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痛意令江秋渔眼前阵阵发黑,她对疼痛很敏感,再细小的伤口都能感受到强烈的疼痛感,更遑论这样重的伤势。

在不忧城时,她被薛如雾一刀砍中后背,尽管是有意为之,江秋渔也疼得几欲昏迷,缓了许久才勉强打起精神,赶回春云楼去找林惊微。

眼下她受的伤比那一日重了十倍不止,江秋渔甚至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碎了,瘫软的四肢抖了两下,痛得压根抬不起来。

狐狸眼里渗出了两滴热泪,打湿了脏污的毛发,留下两道湿漉的水迹。

江秋渔那双向来妩媚动人的眼里瞧不见一丝光芒,她侧躺在沙尘里,极力忍耐五脏六腑里翻搅的疼痛,内脏仿佛要被碾成碎肉一般,痛得她不断呜咽,声音凄厉而虚弱。

她浑身动弹不得,唯有身后的尾巴尖无力地拍了拍,扬起一点儿飞沙。

金丝缕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虚弱和痛苦,化作一条金黄色的巨蛇,将白狐狸牢牢地护在了自己的身下,用身体抵挡锋利的剑刃。

江秋渔能感受到,她的其中三条尾巴被凛冽的剑气碾碎了,此时正软趴趴地耷拉在地面上,皮开肉绽。

刺骨的寒意涌了上来,江秋渔冷得直打哆嗦,她浑身血污狼狈不堪,内府中的魔气被压得只剩下三成,震耳的梵音逼得她不得不维持原形,缩在金丝缕的身下,断断续续地呜咽着。

这就是六大门派专门为她设计的杀阵吗?

他们误打误撞,正好抓住了江秋渔最害怕的东西,江秋渔怕疼,怕的不得了。

她其实能站起来,只是她害怕。

杀阵困住的不仅仅是江秋渔的身体,还有她的灵魂。

她在这一阵浑身碎裂般的疼痛中,久违地想起了一些往事。

昏暗的仓库,刺鼻的汽油味,凌乱嘈杂的脚步声,还有水果刀泛出的寒光。

一只穿着黑色皮鞋的脚踩在了她的手背上,脚尖不断用力,生生碾碎了她的手指,血肉模糊中,那只用来握笔弹琴的手再也瞧不出本来的模样。

她在剧痛中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冷汗直冒,最后嗓子哑得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只能睁着茫然无神的双眼,无力地抖着嘴唇,直至昏迷。

“老大,她昏过去了。”

“那就划花她的脸,打断她的一双腿,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

浑身是伤的白狐狸呜咽一声,头顶两只耳朵害怕地摊平了,努力将脑袋埋进了自己的尾巴里,随后便再也不动弹了。

远处的林惊微瞥见这一幕,急得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阿渔!”

她用满是血痕的手指握紧了剑柄,剑尖深陷进地面,努力撑着身子想要站起身来。

般若门的门主最擅长以梵音攻击人,能令人回想起心底最害怕的事情,使人深陷幻境之中,再无力挣扎。

林惊微的双腿软得厉害,她失败了,膝盖又重重地跪在了地面上,声响格外沉闷。

林惊微用手掌撑着地面,大口喘息着。

她衣衫褴褛,素白衣裳被血水浸泡透了,宛如鲜红的嫁衣一般,缕缕血丝垂在空中,嘀嗒落在了地面上,林惊微双眼猩红,眼里只有那只缩在杀阵里动也不动的白狐狸。

阿渔……

她抓紧剑柄,用尽最后的力气冲破了体内的封印,口中鲜血直往外流,简直像要将一身的血都呕出来似的。

“师姐!”

凤桉早已哭成了泪人,她看着林惊微明明已经没有力气了,却仍要往江秋渔的方向而去,光是站起身来的动作,便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身形踉跄着,全靠浮月流光支撑。

因为她们三人摆出的阵法乃是贺云歧亲自教给她们的,能压制林惊微的灵力,若非如此,林惊微也不至于这般虚弱狼狈。

凤桉咬咬牙,嘴里已经有了血腥味,她听见林惊微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悲鸣,赤红的双眸直勾勾地望着远处的江秋渔。

凤桉再也坚持不住,她猛地收了灵力,转头竟一掌拍向了桓和。

桓和大惊之下,脚下后退了两步,也跟着收回了灵力,林惊微骤然感觉身子一松,几近枯竭的内府中又溢出了丝丝缕缕的灵力。

她没看自己的师弟师妹,只握着剑奔向江秋渔,身影决绝,“阿渔!”

