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南, 千水湖畔,漱玉坊。

漱玉坊以雅妓闻名,不少文人墨客到此都是想要一睹名妓风采,今日坊中唯独二楼一间临湖雅室独具一格。

一名身着霜白锦袍, 披青色大氅的清隽男子, 独坐于窗边。他手上慢条斯理地摆弄着一套雅致的茶具, 安静地沏着茶。

男子没有召妓子作陪,如若不是来这漱玉坊喝茶或是看风景,那便是在等人了。

约摸一盏茶的时间,雅室外响起三声有节奏的叩门声,

男子停下手上的动作, 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行至门口, 伸手开了门。

门外的宋执见季木开门, 向旁边让了一步, 随即太子封湛抬步走进雅室,之后宋执拉上了门,立在门外,并让暗卫盯紧旁边的包厢。

雅室内,季木向太子行礼,

“太子殿下。”

封湛颔首,走至窗边,在方才季木对面的禅椅上就座,而后抬手, 示意季木坐下。

季木知太子向来不会饮用外面的茶水, 故而归座后, 并未继续沏茶,而是开门见山,开始禀报他得到的消息。

“殿下,漕运贪腐案,没有查出同左相府有关的证据,如果左相府不是真的干净,那就是藏得够深。”

“左相府王夫人同王二小姐王静妍的关系,似乎极起恶劣,也不像是多年未相处的母女的疏远,属下感觉,这位王二小姐的身份背后,是否还有些别的问题。”

“殿下,还有一事。”

“左相府大小姐王静宜似乎猜到了属下背后是殿下,虽然左相还没表现出异常,但属下的行动,可能得更加谨慎。”

封湛沉默片刻,而后开口:

“近日,朝中各部皆在做官员调整,左相递的折子,推荐去御史台的人选里,有你的名字,你可知道?”

“谨听殿下安排。”季木回道。

季木作为左相一派,官阶不高,但这两年,他将六部各司都走了个遍。

左相此次将季木推进御史台,也不是多高的官衔,不过是从六品的侍御史而已,估计是料到低阶官员,太子不会过问。

“嗯。”太子再度开口:

“既然明里暗里都查不到左相的问题,你就不必再盯着左相府了。”

“是,殿下。”季木停顿了片刻,又道:

“殿下,属下曾偶然间在左相府王大公子书房内,见过王大小姐王静宜的一篇策论,此女见识才华不输翰林侍读学士。”

“殿下,王大小姐出身大家,学识涵养皆不俗,属下斗胆谏言,殿下可考虑纳王大小姐为侧妃。”

此话一出,雅室内的氛围瞬间冷凝。

季木立马察觉太子殿下看他的眼神里像含着冰刀,刺得他浑身一凛。

但……他是说错什么了?

门口立着的宋执……

季大人也想挨军棍了?

太子冷眼看着不明所以的季木,沉声开口:

“不要再让孤听见第二遍。”

“是,殿下。”季木当即答道。

季木登时也更信了外头的传言几分,看来殿下是真的对昭仁郡主情有独钟,别的女子难再入殿下的眼。

季木时常在为太子网罗人才,碰上王静宜这等奇女子,若说白白放过,季木又觉得可惜,想了想,季木还是试着提议道:

“殿下,王大小姐的才华不输男儿,如若入仕,于朝堂也是一件幸事。”

太子看着季木的眼眸,似乎是确定了季木没有再生出别的不该有的心思,这才松了口,

“你看着办,不必强求。”

-

此时,门外的宋执叩门禀道:

“殿下,端王府世子到了。”

季木要说的消息也已道完,当即起身,

“殿下,属下告退。”

封湛颔首。

季木出了雅室,同门外过来的封肃北错身而过,两人皆目不斜视。

封肃北清楚,那人就是太子让他来做幌子的原因,但他此时就是个闲散世子,太子的事,他不会多问。

封肃北进入雅室,向太子行礼后,入座在了太子对面,方才季木的位置。

宋执吩咐重新上了茶,封肃北便开始闲扯几句京中的八卦,如照老规矩,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可以离开。

但封肃北还没说两句,太子看着他,开口道,

“你父王,端王,给孤来了信。”

封肃北眸中有些疑色。

太子继续开口,嗓音冷冽:

“端王提到了对子嗣的担忧,他请孤,为你纳侧妃。”

封肃北面上微讶,竟是此事?

