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泠仙山外表是北境极北的一座雪山, 但风雪只是它的伪装,玉鸿喜花,仙山上下都是一片盎然的春意。
仙山是玉鸿自己建造的秘境, 与四周隔绝, 所以就算在这里捅破了天, 外头也不会知晓。
玉鸿望了眼天色, 日照西山,连仙山上的灵气都开始有些衰薄。
他叹了口气:“不等了。”
桑昭站在他身旁, 捧着株清秀盛放的君子兰,冠叶繁密,枝干挺直, 生怕稍有不慎将其损坏, 桑昭动作小心翼翼地拿着。
只见玉鸿手臂轻抬, 浓稠的灵气在他指尖缠绕, 一瞬间, 秘境之中的草木繁盛, 花叶娇艳, 原先枯萎的双生蔷薇园都在此刻有些回春的意味。
玉鸿的灵力,象征着春意,象征着新生, 天地之间的草木之灵凝聚在他手中, 散发着生机盎然。
玉鸿一手持着灵力, 另只手从怀中掏出姜婵拿到的琉璃。
他将琉璃放于魂魄中心,动作极快地将所有灵力尽数灌输到其中。
琉璃原先就像一颗熠熠生辉,透亮的玻璃宝石, 此刻就像是海浪中的漩涡中心,源源不断的灵力被席卷其中, 深不见底,小小的一块琉璃,竟能容纳如此之多的草木之灵。
逐渐地,在桑昭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原先圆溜溜,小巧的琉璃,竟是开始不断拉长变形,它幻化成人骨的模样,从头骨开始,不断地朝着四周延伸。
肋骨,肋骨,躯干,四肢。
瞬息之间,便出现了一架完整的,琉璃材质的,透亮晶莹的骨架。
“这……”
桑昭目瞪口呆,头一次见识到重返肉身的操作,没有想到传闻中说的都是真的。
琉璃为骨风为魂,君子兰面雪作身。
还未等她细想,洞外风雪肆虐。
北境的雪山都开始为这个少年的重生而激动地摇摇欲坠,整个北境的寒风更深,冬雪肆意,他们不要命般地朝着济泠仙山的方向灌去。
凡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当这是千百年来难见的暴风雪。
谢怀灵力本就属雪,身死之前,全天下的风雪都为他所用,寻常人用此等方法都能招到不小的风雪,更何况如今一朝重生的是谢怀。
就像是嗅到了他的气息,轰轰烈烈地席卷而去。
原本一片春意的秘境倏地涌入一场大雪,守在山口的郁冶被骤降的气温激的打了个喷嚏,等他再次抬起头,饶是他也被这场规模盛大,望不到尽头的暴雪所感到震惊。
风雪涌入山洞,桑昭不备,被呛了一脸。
她捂着自己的口鼻,在狂暴的风雪中睁不开眼睛。
小小的山洞内,猝然涌入这场风雪,竟也不显得拥挤,它们想念那个曾经带领它们肆意傲然的少年,寒风舔舐他,冬雪拥抱他。
将那架漂亮的琉璃骨架,包裹得严严实实。
好半晌,风雪才终于停滞下来。
石洞内陡然静谧下来,桑昭还未睁开眼,手中的君子兰便已经挣脱她手心,腾空而起。
桑昭睁开眼,便看见君子兰被一阵灵力拖着,施施然地飘向石床的方向。
风雪虚浮在骨架之上,等到那朵淡色的君子兰相触的瞬间,一阵极为柔和的暖光盛放,桑昭微微瞪大瞳孔,一眨不眨地望向石床之上。
淡光逐渐消散而去之时,桑昭恍惚看见朦胧的人影。
还未等桑昭看见,一条柔软的纱巾盖下,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人影。
“出去。”
玉鸿淡淡道。
桑昭有些无措:“前辈?”