桓和咽下喉间的血腥气,怒吼道:“凤桉,你在干什么?!”

凤桉泪流满面,“二师兄,就让大师姐去吧,你这样反而会逼死她的!”

桓和正要反驳,双眼通红的傅长琉也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就……遂了大师姐的愿吧。”

桓和再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林惊微头也不回地奔向魔尊,眼里的怒火变成了茫然,真的是他做错了吗?

江秋渔在隐约之中,好似听见了林惊微的声音。

“阿渔!”

阿渔?

她费力地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双手,却只看见了两只脏兮兮的爪子,其中一只爪子的指甲已经碎了,血糊糊的,能看见内里鲜红的肉。

爪子?

江秋渔略有些怔愣,她的手怎么变成爪子了?

【宿主!】系统也在焦急地呼唤她,【你清醒一点!】

宿主……

江秋渔的眼神逐渐清明,浑身的痛意依旧强烈,她却强忍着站起身来,抬头望着破破烂烂的金丝缕,眼里闪过了清晰的恨意。

【你终于醒了!】系统差点儿被她吓死了。

【那老秃驴的功法能让人想起最害怕的东西,你刚才是陷入幻境中了。】

系统也没想到,心性坚韧如宿主,竟然也有害怕的东西。

她刚才看见什么了,为何那般恐惧,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江秋渔吐出一口血沫,尘沙迷了她的眼,耳边属于林惊微的呼唤声却越发清晰。

刚才如果不是林惊微叫她,或许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江秋渔没管去自己满身的伤,和那条已被碾碎的大尾巴,她仰头望着头顶的烈日,嘴里吐出了一串神秘古怪的叫声。

杀阵之外,六大门派的掌门正在聚精会神地布阵,眼看着马上就能取到魔尊的心头血,徐书诚却忽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惨叫声。

是徐采霁!

他猛地转头一看,妹妹不知为何,竟捂着自己的脑袋在地上不断翻滚,面容狰狞痛苦,她的身上沾满了灰尘,与血迹融合成脏污的痕迹,她却浑然不觉,只不断嘶吼着:“救我!”

“哥哥,救我!”

徐书诚顿时红了眼,“妹妹!”

贺云歧猛地抬头看向他,“徐书诚!别分心!”

徐书诚却一声不吭,他哪儿还能不清楚这是为什么,魔尊当日救了采霁之后,竟然还在她的体内动了手脚!

徐书诚不敢赌,若是魔尊死了,兴许徐采霁也活不了了!

他是想要神器,可是妹妹也同样重要!

偏偏其余五人都已拼尽全力,分不出力气去阻止他,徐书诚在徐采霁的惨叫声中大吼了一声,竟真的收回了自己的灵力,转身奔向了徐采霁。

“妹妹!”

原本毫无破绽的杀阵顿时露出了缺口,江秋渔趁机猛地一跃,从缺口中逃了出去,落地时,已化作人形,唯有耳朵和尾巴还没法收回去。

她急急地喘了口气,嫁衣越发鲜红,是被鲜血染就的颜色。

贺云歧的心里简直恨到了极点,只差一点儿,他就能拿到魔尊的心头血了!

为什么每回都是这样!

偏偏要在最后时刻出现意外!

林惊微已奔了过来,她落在江秋渔身旁时,蓄力挥出一剑,裹挟着霜花的剑光暂时逼退了众人。

因着杀阵的反噬,贺云歧等人也受了极重的内伤,双方对峙着,一时都没了下一步动作。

江秋渔推开林惊微伸过来的手,她低声咳了咳,又是几滴鲜血咳了出来,江秋渔的面色惨白一片,唯有唇边的血渍刺眼无比。

她抿了抿唇,“不必了。”

林惊微形容狼狈,剑尖上仍有鲜血不断往下流,她的声音哑的几乎听不清,“阿渔……”

江秋渔不去看对面的贺云歧等人,她听着耳边的厮杀声,眼里倒映出的,却只有林惊微的身影,“惊微。”