太子双眸微眯,看着封肃北,沉声问道:

“为何端王会在信里提到,你娶的世子妃,是因为孤?”

-

封玉瑶同秦烟出宫后,便上了秦烟的车架,并让自己的马车跟在后面,护卫随行,前往城南千水湖。

经过南市时,封玉瑶掀开一侧车帘,望向窗外。

外头虽天寒地冻,但人流息壤,一派热闹景象,倒是有些冬至日的节庆气氛。

秦烟抬目不经意地往外看去,随着马车行进而倒退的窗外景物中,突然掠过了一副招牌,其上规整的字体,“闻氏绸缎庄。”

秦烟脑中掠过一个久未留意的名字,闻洛。

封玉瑶派去跟着封肃北的人已经回来,听过下头的人禀报后,封玉瑶放下车帘,看回秦烟,面上有些异常。

“烟烟……”

秦烟只是斜倚在软枕上,眸眼半开,神色淡淡。

封玉瑶心中暗叫糟糕,漱玉坊?

千水湖畔又名的妓馆,虽说多是雅妓,但还不也是那种地方。

要是太子皇兄真是去……

那她带烟烟去寻太子皇兄,是不是闯祸了……

此时马车已沿着千水湖畔,已快要到漱玉坊门口,外头不乏有嘈杂的欢声笑语。

秦烟直起身,掀开车帘,抬目望去,只见千水湖整个湖面已然冰封,冰面上不乏衣着鲜艳,正在滑冰嬉戏的少男少女和幼童。

而在马车左手方向的湖中,倒是有两道熟悉的面孔。

湖心正中,秦溪和秦琳皆脚蹬冰鞋,秦溪似乎正拽着不太情愿的秦琳在冰面上转着圈,而随着速度越来越快,两姐妹似乎都沉浸在兴奋的喜悦中,连一向老成持重的秦琳都似乎放开了天性,同秦溪一起大笑着疯闹。

秦烟看着这个画面,唇角微勾。

而秦溪突然余光瞥到了湖边的那辆玄黑的马车,她立马认出那是昭仁郡主府的车架,且靠近她们这侧掀开的车帘看去,那……那就长姐!

秦溪一个急停,差点带着秦琳摔在冰面上,而后秦溪拉着秦琳,飞速地往秦烟方向滑来,口中欢快得喊道:

“长姐,长姐……”

“停车。”秦烟淡声吩咐沈莹停车。

不多时,秦溪秦琳穿过人群滑到了湖边,只是因还穿着冰鞋,不便上岸。

秦溪秦琳拉着手,互相借着力,勉强向秦烟行了一个福礼,

“长姐……”

秦琳扯了扯秦溪的袖口,压着声道:

“叫太子妃。”

秦溪愣了一下,很快回神,扯开唇角,同秦琳一同再度行礼,

“太子妃。”

而后封玉瑶的脸也出现在车帘之后,沈莹向秦溪秦琳道:

“溪小姐,琳小姐,车中还有静仪公主。”

秦溪秦琳又立马再度矮身行礼:

“民女见过静仪公主。”

-

秦溪起身后,扯了个笑脸对秦烟道:

“长姐要下来玩儿吗?”

秦琳对秦溪由着性子的称呼已经没办法,索性也就没再干涉,幸而她们这位长姐太子妃,也不和她们计较。

见长姐没多大反应,秦溪也不失望,

“长姐,看看我,我还会很多招式的。”

秦溪一边说着,一边又强拉着秦琳滑向了湖心。

此时因为有太子妃和公主在场,秦琳没有太过抗拒秦溪的胡闹,而是尽量配合秦溪的表现。

两姐妹容貌相似,又都长得漂亮,在冰面上动作优美流畅,极为亮眼,频频引人注目,周围的人群都自觉地散开,让两位少女有足够施展的空间。

看了秦溪两个难度稍高的动作,封玉瑶倒是起了兴致,且太子皇兄那里,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封玉瑶掀开车帘下去,走到岸边欣赏起来。

秦烟在马车上坐太久,也准备下车舒展一下,她手中抱着一只鎏金暖炉,下了车。

封玉瑶唇边带笑,目光一直追随着冰面上那两名灵动的少女,都快忘了今日到千水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瞥见秦烟也下了车,封玉瑶转头道:

