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越寒宫的一切都交给了闻涵打理, 闻涿将谢怀背回了闻家,将昏迷不醒的他搁置在姜婵睡得客房中。
姜婵握着谢怀的手,指尖轻蹭他的脸, 只觉触手滚烫, 谢怀整个人像个小火炉, 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骇人的热意。
闻涿知她心情不好, 也对众人口中的剑尊心怀畏惧,他偷瞄了眼跟在姜婵身后, 亦步亦趋的半透明身影,安静地退出了房门。
剑尊见她这般神情,知她心里难受的厉害。
他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 望着自己曾经傲然的后辈, 他又何曾不是呢。
“阿婵不知, 前辈竟是剑尊大人。”
姜婵的声音轻轻浅浅, 带着漠然与疏离。
剑尊被她话音中的冷漠伤到, 这些年跟在姜婵身边, 他也或多或少汲取了姜婵的灵力,姜婵性情烂漫天真,他早便将其看做自己亲切的晚辈。
此番若不是道心碎片现世, 唤醒了他, 他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去。
如今暂时稳固了, 剑尊声音空灵:“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吗,我全都告诉你。“
“你知道,当今妖□□讳吗?”
“你知道在百年之前, 妖神曾经是我创办铉云宗,所收的第一个弟子吗?”
姜婵瞳孔微颤, 她抬眸望去,只见剑尊一挥衣袖,耀目的金光弥漫,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温暖席卷了她。
*
“师父师父。”
姜婵再次睁开眼,望见的是一个乌发旖旎,天真烂漫的女孩趴在自己的膝上,不过七八岁的模样,长相甜美至极。
就连声音都好似浸着蜜糖:“为什么师父给弟子取名司泺呀?”
望着那张分外熟悉的一张脸,姜婵震惊地唇瓣微张,她像是猜到了什么,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开口在回答她的问话了。
“因为师父在泺水旁捡了你,自然是随了师父的姓,唤你司泺了。”
清雅淡然,如竹叶在风中摩擦之音。
姜婵明白过来,这是剑尊在给她看过往的记忆。
“我不喜欢这个答案。”
司泺翘起嘴,好似知道师父最是偏爱她,耍起了小性子:“平庸至极,没有看到师父的用心。”
百年之前的剑尊,如今正当风华年少,公认为天下第一剑道的铉云宗,如今也正方方创立,规模小的可怜。
除却掌门司悯及其弟子司泺,也只杂役弟子四人而已。
彼时的司悯一穷二白,除了一个山头,一柄破剑,其余什么都没有。
就这四个杂役弟子还是曾经他顺手救下,人家实在穷的吃不起饭,才跟着司悯回山。
如今阳光正好,几人刚刚结束今日的练剑训练,司泺不愿休息,硬是趴在他身上闲聊。
却说了没几句,又困得只打哈欠。
“师父,你哄我睡嘛。”
整个铉云宗的山头只有她一个小姑娘,司悯不懂怎么照顾,往日里便娇惯了些。
惯出这样生怕腻不死人的甜美性格。
司悯没拒绝她,反而还拍了拍她的头顶。
司泺跟着他虽吃食不是很好,没有什么营养,一头乌发却是养的又黑又亮,散在他衣摆处,漂亮的惊人。
随即,便是一阵轻扬舒缓,又安抚的小调。
悠扬的旋律在司悯的哼唱下显得温柔至极,在这温和的春风中,像是泡在了二十年的女儿红中一般醉人。
姜婵听着这安眠的曲调,这才想起,原来那个女孩总是挂在嘴边的哼鸣,便是司悯为她唱了整整十余年的安眠曲。
*
师徒两就在小小的一个铉云宗上,练剑,学习,再时不时地一同游玩。
司泺的童年,充斥着快乐与无忧。
司悯虽穷苦,却认真,勤勉,拥有着无法想象的天赋。
加之他为人谦逊有礼,在修仙界中,与他交好的门派数不胜数。
司泺十六岁那年,司悯受邀前去参加一场秘境寻宝。
谁也不知那个盛大而又古老的秘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它就像是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蛊惑着众人前去探寻。
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人人都能感知到,里面所散发出来的,纯粹,无暇又通透的灵力。
没人能够抗拒它所散发的**。
司悯赶到时,秘境已经开启了。
那修仙之人人人得以沉醉的纯净之力,却让司泺感到一阵的不适。
她扯扯司悯的衣角:“师父,我不喜欢这里……”
司悯一怔。
纯净的灵力对于哪一个修士而言都是致命的吸引力,然而司泺却是额角生汗,一副极为不适应的样子。
但彼时他也并未多想:“要不,你在这里等我出来?”
