线定在秦烟的背影片刻,而后上了秦烟那辆通体玄黑的六马车架,前往皇城东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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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烟如今作为太子妃,出入宫廷以及宫苑, 可带上一定数量的随从。

因此秦烟的坐撵后,跟着沈莹,以及部分她府中的护卫。

秦烟在年初刚回上京时,曾来到西苑看了一场马球赛, 那时这里还是一片上苑飞花的景象, 而此刻的西苑, 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风貌。

临近太液池,已看得见岸边人头攒动。望向银白的冰面,秦烟凤眸微眯。

太液池……

这是秦烟自幼时在太液池落水那次后,第一次来到此地。

当年不能得知的真相,如今以她太子妃身份的便利,是否能查到些线索。

秦烟心中讽笑,这就是为何那么多人向往权势和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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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每年都会有专人为池上的冰层进行验冰,考量各处冰层的厚薄,冰质的光滑,坚硬程度等。

冰层处若击声如石,才可用于滑冰。

今年太液池冰层最坚硬点位于东西纵向,而南北各角落冰层稍弱。

因而为圣上择的最佳冰嬉观赏点,为池中位于靠近东岸正中的水阁。

今日皇室宴请百官及其官眷同乐,除了在太液池北岸的庆宵阁为皇室成员设置的坐席外,还有在南岸为各官员及其家眷的席位。

此时太液池西岸一侧的冰面上,陈列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冰雕。这些冰雕个个晶莹剔透,栩栩如生,听说是出自朔北的民间艺人,在从前的冰嬉宴上,从未见过,众人无不拍手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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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午时起,人们便陆续入席就坐。

秦烟入庆宵阁时,里面已有几人。

长乐公主封云朝和静仪公主封玉瑶,以及左相府王氏两姐妹,王静宜和王静妍。

王家姐妹的位置本被安排在南岸官眷一侧,但封云朝想要同王静宜说说话,碍于情面,便一同请了王静妍和王家小公子王璟钰。

而王璟钰并不想来庆宵阁拘着,便婉拒了。

众人起身给秦烟行礼,

“见过太子妃。”

秦烟颔首,而后入座。

庆宵阁内还有一些空位,二皇子,三皇子,端王府世子,这几位都被太子召去了南书房。

今日宴席规格不算高,席位也不算严格的阶层分明,封玉瑶在征得秦烟同意的情况下,命宫人将自己的位置调到了秦烟左侧。

“烟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封玉瑶坐下后便开始闲聊。

秦烟心中却有些无奈,她本也不打算来,但封湛说他几日有公务要进宫,让秦烟陪他一同进城,顺便来冰嬉宴看看。

美其名曰,夫唱妇随……

封玉瑶自斟自酌,而后贴近秦烟耳畔,神神秘秘地小声道:

“烟烟,看水阁那边的淑妃和静妃,你知道她们今日来做什么吗?”

秦烟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封玉瑶,没搭话,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没丁点兴趣。

封玉瑶自顾自地说道:

“听说这两位近日里分别在为二皇兄和三皇兄择正妃和侧妃,今日趁着冰嬉宴过来瞧人的。”

秦烟顺着封玉瑶的视线看向东岸的水阁。

她明白这个类似相亲宴的默认做法,先递上画像,如若有意,择某个公开场合看看人。若是没看中,也避免了因私下见过面,后又没成的尴尬。

此时,沈莹到秦烟身旁,俯身道:

“主子,溪小姐和琳小姐在北岸那边,可要派人看着?”