“烟烟,过几日,宫里要举行冰嬉宴,你也知道了吧。”

见秦烟只是看向湖面,没应声,封玉瑶也将视线转回湖心,自言自语着:

“民间的冰嬉,虽不比宫中的难度高,但也着实有趣。”

“可惜沈辞去了西北,不然今年的冰上射箭,定是沈辞拔得头筹。”

“当年……”

“站住。”护卫突然的开口喝止声,让封玉瑶停了口。

秦烟和封玉瑶投目过去,是一名青年男子被护卫拦下。

而那名男子的面容……

-

漱玉坊,封肃北在太子注视下,最终还是几句话道出了他当时决定迎娶安颜夕的理由。

闻言,封湛眯眼,眼神微冷。

“孤是否曾说过,不需要用这些手段。”

封肃北的确听见太子说过这话,却是是他善做主张。

封湛继续开口:

“你有没有想过,若有一日,你遇上另一名真正心仪的女子,你还有什么名分给她?”

封肃北没有答话,而是猛灌了一口茶水,望出了窗外,而入目所及,刚好有一道方才正在他脑中的身影

封肃北凝眸细看,他确定没有看错,的确是她。

原来,她也有露出少女天性的一面。

太子面上微沉,他随着封肃北的目光看出窗外,一眼捕捉到了湖岸上立着的那名披着银狐披风的高挑女子。

秦烟,她在这里。

封湛倏地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封肃北回神,也跟着出了雅间。

-

千水湖畔,封玉瑶想起了被护卫挡在两丈之外的那名男子是谁。

不就是她几个月前,在红绡坊,在贺霄手里抢过来的小倌,哦不,是乐师,那个岭南人?

封玉瑶抬手,示意护卫放行。

苏青走至秦烟和封玉瑶两步之外,行礼道:

“草民见过公主殿下,见过昭仁郡主。”

封玉瑶正准备开口说什么,远处的秦溪飞速过来。

“苏青……”

秦溪笑看着苏青,给秦烟和封玉瑶介绍道:

“公主,长姐,这是苏青,是名琴师,他是……他是我朋友。”

“对了长姐,苏青还是名画师。”秦溪知道秦烟好画,因而得意地卖乖。

“上次我母亲给长姐画的那些美男子的画像就是……唔……”

秦琳也滑到了秦溪身旁,连忙捂住秦溪的嘴。

上次母亲去郡主府给长姐送美男的事,必须翻篇。

秦琳可是记得那次太子冰寒的目光。

秦溪这傻姑娘还提那事做什么,几个脑袋不够掉吗?

不过事实的确如秦溪说的那样,上次秦溪秦琳的母亲祝氏,去郡主府给秦烟送美男,那些画像,的确出自苏青之手。

或者可以这么说,苏青,也是祝氏给秦烟物色的人选之一,不过,他是祝氏在挑人时,自己找上来的。

秦溪自上次从昭仁郡主府,见了一场太子同长姐的相处,她顿时觉得工部那个小员外郎闷头闷脑不香了,转而看上了母亲找回来准备送给秦烟的琴师苏青。

苏青琴艺极佳,还会画画,说话还好听,秦溪就常和他一起出来玩了。

秦烟看向苏青。

她当时看那些画像时,是觉得画技有些特别,画师原来就是他?

“你的画,有些意思。”

苏青回道:

“郡主……”

苏青的话被护卫的行礼声音打断。

“太子殿下。”

-

众人转头看去,是一身冷气的太子和端王府世子封肃北前后脚过来。

众人当即对太子行礼。

封湛径直走向秦烟,牵过秦烟的手,温声道:

“冷不冷?”

秦烟任由封湛揉搓着她的手,没做声。

“我们回去。”封湛冷冷看了一眼立在秦烟对面的苏青,而后牵着秦烟上了秦烟的马车。

宋执也吩咐太子车架过来,两辆车和随行护卫随即离开。

封玉瑶……

见色忘友,还好她的车也跟着,封玉瑶同封肃北打了个招呼,上车回宫。

此时,在千水湖东岸,有一名少年远远望着这边,直至秦烟的马车行远,再看不见,他黯然地收回目光。

“秦少,走着。”

