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雪重又恢复了平静,雪花迟缓地簌簌落下,预兆着屋内二人灵力安稳。
姜婵叹了口气,终于接受了谢怀重又陷入了沉睡的事实。
对于曾经挥霍无度,灵丹妙药管够的谢怀来说,她没日没夜修炼来的灵气终归还是冰山一角,算不得什么。
姜婵眼睁睁望着谢怀清醒一瞬,却是连他的回答都未听到,便再次沉睡过去。
此次虽说是确认了谢怀魂魄终于被温养活了,不必再担忧他会随时随地死去,但清醒的代价实在庞大,不过是说了两句话便消耗了姜婵大半的灵气。
谢怀就像是枯竭的偌大湖泊,瞬间将积攒的灵力池尽数吸干,饶是如此他的灵体还是比之前更加透明了三分。
姜婵七分欢喜三分忧虑,只能小心翼翼替他理好了鬓边的碎发,出了灵府。
*
“这姑娘昏到了现在,不会死了吧?”
同行二人中的女孩坐在姜婵床边,探了她的鼻息,面色严肃。
男子则抱臂站于一旁,挑眉道:“你说,修仙界不会真的还有像我们一样跑来凡间寻枕流踪迹的吧。她是不是真的替这家孩子挡了灾,才躺在这里的?”
“你昏头了?”女子嘲讽一笑,“闻涿,你第一天到这吗,这一路看到的都是什么人心里没点数吗?现如今莫说凡间,便是修仙界听到枕流名字的都要退避三舍,生怕惹上麻烦,这女子这么面生,与枕流也没有任何渊源,怎会帮他?”
唤做闻涿的男子被呛成这样,脾气也跟着上来:“就你聪明,你慢慢提防吧,小爷我还不伺候了呢。”
说罢便转身踢开,去寻晚娘问话。
“蠢蛋。”女子对着他离去的背影骂了句,刚转过身,便对上姜婵一双黑亮亮的眼睛。
平静无波,一眼便知早已醒来许久。
“你!”
姜婵一记手刀下去,便将毫无防备的女人劈晕。
她早就醒了,漂泊多年的经验让她学会了要伺机行动。她凝神侧耳听,听到名为闻涿的人并未发觉,只一顾问着晚娘的话,这才放下心来审视手边的女子。
女孩长得娇俏,眼睫纤长,唇瓣饱满,衣着繁复奢华,层层叠叠的纱裙将身躯包裹,裙摆明明长至脚踝,却依旧不染纤尘,缥缈朦胧。闭着一双眼都能窥见她的灵动娇蛮,只瞧一眼便知她同那位男子一样,是家里娇惯着长大的。
姜婵思及方才二人的谈话,略微思忖,将女孩抱上床铺。
手臂自她颈下抽离,不小心带出她的发簪。
一支小巧的宝簪并不起眼,只在红木的簪体上镶了一颗青宝石,与她通身的气派略有不符。
然而就是这一小小的宝簪脱落,下一瞬,女子满头青丝变白雪,纯粹透亮的雪发顺着滑下,洋洋洒洒铺设了整张床,闪着银亮的细光,与姜婵银发不同,当真是会闪着碎光的白雪,衬着女孩小巧的脸更加精致。
姜婵怔住,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轻轻将手上的簪子原路插回,像看戏法一般看着雪发一寸寸伪装成正常的模样。
*
这边闻涿还在孜孜不倦地问着晚娘一大堆莫名的问题。
“为什么你们村的枕流庙没有被烧掉呢?”
“算了,就算没被烧也没被拆,里面也是一样不能看,枕流那样爱干净的人,看到自己神像被油污抹了一身,只怕宁可被烧了。”
“那女孩到底怎么把你孩子治好的?”
晚娘只一脸惶惶,到头来半句话也插不上,只听得眼前这人自言自语说了半天。
好半晌她瞥见门口,眸光一亮,惊喜道:“阿婵,你醒了!”
