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婵望了眼谢怀沉睡的脸。
“何意?”
“秾华道心为至纯灵力, 被它选中的人拥有至高无暇的力量。善恶相对,二人相生相克,只有被道心选中的人才能真正杀死恶念之体的妖神。”
姜婵沉默片刻:“您是指, 十多年前飞鸿剑派的小少主?”
“我在飞升之前, 拼劲一切办法才将司泺封印, 在离开的时候, 我将自己的一缕神魂留在了这枚青玉之中。”
司悯的目光落向姜婵腰间的青玉:“只有秾华道心的纯净之力,才能将沉睡在其中的我唤醒。”
“在我的计划中, 在妖神冲破封印,重现世间之前,我一定能够等到道心的觉醒, 指引宿主消灭妖神。”
说到这, 司悯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
“是我小看了她…是我小看了圣屿殿对她的忠诚。”
“是我太过自信, ”司悯望向她, “我的计划失败了。”
刹那, 姜婵回想起在南海的藏书阁, 所翻阅到的那段十五年前的历史, 想到了一系列荒诞离奇的事变。
她瞬间想通了,问他:“你以为是谁?”
“桑落,闻暄, 郁冶的爹娘, 还有那个如今声名狼藉的莲华。十五年前的南海听学, 他们五人之中,你选中的是谁?”
南海,咸宁闻家, 飞鸿剑派,铉云宗。
就像是命运之神在拿他们做恶劣的玩笑, 十五年前的长辈们被司悯选中,去成为抵挡妖神的一道坚实壁垒。
十五年后,计划失败后的今天,没有得到善终的他们的后辈又被奇怪地捆绑在了一起。
“闻暄。”司悯闭上了眼,不愿去回想当年的惨烈,“当年闻家主风华正盛,为修仙界正道魁首,天赋异禀,他的一双手不仅可撕裂天地,打磨出的每一柄刀剑都可争光日月。”
“是我害了他,他们五人先前何等的风光无量,朝气生辉,是我害了他们,最终死的死,伤的伤,没有一人有圆满的结局。”
闻暄死于南海事变,郁冶爹娘被惨遭屠杀,桑落被埋伏许久的圣屿殿傀儡控制,锁在幽深的海底,只剩下一个铉云宗的莲华。
或许在飞鸿剑派事变的那日过后,在桑落绝望一朝不慎,被圣屿殿控制之前,他也曾去过南海,拜访过这位情义深重的好友。
那时的桑落刚刚生产,丈夫惨死他处,尸首不明,一朝绝望无以复加,莲华如若当时见到了她,心中是怎样想的呢?
他眼睁睁望着好友惨死,修仙界异变,原先意气风发的他野心可吞山河,在长久以来的压迫与打击下,终究还是怯懦了。
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背叛。
在自己独自一人努力了数十年之后,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
风光霁月的正道魁首,还是向恶意妥协。
他们与圣屿殿斗了半辈子,最后只剩下莲华寥寥一人,他害怕自己也落得身死魂消的结局。
于是他选择了投奔圣屿殿。
妖神吸收世间恶念,任何消极绝望的情绪都是对她最好的养料。
莲华为表决心,送上了自己的投名状。
他杀干净了门下弟子,杀干净了铉云宗中百余弟子,将百年来的第一仙门屠了个干净。
他用一己之力,给这本就重创的修仙界,献上了一场浓重而又血腥的绝望盛宴。
早在闻暄死亡之时,心力耗尽的司悯便陷入了沉睡,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唤醒,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失败,再也等不到那个命运之子。
他跟着青玉颠沛流离,兜兜转转,到了谢怀的手中。
“您的意思是,是谢怀唤醒了你?”
“不是他,”司悯目光灼灼,“是你,阿婵。”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是你在千鹤岛中将我唤醒。”
他话音明确,险些就要将答案甩在她脸上。
但是姜婵摇头:“十五年前你认错了人,十五年后的今天,你还相信你自己吗?道心选择的是郁冶下落不明的幼妹,不是我。千鹤岛中灵力充沛丰盈,能够将你唤醒,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姜婵一怔,望向司悯。
他昂首,示意了床榻上的谢怀。
“他为了护你,被迫吞了道心碎片,至少你我都知道,道心选择的是女孩,绝不可能是他。”
“如今他体内道心冲撞,神魂中的善恶无止境地扩大,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时间就像是回到了数月之前,千鹤岛上无忧无虑的姜婵听到了青玉蛊惑的话语。
“你如果不出岛救他,他会死的。”
如今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竟是让姜婵有些恍惚,她忽然明白了一切。
“你当初根本不是为了让我救他。\"姜婵眼眶通红,”你只是要骗我出岛,你知道千鹤岛与外世隔绝,知道师父对我爱护有加,您认定了我就是道心所选之人,所以你千方百计地,要骗我出岛,来到这血雨腥风的修仙界。“
姜婵字字珠玑,声音带恨:“您根本不在乎谢怀的生死。”
“如果你一直待在千鹤岛,修仙界便注定了只有一个结局。”司悯毫不露怯,大大方方地与她对视,盯着姜婵那双猩红的眼,声音淡淡,“我必须要让你成长起来。阿婵,自从你唤醒了我,回到修仙界这片土地上,然后拯救它,这便是你的使命。”
不得不说虽然十分冒险,但是司悯的计划都十分顺利地在进行。
姜婵这一路走的跌跌撞撞,但她确实在飞速地成长,从一个无法入道的肉体凡胎,成长为如今可独自解决危险祸乱,甚至是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饶是如此,姜婵仍觉得他着了魔,如若不是眼前只是一道残魂,他的真身早已飞升,她一定冲上去,狠狠给这个道貌岸然的前辈一个耳光。
她轻笑出声,声音轻淡却又刻薄至极:“所以您不在乎,无论是十五年前的闻暄,还是如今的谢怀,他们的命您都不在乎,只要计划顺利,谁的牺牲都是可以释怀的是吗?”