一名穿着冰鞋滑过来的公子哥拍了一下秦洺的胳膊,随后拉着秦洺进了一群公子小姐的人群。

人群中很是热闹,但秦洺心中却是冷寂非常。

长姐……

自己可能没资格再唤这声长姐……

-

封肃北到湖岸时,目光一直锁在那个安静的女子身上,此时秦琳已经恢复了封肃北在大觉寺初见她时的沉静,只面庞的红晕出卖了秦琳方才在湖中玩闹的事实。

秦溪秦琳自上次在郡主府后,已知道面前这位男子是端王府世子,两人矮身行礼,

“民女见过世子。”

苏青见此,也跟著作揖道,

“草民见过世子。”

封肃北没有言语,目光只定在秦琳脸上。

秦琳不傻,此次是她同这位世子的第三次见面,她能感觉出来封肃北似乎对她有兴趣。

但,她也听说了端王府世子痴情安家大小姐多年,终于抱得美人归的传言。

那位安家大小姐安颜夕,可是京中世家贵女的典范。

秦琳不会让自己与那对金童玉女扯上关系,徒惹出笑话。

秦琳拉着秦溪福礼,而后转身离去。

“苏青,走了。”秦溪叫上了苏青。

而后苏青快步跟上沿着湖边往前滑去的姐妹俩。

封肃北看着秦琳离开的背影,脑中想起了方才太子说的话,

“若今后遇见了真正心仪的女子,你还能拿什么名分给她?”

封肃北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真是自作自受。

-

郡主府车架上,封湛半拥着秦烟,大掌揉捏着秦烟的一只嫩手,低声问道:

“你来寻孤?”

秦烟很是满意封湛低哑的醇厚嗓音,她心情大好,也生出些玩笑的兴致,

“听说千水湖畔的小妖精甚是勾人,我来看看殿下是否把持得住?”

秦烟一向话少,封湛鲜少听见秦烟这半真半假且微酸的口吻对他说话,封湛心中很是受用,低笑出声。

“你知道,只有谁才能让孤把持不住。”

话毕,封湛俯身,强势地吻压向秦烟。

车前的沈莹……

车外坐于马上的宋执……

出城后,封湛给两人整理好衣物,而后将秦烟按进怀中,缓缓开口:

“孤是去见一个安排在左相身边的下属,选在漱玉坊,是掩人耳目。”

封湛忆起半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刚从西北回来的秦烟时的场景,

“之前在云福茶社,孤也是见这个人。”

而后封湛又补了一句,

“那是名男子。”

秦烟和封湛皆同时想起了半年前云福茶社那一次隔窗对望,不过半年,两人已从陌生,到如此亲密的关系。

封湛继续开口:

“孤在漱玉坊见的人,名叫季木。”

“他的母亲,是徐州海运季当家。”

秦烟明了,原来是季七娘的儿子。

这人应该就是太子同徐州季家的纽带,那就怪不得季七娘会对太子唯命是从。

而秦烟亦能感觉得到封湛告诉她这些事情,是在让她逐步融入封湛的生活,这也是封湛对她的诚意。

不论今后会将如何,至少现在,这位太子让秦烟很是满意。

秦烟翻身俯到封湛坚硬的胸膛之上,指尖抚过封湛饱满的额,好看的剑眉,高挺的鼻梁,性感的薄唇。而后将红唇印向封湛的俊脸,一记深吻,车内逐渐升起热意……

-

秦溪秦琳在南市同苏青分开,而后苏青闲步在街市上。

此时天气阴沉,看样子似乎有一场雪来。

街上的店铺摊贩都开始关门打烊,街上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脚步匆匆的行人。

苏青经过一个算命摊前,摊位后似乎是一名瞎了眼的算命先生,瞎子坐在一把椅子上,似乎没有收摊的意思。

苏青脚步一转,而后坐到了摊位前,将右手手心摊开,摆在桌上,

“请先生替我算一算气运。”

瞎子的两撇八字胡动了动,将本握住一根竹杖的两只爬满皱纹的苍老的手慢腾腾地摸向桌面,在触到苏青伸出的右手的指尖时,顺着拉住。

瞎子用手指触摸苏青的掌心纹理,但他眉头紧皱,似乎难以判断。

瞎子手上继续动作,将身体前倾,头部下压,贴近苏青摊开的手掌。

此时,他听见面前男子刻意压低的声音,

“转告主上,进展顺利,已接触到秦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