司泺听他这么说,犹豫了会摇摇头:“我跟你一起。”
秘境之内的每一步,都使司泺难受得寸步难行。
司悯见她难受,也不再继续探寻,只一心地照顾她。
后来秘境破碎,是一个名为飞鸿剑派的人寻到了秘宝。
在酒宴上,觥筹交错间,众人探讨。
“听闻是九天之上遗落下来的仙品,郁庄主查阅了史籍,名为秾华道心。”
“此道心,拥有无穷无尽的至纯灵力,它可以无限放大修士心中的善与恶,只要被它选中之人,才能发挥出它的全部威力。”
众人语气亢奋且热烈。
“据说,甚至可以一步飞升呢。”
在那个灵力凋敝的时代,飞升无谓是每一个修士心中最憧憬的梦想。
他们闲谈着,司悯心思仍旧放在司泺身上。
“你身体可好些了?”
司泺如今彻底恢复,大快朵颐吃着饭菜。
她还未答话,那边便有人来寻司悯。
“悯悯~”
司悯抬头望去,笑了:“玉鸿。”
听闻这个名字,姜婵一惊,她跟着望去,果真是玉鸿的模样。
较之之前她见到的更为年轻肆意,神情也欢快极了,全然不像在仙山之中害怕见人的样子。
此时的玉鸿还不是逍遥仙,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散修,跟在一个男人身后,对着司悯笑得灿烂。
他开口:“怎么没在秘境中碰到你,今日渺渺不在,我以为一定会是你拿走秘宝,没想到被飞鸿剑派捡了个便宜。”
玉鸿身前的人扬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玉鸿笑笑,没再说话。
许是与二人是熟识,司悯也放松了些:“小徒身体不适。”
二人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跟着的司泺,模样望着乖巧,冲着他们笑得也甜。
只有郁之行神色奇怪:“不适?受了伤吗?”
司悯摇摇头:“已经好多了,许是秘境中有煞气未消,影响到了她。”
飞鸿剑派此时的家主郁之行便没再说话,只是望着司泺,状若思量。
在离去之前,司悯听到郁之行的传音。
“注意点你的徒弟。”
司悯动作不停,只在心中反问:“何意?”
“秾华道心虽说强行纳入体内之后会引起恶念横生,神智消散,但它未被使用时,所散发的至纯灵力只会让修士身心治愈,对修为有着极佳的益处。”
“绝不会出现不适的症状。”
司悯双眼缓慢地眨了眨,才消化掉郁之行话音中的意思。
见他不回答,郁之行话说的重了些:“你的徒弟,与道心相冲,虽不知你是从哪将她带回来的,但是只怕是天生煞体,往后……”
“行了。”
司悯难得有些不虞地打断他的话,眉间微皱。
他抬头,正巧望进司泺一双极黑的眼仁中,她一眨不眨,笑盈盈地望着司悯。
“师父,为何皱眉?”
她笑道:“难不成在和别人说什么悄悄话吗?”
没来由地,司悯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他若无其事地切断了传音:“无事。”
那日之后,司悯特地抽空去了趟泺河。
那个他捡到司泺的地方。
不过十余年的光景,原先奔腾湍急的河流,竟是干枯地只剩龟裂的河床。
司悯顺着河床,寻到了荒败不堪的泺城。
城内一片颓唐,若不是还有零星的几个瘦的皮包骨的居民在走动,司悯险些以为这是座死城。
“你问城中百姓?”