秦烟将目光移向对案乌泱泱的人群,点头。

沈莹明白了主子的意思,领命而去。

封玉瑶问道:

“千水湖遇上的那两位?倒是有点意思。”

而后封玉瑶似乎突然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事,笑了笑开口,

“哟,宁嫔也来了。”

“这个宁嫔,似乎又复宠了,后宫不少人眼红着呢。”

秦烟也看到了水阁中那张同自己母亲有些神似的脸,心中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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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太液池南岸,还空着些位置,是以左右相为首的部分朝臣,被太子召去了南书房。

而他们后排是官眷。

秦溪和秦琳今日是跟着她们父亲,新晋的工部尚书秦文轩一同来的,而秦尚书此时也去了南书房。

秦溪和秦琳虽为尚书之女,但在京中贵女圈中的境况可不算太好。

原因有二:

一是秦文轩之前只是工部侍郎,在世家林立的上京城,不算显赫。又同秦相府分府另住,淑妃也和他们不亲近,秦文轩几乎是不沾淑妃和秦相的光。

二是秦文轩的夫人祝氏商人出身,不被贵妇圈看得上,甚至还有人在背后有当她是笑料。

因而秦溪秦琳鲜少出现在这些场合。

此时秦溪秦琳在这些世家贵女中,有些被孤立。

公子小姐们,除了以左相府小公子王璟钰为首的那群人外,也就是围着秦念和秦洺了。

不乏有人用好奇的目光时而打量着秦溪秦琳,声音不算太小地议论。

“那边那两位是谁?”

“你这都不知道啊,是新上任的工部秦尚书府上的两位小姐。”

“看着还挺斯文。”

“诶,念念,那不就是你的堂姐妹吗?”

秦念没有搭腔,她同那对双胞胎姐妹平时没有往来。

又有人嘲讽着开口:

“看着斯文,心眼可不少。”

“这话怎么说?”

那人看了一眼秦溪秦琳方向,音量稍微拔高了些,

“前些日子,在城南的千水湖,我可是亲眼看见那两位小姐,巴巴地朝着太子妃和静仪公主凑上去。”

“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妃的亲妹妹是她们俩呢。”

“有的人啊,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这话说完,众人都神色复杂地看向秦溪秦琳。

秦琳面上都有些尴尬。

她们的行为,竟被旁人解读成这样。

而秦溪却心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满心满眼就是一会儿的冰嬉表演。

秦洺目光低垂,掩饰着他心中的黯然。

庆宵阁内,沈莹走到秦烟身旁,俯身在秦烟耳边说了什么。

秦烟微微蹙眉,而后淡声吩咐道:

“带她们过来。”

“是,主子。”

沈莹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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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南岸。

这群公子小姐们继续捧着秦念和秦洺两姐弟,压踩着秦溪秦琳。

“我听说啊,秦尚书的夫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出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种人能教的出怎样的女儿……”

“怪不得不识大体,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你……”秦溪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却立马被秦琳硬拉回坐下。

此时,人群中有些**,

“那是太子妃身边那位身手极好的侍女?”

“她是过来请念念和秦少爷去庆宵阁的吧。”

“应该是,王大小姐和王二小姐都被长乐公主派人来请过去了。”

“念念,太子妃对你可真好。”

……

秦念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也许秦烟为了维持右相府的颜面,才会这样做。

秦洺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又是期待,又有些羞耻。

自那日撞到那一幕,他观察了好些天父亲母亲相处的状态,心中却是越来越没底。

似乎那日父亲对母亲的质问,并不是空穴来风。

沈莹步子大,没几步就走到他们这边,但是越过了秦念和秦洺,径直走向秦溪和秦琳的方向。

“溪小姐,琳小姐,主子请你们二位去庆宵阁就席。”

沈莹音量不算太大,但因周围的人都静了下来,因而声音清晰可闻。

众人都是一惊,皆转头看向秦念和秦洺。

“怎么是请她们?”

秦念和秦洺面上都有些尴尬。

秦溪没什么心眼,心思都在脸上,既兴奋又得意。

秦琳虽然不想被当作众矢之的,但若继续留在这里,秦溪可能会忍不住和那些人发生冲突,到时候更不好收拾。

秦琳拉着秦溪起身,向沈莹道谢,

“请代我们谢过太子妃。”

二人在旁人艳羡的眼神中离开席位,往庆宵阁而去。

左相府的二公子王璟钰看着旁边那群尴尬又羞耻的公子小姐们,笑道:

“哟,可不比亲姐妹还亲?”