司悯没有说话。
只是停顿了一会,淡淡道:“只要你在乎谢怀就行了,我的目的就能达到。”
被掌控了命门的姜婵狠狠瞪着他,司悯语气薄凉:“如果你不承认你是道心所选,那么将谢怀体内的道心逼到自己体内,试一试,便知道了。”
“若是你能成功活下来,吸收了道心碎片,拯救天下的命运之子,便是你无疑。”
毫无疑问,数月之前,司悯可以用谢怀逼她出岛,如今自然也可以逼她就范。
谢怀是姜婵最大的软肋,这一点,他在千鹤岛就看的清清楚楚。
“若是我死了……”
司悯打断她的话茬:“若是你死了,若是你真的不是飞鸿剑派的小少主,那么我将再次沉睡,等待命运将我唤醒,又或者是,”
“再也无法醒来。”
姜婵闭了眼,她明白自己在幼年接过青玉的那一刻起,自己便被牢牢禁锢在司悯的计划之中。
她终于还是狠下心,凝视着谢怀白玉无瑕的脸,凑近了。
“如若我能活下来,如若我能解决这一切,司悯,我要你亲自给死去的他们赔罪。”
话落,在司悯瞬间变得悲伤的眼神中,在炽热无边的灵力中,姜婵凑近谢怀的脸,横冲直撞的她嗑上谢怀滚烫殷红的唇瓣。
姜婵并未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唇瓣上过于滚烫的气息让她一阵颤栗,二人呼吸交缠,气息相溶,姜婵闭上了眼,用了些力,谢怀头枕软巾,往下陷了一寸。
谢怀倏地睁眼,眼中一片漆黑,毫无意识,饶是如此 ,就像是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下意识地将姜婵拥进怀中,道心在唇瓣间,在二人神魂之间,霎时绽放出无限的光辉。
*
谢怀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熟悉的虚无让他以为自己仍旧死在了铉云宗。
济泠仙山的重生是假的,咸宁问道之旅也是假的,自己对于姜婵的淡漠与疏离,恍若也是假的。
似是想起了姜婵,谢怀眼前一片漫漫白光,他伸手去挡,却听见了一阵稚嫩之声。
“哥哥是仙人吗?”
谢怀低头望去,周身衣着残破,脏兮兮的瘦弱孩子站在他面前,望向自己的眼睛中,满是无神与脆弱。
她问:“仙人,是不是就脱离了生死离别之苦?”
此时月光琅琅,风声簌簌,周遭充斥着血腥与妖兽的残渣。
女孩见他不说话,指了指他剑上的玉佩。
“哥哥,它在亮。”
青玉拴在枕流剑上,一向冰凉的它此刻一片滚烫,异常的很。谢怀一向不喜剑上有任何配饰,就是这块青玉,也是枕流喜欢,非缠着他绑上。
如今突生异变,他皱眉,径直解下,递给女孩。
女孩怔怔地接过,听闻少年清冷的声音。
“只有羽化飞升,才能真正做到超脱生死。”
他顿了顿,难得宽慰她道:“但若是没有离别,相逢也不再有意义,若是没有死亡,世人也终究无法领悟活着的珍贵。”
他将青玉送给女孩:“大道之行,道阻且长,值得你用一生参透。”
谢怀听着熟悉的对白,望着那张有些熟悉的脸,有些后知后觉地惊诧。
原来,他与姜婵的初识,竟是在这样久之前。
久到他对这段记忆毫无印象,就像是一阵清风吹去尘沙,并未留下一点踪迹。
他随口说的一句话,竟是刀刻斧凿般地记在姜婵心中,并成为她往后一生,黑暗绝望中的一份执着。
谢怀体内与姜婵产生共鸣的,唯有那一缕浅薄的,被姜婵拼死救回的,属于“谢枕流”的残魂。
他不知道外头姜婵为了救他,不惜以身犯险,他只知道在他意识沉睡的那段时日,残魂被揣在姜婵灵府之中,颠沛流离的那段心酸,却又被姜婵说的不值一提的过往。
在谢怀眼前如同影像一般飞速闪过。
一幕一幕,一帧一帧。
从铉云宗逃离,到济泠仙山剥离,这数月时日间,所发生的一切。
他全都看得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