一个居民望着仙风道骨的司悯,笑得薄凉嘲讽。
“早死光了,谁知道呢,天灾还是人祸,总之全城的人都一夜之间全死了。”
“丢弃女婴?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那居民摆手,神态十分理所应当:“此前泺河汹涌,死了不少上山的人,肯定会有拿女婴或者女童献祭河神的庆典吧,你若是想找人,那只怕是大海捞针。”
“如今这泺城只剩个空架子,若不是还有赶路的人路过此地,哪还有人烟。”
随即也不管司悯,径直离去了。
轰鸣的暴雨落下,洗涤着这大旱数年的泺城。
雨水混着泥沙,成为一片泥泞不堪的脏污,污浊着司悯洁白的道袍。
他在雨中落魄地来回搜寻,试图想要召出任何一位生人的魂魄。
然后一片偌大的城池中,竟是干干净净,上千余条性命,皆是挫骨扬灰,神魂湮灭。
连一个轮回的机会都不曾拥有。
猜忌一旦形成,便迅速成为一滴墨渍,沾染在司悯心头,抹不去,擦不掉。
回到铉云宗的时候,司悯浑身狼藉。
整个宗门安静得诡谲,司悯眼睫微颤,身形迅速地找到司泺。
司泺瘦削的身子一颤,猛地扑进他怀中。
“师父,我害怕师父。”
司悯眼神飘远,望见她身后,堆叠着的死状惨烈的飞禽走兽。
他瞬间有些无力。
他修长的手按在司泺肩头,语气空**:“泺泺。”
他头一回这样亲密地喊她的名讳。
“师父回来的太早了,是不是?”
司泺的身子瞬间停止了颤抖,她抬头望向司悯,眼中漆黑更甚。
她倏地嘴角张开上扬,扯出了个同往前一样,此刻却甜美的诡异的笑容。
“师父你去泺城了,是不是?”
“师父还是宁愿相信那个郁之行,也不愿相信弟子,是不是?”
司悯有些错愕。
“你、你听得见?”
司泺将将十六岁,她的脸颊甚至还带着十足的稚气,她瞬间像是换了个面容,离开了司悯的怀抱,往后撤了一步。
“师父知道,我为何一直无法入道吗?”
浓稠的黑色灵力在她的指尖氤氲缠绕,形成道道黏腻的丝线,狰狞着向四周盛放。
“畏惧,憎恨,绝望,怒火。您知道吗?这些黑暗的情绪,修炼起来,可是比灵力强大百倍。”
她上前一步,更靠近司悯,语气急迫且狂热:“师父,我教您好不好?这世间恶意源源不断,永不灭绝,在这灵力凋敝的时代,这才是真正的‘大道’,这才是真正的……”
司泺没再说下去,他怔怔低头。
司悯那柄破烂不堪的灵剑,正稳稳当当地插入她的心脏。
“是我的错。”
司悯声音颤抖,语气里是无穷无尽的自责与悔意。
“我没有教你向善,没有觉察你的恶念,最大的错,”
司悯的声音在雨中回响:“是我不该救你回来。”
司泺面无表情,任由师父的灵剑在她心头剜着。
用的力道这样狠。
好似要将她的一颗心完整剖出。
但是,
司泺笑着想道。
她的这颗心,早便是属于他的了。
她笑得那样开怀,比之以往都更要甜美,如果忽视她满脸的泪水的话。
“师父你知道,你根本无法将我杀死吗?”
司泺歪着头,语气天真:“只要世间恶意犹存,我啊,可就会反复重生,永不死去。”
她的身影消散在世间之前,司悯似乎仍旧能听见她的声音。
“你要怎么做,才能阻止恶念的存在呢?”
*
冗长的一段过往,却在姜婵眼中,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一瞬间,她便看完了剑尊与妖神的那段过往。
妖神司泺反反复复地重生,而为了弥补自己过错的剑尊司悯,为了阻止司泺祸害修仙界,勤勉修炼,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斩杀。
这段对抗的回忆那样长,冗长到司悯将铉云宗拉扯到闻名修仙界的第一剑派,长到曾经的故人一个接着一个的逝去,长到,
直到回忆结束,司泺一共死去了一千七百六十二次。
“直到我飞升,我也无法将她真正地杀死。”
“她是天生的恶念之体,恶意犹在,她便永存。”
“我没有办法,我甚至能猜想到,她会在我飞升之后,如何屠戮修仙界。”
“我只能赌。”
姜婵抬头,望向那道残影。
司悯也同样望着她:“为此,我设立一系列计划。”
“只为了赌一个成功的可能性。”
姜婵问他:“什么可能性?”
司悯遥遥指着谢怀昏睡的身影,指向他体内滚烫燃烧的纯净的碎片。
“秾华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