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拂, 拂过姜婵方才梦醒,有些朦胧的眉眼。
不只是寒夜凉薄,还是谢怀的话更加凉薄, 姜婵像乍暖还寒之人, 猛地惊醒过来。
她缓慢地后撤了两步, 喉间有些发紧, 苦笑出声:“是……”
“与你无关。”
种种一切,从头至尾, 不过是她姜婵的一厢情愿罢了。
她忽然觉得有点累。
谢怀望着她一动不动的身影,皱了眉:“不走吗?”
姜婵抬头,望了他一眼。
似在无声地疑问。
谢怀抿唇, 耐心说道:“越纹今日才被你断了一只手, 如今夜深, 正是袭击他的好时候。”
他示意了下越纹方才离开的路线, 又问了一句:“你不去吗?”
姜婵险些被他气得发笑, 她闭了闭眼, 深深呼吸。
强硬按压下心头澎湃肆虐的情绪, 姜婵睁开眼,一片淡漠。
“走吧。”
越纹奔波劳累一整日,何况手臂还受了那样重的伤, 所以他们二人很轻易地便追上了。
他像是累极了, 白日里吃了太多的修士, 夜晚只想找个僻静之地修养一番。
四野僻静,悄无声息,方圆十里都不曾有人影出没。
是杀人的绝佳地点。
于是谢怀冲她点点头, 还未等他说话姜婵便径直落下,跳到越纹面前。
谢怀:……
!!!
还没说作战计划呢?!
谢怀有些错愕, 更多的是焦急,越纹饶是受了伤,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在没有经过详密的部署,这样贸然冲出去……
还没等谢怀这边掩护,那头姜婵已经不管不顾地打起来了、
被惊扰了休息的越纹怒不可遏,嘶吼着便要冲姜婵扑来。
不问刀光流转,如今熟悉的血液气息被它嗅到,发了疯般的嘤咛。
姜婵似乎也被它影响,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是带着一股气跳下来的,刀凶,面无表情的姜婵更凶。
姜婵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自谢怀醒来的那天起,她便一直压着一股气。
压抑,不甘,委屈,酸楚。
种种繁杂的情绪终于在今夜谢怀分外凉薄的眼神中崩溃,像是倾塌的雪山般一泄而出,对着眼前褫夺了神识的越纹疯狂下手。
姜婵的手早便没了知觉,一刀刀,一击击都用了十成十的气力,越纹被她不要命般的魄力逼得节节败退。
他奋起反击,却也只是在姜婵身上留下几道微不足道的擦伤,她的速度太快了,逐渐重伤的越纹根本无法击中她。
直到姜婵一鼓作气,将不问插入他的心脏。
一瞬间的痛苦仿佛都在此刻湮灭。
姜婵再次将不问抽出时,刀尖上带出些许暗色的血。
高大的身影停滞了动作,姜婵眼睁睁看着越纹眼中的混沌一点点散去,重又恢复片刻的清明。
他唇瓣张合,嗫嚅片刻,好似要说什么。
姜婵上前,她望向越纹泪水满溢,痛苦的双眼。
“杀了他……”
越纹痛苦地抓住姜婵的手臂,谢怀一惊,下一瞬便出现在他二人身旁。
然后姜婵却冲他轻轻摇头。
“杀了…越无极……”越纹口中黑血满溢,好似曾经令他不复清醒的心魇此刻统统得到了释放。
他望着姜婵,眼中满是渴求:“让道心…回它该去的地方…结束越寒宫的悲剧吧……”
姜婵被他抓着手臂,只觉胳膊都要被扯下来,越纹用了最后一丝气力,指尖都渗透着执念与恨意。
于是她点点头。
在夜风中轻声说道:“我答应你。”
姜婵直视她,眼神清澈,语气坚定:“我会结束越寒宫的一切,我会手刃越无极。”
直到听到她的这句承诺,越纹才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在泥泞的衣着与破败的身躯,姜婵在他的脸上,十分违和地看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气息。
她这才恍然想起,当年那个风光无量,首个成为化神境,为越寒宫带来无限艳羡的大弟子越纹,如今也才不过二十余岁。
他终于可以结束这冗长的噩梦,干脆利落地死去。
寒月薄凉,它看不到苦涩的人间,不在意世间的更迭,若无其事,肆无忌惮地挥洒月光,将寒凉照到每一个人身上。
下一阵夜风到来之前,越纹的身影开始一点点消散,湮灭成缥缈的黑色雾气,随着晚来的夜风一齐飘远,再也不见。
“越寒宫一共出了三位化神境。”
姜婵淡淡开口:“除去尚还在越寒宫,揣着道心的一个,死去的越纹一个,应当还剩一个。”
谢怀望她,她眉眼间神色淡淡,仿佛根本没被方才之事所影响。
“走吧。”姜婵道,“我们去结束这一切。”
谢怀没想到姜婵的实力如此可怖,想来方才在练武场她还收敛了许多。
如此一来他心中也稍稍有些放松。
二人寻觅了许久,在终于在天色微微亮的时候找到了第二人。
彼时的他正疯狂啃咬着什么,姜婵走近了一看,竟是血淋漓的尸首。
还未等她反应,那人便嗅到了他们二人的气味,口中血肉尚未吞食,便冲了上来。
姜婵一惊,连忙与谢怀拉开距离,那黑影似乎察觉到姜婵杀了越纹,嘶吼着紧跟着姜婵。
谢怀拔出枕流,绷带无风自散,终于得以窥见天日的枕流倏地高鸣,以己为中心剑气磅礴扫**,化成锐利的剑意,朝着二人扭打的身影飞去。
谢怀的剑意目标杂乱,似是重生回来,没有那天生剑骨,操控精准大不如前,姜婵一面提防着人影的进攻,一面还要留神谢怀的剑气。
她有些恼羞:“能不能看准了打啊!”