玉鸿声音冷淡了些:“出去。”
谁求他救得人,谁付出了心血,自然应该让谁来见这第一眼。
桑昭没再争辩,她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嘴唇,退出了山洞。
她站在花草之中,倏地有些失落。
在修仙界中,人人都爱围着她转。五叔自小便告诉她,万事紧着自己开心,从不用拘束自己的情绪。
如今来到这仙山,本是为了替母亲求医而来,然而如今人人都在关心谢怀的重生,人人都在紧着姜婵的愿望。
根本没有人想起她。
桑昭的瞳孔之中悄然升起一缕粘稠的,黑色的光。
心绪不宁间,她恍若又听到了脑海中有少女哼鸣的悠扬小调。
“昭昭。”
桑昭抬头,望见郁冶朝着自己走来。
他靠近,弯腰问自己:“怎么在这傻站着?发什么愣?”
桑昭见他关心自己,带着十足的委屈撒娇:“哥哥……”
以往郁冶最爱听她这样喊,然而如今他却像没听到似的,四处张望问道:“前辈不是让你去摘君子兰?你找到了吗?”
桑昭心底重重一沉。
她有些茫然地望向郁冶,愣愣地看着他薄唇张合。
“阿婵马上就回来了,可别耽误了。”
倏地,委屈,不甘,不可置信,重重的负面情绪像是方才咆哮的风雪般将桑昭整个人淹没。
在那瞬间,有一声极为愉悦的轻笑声在她脑中传出,随之而来的就是越来越清晰的哼唱。
桑昭终于听清了,那是年幼时,五叔安抚她,时常哼唱的安睡小调。
霎时,桑昭意识沉沉下坠,就像跌入一片深渊的沼泽之中,她在黑暗中不住地落下,永远也没有尽头。
郁冶见桑昭许久没说话,揉了揉她的发顶:“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桑昭抬头,神情甜美地一笑。
嘴角的弧度弯的恰到好处,双瞳颜色极黑,像是尚未化开便被凝固住的浓墨。
她随手挥掉郁冶的手,语调愉悦道:“真是个傻孩子~”
*
谢怀已经沉睡了太久了。
所以当他清醒过来时,他还以为自己仍处梦境之中。
过往的记忆与伤痛一齐涌入脑海中,他捂着作痛的神经,灵力潜意识地在体内游走,查探着自己的状况。
他愕然发现,自己的体内灵府空空如也,修为尽数做了空。
谢怀想到了许多,他想到了那个宁静寻常的午后,铉云宗内倏地爆发的杀阵。
想到了师兄师姐们为他惨死。
想到了他在业火之中的梦魇无尽的轮回,无法逃脱。
谢怀猛地坐起身,他抚了抚心口,发现手下的身躯竟完好无损,根本没有受伤的痕迹。
随即,清脆,悠扬,又安抚人心的哼鸣声自他不远处传来。
有人在哼唱一首童谣。
谢怀警惕,出声沙哑:“…是谁?”
重塑的肉身比不得他原先,现下虚弱异常,声音也比之前清冷许多。
谢怀听到一声娇蛮的哼笑。
随即石洞之中烛光渐起,小小的空间被蓦然照亮。
谢怀瞳孔微缩,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昭昭…?”
桑昭坐在他身边,歪着身子望着他笑。
那一瞬间,谢怀胸膛之中都被她的这抹笑意填满。
他想到了那段恍若梦境般的南海听学,他与桑昭相处的日日夜夜,想到了自己身陷泥泞,她跪坐在身边,哀鸣恸哭的模样。
谢怀顺风顺水十余载,终于在他十九岁这年,迎来了一场大劫。
他们尊敬信任的师尊,亲手屠了铉云宗满门弟子,血河漫漫,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谢怀失去了很多。
他失去了亲如一家的同门,失去了自己满身的修为,失去了自己的傲气。
师兄先前常常教诲他说,修行不是为了让自己目中无人,而是为了让你变得对万物有情。
他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于是他被上天收走了一切,变作常人,重历人间。
还好,还好。
还好我遇见了你,还好你还在我身边。
谢怀满腔的脆弱与酸涩,终究在看到桑昭的那一刻尽数化作潺潺春水,温养了他的心房。
好让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内心,微弱的,渴求的,久旱逢甘霖般求来了一点慰藉。
他上前一把拥住一直盈盈浅笑的桑昭,抱得那样用力,好似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昭昭!昭昭!”