王璟钰身边的一众公子哥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让秦念,秦洺和方才讽刺秦溪秦琳那群人更是难堪。

秦溪和秦琳入庆宵阁,向各位行礼后,安静地坐于后排。

秦溪看着前方长姐的背影,面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而秦琳一路上也揣着一些心事。

庆宵阁内,会不会遇上那个人……

但是入阁后,没见到那个曾几次三番将目光专注定在她脸上的人,心中却突然升起些许失落。

秦琳暗叫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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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惠帝的圣驾到达太液池西岸,而后惠帝登上一座状如龙舟的冰床。

冰床长丈余,两面描金彩绘,其上设雕龙宝座,上有金漆宝顶棚,以黄缎为幄,华丽非常。

冰床由十几名北衙禁军推动,从太液池西案向东而去,运行如飞。

“圣上驾到。”

众人起身行礼,

“恭迎圣上。”

冰床停至东岸,惠帝下冰床,入水阁,坐于正中的御座。

“起。”李福全唱道。

众人起身。

今年的冰嬉宴的流程一如既往,共四场表演。

其一为圆鞠之戏,即冰上蹴鞠。

其二为冰上校射,其三是竞速滑冰,其四为冰上杂技。

除第四项外,前三项都是为了军事训练而出,由此以锻炼官兵的体魄,增强抗寒能力,因而参赛的多是军士。

此时球场中央分位而立数十名身着红,黄马褂的南衙禁军和北衙禁军,场中南北两各设一球门,球员们拉开阵势,蓄势待发。

两队领头的都是各自南衙禁军,和北衙禁军的副统领。

而南衙这边的副统领,是谢照。

执事立于场中,手持一枚充气的羊皮圆球,在发令官的一声令下,执事用力将球抛向空中,不等冰球落地,双方队员,纷纷向前,奋力争抢。

谢照争得第一手球,而后传出,队员们手脚并用,北衙的球员也拼力争抢,两方人员不时碰撞道一起,场面惊心动魄,银白的太液池内,冰沫飞溅,蔚为壮观。

观战的人们加油呐喊,声震四野。

最终经过数次触球,谢照将球传递至对方球门前,送进球门,进了今日的第一球。

场上及场边的都是兴奋地欢呼。

今日场上南衙禁军和北衙禁军的对抗同以往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双方虽竞争激烈,但从前夹带私怨的情绪却大幅减少。

但鲜少有人知道,北衙禁军统领谢长渊,同太子封湛私下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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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冰嬉宴上,圣上让君臣同乐,允许公然设赌局,这里面最热络的当然是左相府的二公子王璟钰。

“来来来,下注下注,多少不论,图个热闹啊!”

而北岸庆宵阁这边就要安静得多,也难怪王璟钰不愿意过来。

封玉瑶啧啧赞赏,

“不说别的,谢侯那俩儿子,身材样貌还真是不错。”

“是哈,烟烟?”

秦烟神色淡淡,没有应声。

王静宜不自觉地将目光追随着场上那道挺拔身影,连身旁的王静妍在她耳边小声说话都没听见。

“姐姐,你年纪也不小了,太子府没打算收你,你不抓点紧给自己打算打算?”

“姐姐,姐姐……”

王静妍顺着王静宜的目光看向场内,而后接着道:

“难道姐姐是看上场上的那位公子了?”

“我瞧瞧,场上身份最高的也就是……”

而此时王静宜终于回过神来,但她没有转头,视线依然定在场上,只有胸腔不规律地跳动出卖了她此时的心绪。

不要说出那个名字……

但事与愿违,王静妍试着猜测,

“只有永定侯府那位私生子,谢照的身份……”

王静宜冷声打断,

“朝廷命官,岂是任由你非议的?”

王静妍心中先是微讶,而后一脸讽意地凑近王静宜耳边,

“咦……姐姐不会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