谢怀抿唇,他倒是也想,那人影实力远超越纹,与姜婵的身影贴的极近,二人打的难舍难分,谢怀额间冷汗遍布。
他如今修为大打折扣,虽说在济泠仙山拼死修炼一月,但仍不及生前百分之一。
若是放在之前修为顶峰的谢枕流,莫说是一个,便是整个越寒宫之人都被掠夺了神智,他也不过只是一剑的功夫。
一剑,可动山河,晦于日月。
从来都不是一句戏言。
这么想来,曾经那高山之上,无欲无求的生活,真的已经过去了太久。
呲——
血肉被刺破的声音传来,谢怀猛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晃了神。
冷汗瞬间打薄他的脊背,他垂首望去,望见一片血色。
当啷。
不问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姜婵捂着双眼,忍不住连连后退。
被划破的双眼带动了曾经的旧疾,剧烈的疼痛被姜婵死命地压制,最终只剩下分外沉重的呼吸声。
人影见她受伤,正要乘胜追击,尖锐的手指划下,却迎来一阵锐利的刺痛。
姜婵看不见,放出神识,发觉谢怀站在她身前,生生替她挡下了那一击。
靠的近了,谢怀手中的枕流才得以顺利地刺入他的心脏。
谢怀受了这击,却声音带三分愧意:“…是我不对,我晃神了。”
“让你受了伤。”
姜婵所看不到的是,谢怀胸口也受了重伤,血肉翻滚,叫他面上毫无血色。
他正欲上前,替姜婵检查一下伤势。
姜婵感知到他的靠近,飞快地往后退了两步,语气冷淡:“不必,是我不敌,与你无关。”
最后四字,她说的轻飘飘,却又刺骨三分的寒凉。
好似要将她昨夜受的屈辱,再在他身上原封不动地讨回来。
谢怀一怔,却见她身形摇晃,好似下一秒就要摔下。
他上前,强硬地将她整个人扛起。
!!
姜婵一惊,谢怀的动作实在太快,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被他背了起来。
紧紧贴着他瘦削的脊背,应该是刚刚经历对战的原因,后脊一片滚烫,烫的姜婵一颤。
姜婵浑身颤抖,手掌抵着他的后背,神态像个孩童般拼死与他拉开距离,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
谢怀本就伤者,内心因对他过分愧疚,才想着将他背回去,哪曾想一个大小伙子还这样闹腾。
他不虞地皱眉:“你能不能安分点?没见过像你……”
“阿婵!!”
闻涿的惊呼打断了他的话。
闻涿一眼便瞧见姜婵血色模糊的双眼,犹如当年在奉仙村,重伤破碎的模样。
那时的无力与绝望至今萦绕在闻涿的脑海中挥散不去,如今重又见她双眼受伤,浓重的血腥气味仿佛又缠绕在他鼻尖心头。
他没忍住,径直冲上前。
“阿婵!!”
谢怀一顿。
身形僵直。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如若闻涿身边有这样品行的伙伴,他先前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江蚕,姜婵。
她还是太过稚嫩,化名取了跟没取一样,若不是谢怀并未曾留意,应当一开始便会发现的。
在这偌大的咸宁,一直在闻涿身边的,从来都只是姜婵一个人。
“是你?”谢怀喉间发紧,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她,“姜…婵?”
她化形学的不是很好,虽说是男装,样貌却过分清秀了,眉宇间尽是女子的柔和。
说来也奇怪,在没有闻涿点破之前,谢怀只是觉得她眼熟。
如今看来,竟是哪哪都是破绽。
“你……”
还未等谢怀说出什么,那边闻涿已经怒不可遏地将人抢了过去。
闻涿长臂一捞,直接将姜婵抱在了怀里。
姜婵眼睛紧闭,新伤带动旧疾,让她眉间紧皱,面色发白。
“你,你将阿婵做诱饵就算了,你连她的安危都顾不住!”
闻涿气的浑身颤抖,眼角甚至还带着泪花。
“阿婵她只是个十七的小姑娘,你,以往你眼高于顶也就罢了,如今竟推她出去挡刀的事也做得出来!”闻涿指着他怒骂,“谢枕流你白活了!当初阿婵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死在铉云宗!!”
她原来,才十七吗?
那岂不是比桑昭还要年幼?
谢怀怔怔,不自禁往后退了两步。
他突然想明白了这两日种种,姜婵的奇怪之处。
原来自己,竟是一直在逼一个年幼的姑娘冲在他前,甚至还害得人家受伤吗?
望着痛到不甚清醒的姜婵,谢怀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更是褪得干干净净。
他想到了在济泠仙山,在得知自己对姜婵所说的话后,明朝越倏地发怒,将当时尚还虚弱的他揍到站都站不起来。
他当时十分委屈,唇边血色蜿蜒,他抬头去望师兄。
明朝越眼神冰冷地望着他,一字一顿。
“你在伤害全天下对你最好的人。”
他当时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与分量。
时至今日,他仍是不太明白。
姜婵到底,为什么愿意做这么多?
他望着姜婵幼小的一张脸,翻遍了记忆深处,也没能想到分毫。
也许曾经姜婵视若珍宝的月下相逢,在谢怀心中,仅仅只是一次稀松平常的历练。
早便淹没在记忆的尘埃之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