谢怀眼中难掩激动,他拥住桑昭,就好像拥住了自己的最后一抹希望。
他瞥见桑昭身后蜿蜒的雪色长发,想到了许多。
在自己昏迷时日,他能真切感知到有人在源源不断地用灵力温养着自己。
在尸骨遍地的铉云宗,谢怀依稀记得那不同常人,颜色亮眼的长发。
“是你救得我,是吗?在南海,我说过我要亲自去接你,”谢怀紧闭双眼,想到那场肆虐的屠杀,眉目之间便是浓浓的痛楚,“是我迟到了,昭昭,是我……”
“啪。”
一声突兀的碰撞声传来,打断了谢怀的情愫。
谢怀眉间一凛,抬眼望去,眼中尽是枕流仙君的冷淡与肃杀。
姜婵有些发怔。
她愣愣地望向谢怀,望向他修长的四肢,健康的身体。
望向他精致的脸。
玉鸿无疑给谢怀捏了张漂亮的脸,原来的谢怀是什么样的呢,他眉如远山,眼带寒霜,望你一眼便叫人动弹不得,端正威严。
然而如今,长眉入鬓,双瞳清浅,仿佛雕刻出来的深邃精美的五官,薄唇下有颗极小的红痣,透露着疏离与淡漠。
较之以往,如今的谢怀就像是一尊漂亮的水晶娃娃,是神仙座下距离遥远的仙子,眉眼朝你看来时,恍若能嗅到山间薄雾的清冷香。
这个场景姜婵想过许多次。
与谢怀再次重逢,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也许是在花瓣纷飞的温暖之地,也许是在明媚的午后,也许是十分平淡的相交而过。
姜婵设想过无数次,但从没有设想过眼前这般。
谢怀深情地抱着他所爱之人,二人像是跨越了生死的考验,如今环颈相拥,依偎在一起,倾诉着厚重的心事。
而她,站在二人面前,打断了这暧昧的氛围。
姜婵有些无措又茫然,她忍不住回身,下意识地找着逍遥仙的身影。
谢怀望着眼前陌生的人,眉目冷肃:“你是何人?”
姜婵张张唇瓣,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想见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想说的话有那么多那么多,哽在了喉间,竟是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是的……”
好半晌,姜婵小声地说道:“谢怀,不是的。”
姜婵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本不在意这些,就算谢怀认错了人,她也以为自己可以接受。她所求的,从头至尾只是谢怀能够平安而已。
但没有。
姜婵心中酸楚难耐,她忍不住出口为自己辩驳:“拼死将你救出的人不是她,是我。”
倔强,微弱,又可怜。
谢怀面上表情变幻莫测。
复杂的情绪滔天,甚至没有让他察觉到身旁桑昭的异样。
曾经高山之上的举世天才,万事都能做的完美稳妥的谢枕流,如今竟是连救命的恩人都能认错。
谢怀哑口无言。
良久,他望着门口呆愣愣的姜婵,声音清冷疏离:“你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我都能给你。”
谢怀如今师门覆灭,修为不再,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但他就是有这样的魄力,好像就算姜婵说出什么珍奇异宝,他都可以拼尽全力找来,还了她的救命恩,从此扯平。
一刀两断,互不相欠,从不亏欠别人,从不与他人有过多的联系,这才是谢怀应有的样子。
就像是高山之上,远方兀自摇摆飘落的雪花,遥不可及,无法接近。
可姜婵没有回答,谢怀的话让她心中痛意更甚。
她望着二人交缠的身影,目光不定。
姜婵的迟疑谢怀看在眼中,他牵扯嘴角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一片刺骨的淡漠,他牵紧桑昭的手,像是在昭告着什么:“救命之恩我定会如数奉还,但也希望到此为止。”
声音冰冷,济泠仙山外头的风雪,都望尘莫及。
话音中的猜测与试探像是响亮的耳光,将姜蝉的自尊击碎的一干二净,她惊诧地望着谢怀,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
一阵安静的,沉闷的,却歇斯底里的疼痛,蔓延了姜婵整个心房。
直将她撕扯的四零八碎,每一瓣都疯狂叫嚣着尖锐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