林惊微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叹息,心里顿时涌现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江秋渔弯起唇角笑了笑,她二人都是满身的伤,一时竟也分不出谁更凄惨。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林惊微倏地抓紧了剑柄,“我不……”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江秋渔便出声打断了她,“你曾经说过,若是遵守规矩太辛苦,倒不如顺从自己的心意,为自己活一回。”

“我身陷囹圄不得出,早已没了选择的余地。”

林惊微的眼眶陡然变得通红无比,她想捂住江秋渔的嘴巴,让她不要再说了,手臂却重得抬不起来,只能抖着指尖,身体僵直地站在原地,满眼哀求地看着江秋渔。

江秋渔的眼里重新浮现出了林惊微最熟悉的笑意,不是方才的冰冷恨意,也毫无厌恶之色,她眉眼弯弯,“惊微。”

“你要是真的想救我,就杀了我吧。”

“杀了我,我便就再不用受到控制身不由己,就能彻底解脱了。”

林惊微沉沉地喘息了一声,唇缝里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我不。”

她怎么能杀了阿渔?

没人比她更希望阿渔能好好地活着。

即便是她死,她也不能伤害阿渔。

江秋渔抬手抚上她的眉心,指尖的血迹在林惊微的眉心里点上了一颗鲜红的痣,她的眼尾尚且残留着林惊微抹开的口脂,这抹绯红蔓延开来,衬得那张脸上越发明艳动人。

“我知道。”

“你是修无情道的。”

“反正我也难逃一死,就让我再帮你最后一次吧。”

帮你,杀妻证道。

最后这句话她没说,林惊微却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的喉咙里溢出了一声绝望的哀鸣,眼角的泪光终究没能挺住,顺着满是血污的脸颊流了下来。

那个说自己不会流泪的清蘅君,到底还是在江秋渔面前落泪了。

江秋渔用指尖拂去她的泪珠,又急急地咳了两声,随后才语气虚弱地解释道:“我的尾巴断了,狐狸的尾巴乃是修为的化身,我的境界跌损得太厉害,此生怕是再无缘成仙。”

“反正我也逃不出去了,惊微。”

江秋渔好似想到了什么,眼里流露出了期盼和向往,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没能走完的路……你替我走一走,也算圆满。”

林惊微摇头,努力抬起手,握住了江秋渔的指尖,她将自己仅剩的灵力全都送进了江秋渔的体内,却仍是徒劳无功,江秋渔的伤势太重,不是此刻的她能救回来的。

兴许是林惊微的眼神太过绝望哀痛,江秋渔握着她的指尖,放在唇边吻了吻,“我方才说的那些话,是故意骗你的。”

“你太傻了,我那样骂你,你却还要选择护着我。”

林惊微勉强勾了勾唇角,“我知道,阿渔,我都知道。”

她知道江秋渔对她的恨里,还有着盼她能好好活着的念头。

江秋渔用自己的脸蹭着她的手指,眷恋不已,她低声道:“你想让我活下来,我也想让你做高高在上的仙君。”

“我答应放凤桉走的时候,你曾当着我的面发誓,会替我做三件事,你还记得吗?”

林惊微咬牙,赤红的双目定定地注视着她的面容,“我不记得了。”

江秋渔的嗓音里带着几分蛊惑:“我不需要你做三件事,你只要做一件就够了。”

林惊微挣脱她的手指,用掌心捂住了她的唇,勉强提起精神回答道:“别说了,我不会答应你的。”

江秋渔抓紧她的手腕,强行拉开林惊微的手,神色狠绝地命令道:“杀了我。”

林惊微手指一松,浮月流光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她闭了闭眼,“阿渔,我不会伤害你的。”

“大不了我们一块儿死。”

既然不能跟江秋渔同生,共死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江秋渔哪儿能允许她就这么死了,她用残破的金丝缕勾起浮月流光,这把灰蓝色的神剑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并不挣扎。

器灵感受到了主人绝望痛苦的心情,灰蓝色的剑身抖了抖,仿佛在跟着哀鸣。

江秋渔握着浮月流光的剑柄,狐狸眼深深地望进了林惊微的眼中,“那我就以主人的身份命令你,杀了我。”

她跟林惊微签订主仆契约后,从不曾以此强迫林惊微,头一回借着契约逼迫林惊微出手,却是为了杀自己。

眼见贺云歧似乎已经缓了过来,正有出手的打算,江秋渔狠了狠心,催动了主仆契约。

林惊微只觉得身体不再受自己的控制,她被迫从江秋渔手中接过剑,胳膊颤得厉害,却仍旧违背了主人的本心,握剑对准了江秋渔的心口。

“阿渔。”林惊微满眼痛楚,语气里有着浓浓的哀求,“不要……”

“我求你了,不要。”

剑身不停发抖,是林惊微的身体在对抗契约的力量,她想松手,可手指却紧紧地抓住了剑柄,不曾松开分毫。

在场的众人仿佛静止了,俱是睁大眼睛看向这一幕,苗以苏跟江芷桃踉跄着冲了过来,“住手!”

江秋渔的眼皮微合,一滴清泪从眼角溢出,她伸手抓住了剑身,锋利的剑刃瞬间划破了她的掌心,鲜血直流!

江秋渔替林惊微稳住剑身,在她绝望的目光中撞了上去,浮月流光噗嗤一声穿透江秋渔的心口,剑身顿时染上了温热的血迹。

【宿主!】

【滋滋——警告……】

滴答——

林惊微仿佛听见了血珠滴在地上的声音,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如同看生死仇敌一般。

阿渔……

江秋渔的唇角溢出了一缕鲜血,她冲林惊微露出了一个浅笑,随即抓紧剑身,又当着林惊微的面,将剑拔了出来。

徒留心口上的一个血洞,证明方才一事并非众人的幻觉。

林惊微竟然真的提剑伤了魔尊?!

他们未能听清江秋渔跟林惊微说的那几句话,只能看见林惊微举剑捅穿了魔尊的心口。

难不成清蘅君方才只是在做戏?

她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取得魔尊的信任,从而趁机偷袭她?

林惊微的手背上还残留着江秋渔的心头血,她在贺云歧欣喜的目光中骤然爆发,喉间发出了一声哀伤至极的嘶吼,周身竟涌现出了一股充满杀意的剑气!

这股剑气太过锋利凛冽,竟逼得众人不敢再靠近。

贺云歧回想起林惊微的身份,激动的心情顿时冷了下去,眼里露出了几分忌惮之色。

其他人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股灵力如此强大,就连在场的大乘期修士都不敢与之争锋,可林惊微不是只有化神后期的修为吗?

更别说她方才还一副濒死的模样。

林惊微哪儿还顾得上其他人是如何想的?

她伸手接住江秋渔摇摇欲坠的身子,怀里的狐妖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作清风消散了。

林惊微的眼泪不断往下流,滴在了江秋渔的手背上,滚烫灼热。

江秋渔抚摸着她的唇角,望着眼前悲痛欲绝的林惊微,她却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浅笑。

“别哭。”

她一咳嗽,又是鲜血不断涌出来,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的,“等我死后,我的惊微,就是四海八荒的第一人了。”

林惊微摇头,泪水模糊了眼前江秋渔的面容,她吻着江秋渔的指尖,哑着嗓子回答道:“我不会……”

若是阿渔死了,她也不会独活。

江秋渔仿佛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言,眉头蹙了蹙。

她实在太虚弱了,境界跌落,心脉受损,哪一样都足以要了她的命。

此时还能强撑着说话,不过是林惊微一直在为她输送灵力,护住她的心脉罢了。

林惊微想为她殉情?

江秋渔沉默了半晌后,忽然伸出自己的指尖,勾了勾林惊微的手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了。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林惊微满眼死寂地看着她,仿佛也跟着失去了生气,全靠一口气吊着性命。

她只当江秋渔是想哄自己好好活着,并不答话,只用指尖描摹江秋渔的眉眼,想要将这人的模样深深记在心里。

江秋渔知道她不信,强撑着精神想了想,又道:“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的,我是受了心魔的控制,这才犯下了诸多杀孽的吗?”

林惊微的眼睫颤了颤,只听江秋渔虚弱地笑了声:

“那是骗你的。”

她微一摇头,“阿渔,你别说了。”

她不会信的。

江秋渔不理她,她咳出了一口鲜血,随后才又补充道:“那根本不是心魔……”

“是系统。”

“我也不是魔尊,只是个借尸还魂的世外之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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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微:呜呜呜呜呜要老婆qaq

【肝不动了qaq我也要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