闻涿一惊,倏地回身,只见姜婵站在房门口,背着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瞧,眼里没半分情愫,怵人的很。
“晚娘,”姜婵盯着闻涿,却是对着晚娘说话,“去看着你孩子吧,别再出意外了。”
晚娘连忙答应,将厨房让给二人走了。
闻涿握紧腰间长剑,厉声道:“你把桑昭怎么了!”
姜婵闻言,更是笃定了自己的判断,若有所思点点头:“桑家有女,雪发昭昭,天性使然,娇纵不堪。”
闻涿一怔,便看见姜婵盯着他道:“这是《南海图录》中,青龙族的最后一位纯血青龙的记录。”
“你……”
闻涿面色微变。
“铉云宗亲传九弟子在少年时,曾只身代表宗门前往南海听学,”姜婵停顿片刻,又接着说道,“你们应当是谢怀年少相识吧。从修仙界来,是听了凡间的传闻,来寻谢怀残魂的?”
不过三言两语,便将二人的底细,目的猜的一干二净,八九不离十。
更是连枕流早年的名讳都知,闻涿再也不敢小瞧眼前女子:“……你到底是谁?”
姜婵低垂眼睫:“我是谁不重要,反正我会解决凡间的事,你带着她回修仙界吧,那里对你们而言才是安全的。”
短短一句话,将闻涿贬到了尘埃里,他反笑道:“怎么,我们会有危险?妹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姜婵知道自己性子愚钝,不会说话,但她也没什么好顾及的,向来直言直语。
她困惑地歪头,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人听不懂人话,但还是回答:“猜不出,不过看你双眼一股清澈的愚钝便知,你涉世未深,斗不过圣屿殿的。”
闻涿先是被那句清澈的愚钝气到脖颈薄红,又听闻陌生的词汇:“圣…什么殿?”
“就是莲华现在效忠的邪门歪道啊。”
“什么?!莲华前辈竟然背叛了铉云宗?那难不成民间的传闻是真的,真的是莲华亲手犯下的血案?!”
……
姜婵是彻底沉默了,望着闻涿,两眼中尽是“虽然我看出了你很蠢但居然有这么蠢”的疑惑。
“你们什么都不知,竟然就敢下凡来?”
她真诚地发问:“是什么给你们的底气?让你们连事情都没搞清楚就来找人?”
闻涿被她澄亮亮的眼睛盯着,一时臊红了脸,心虚地说:“什么找人,我们只是听闻凡间怪事四起,枕流名声被玷污,来寻枕流的。”
“自从铉云宗出事后,天下便乱了,就连修仙界都不得安稳,你们二人应当家境不俗,长辈也能同意?”
听闻姜婵的问话,他瞬间有点不自然,说话都开始磕磕巴巴:“……那当、然是偷跑出来的了。”
姜婵彻底没话说了,二人任性妄为的程度超出她想象,但又思及他们与谢怀的关系,还是沉沉叹了口气。
“回去吧。”她望着闻涿,一脸认真地告诫,“这些事牵扯太多,你们卷进来只会更加危险。枕流庙的怪事我会解决,你带那小青龙回去吧。”
眼前女子个头不过刚到自己胸膛,身型比桑昭还要瘦小,修为也没有很厉害的样子,却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劝告他们。
而闻涿心中有火也发不出,因为她说话太真诚,不像是在嘲讽,倒是真真切切地为他们着想。
想来他身份显赫,家世鼎盛,活了这么多年谁人不是恭恭敬敬,趋炎附势,这个灰尘仆仆看着都脏兮兮的小姑娘竟是这样认真的瞧不起人。
闻涿一张脸覆着薄红,梗着脖子吼:“你别看轻我们了!我告诉你,这一路我们……”
“不好了不好了阿婵。”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慌慌张张的晚娘打断,她跌跌撞撞地摔进房间,望着姜婵满脸是泪:“豆豆……豆豆跟那位姑娘……好像不太对!”
这话一出,二人皆是变了脸色,也顾不得争辩,一齐冲进桑昭睡着的屋子。
*
众人冲进屋,只见豆豆跪坐在床边,背对着众人呜呜地哭着,嘴里含糊不清说着什么。
瘦小的身躯弥漫着庞大又粘稠的黑雾,正源源不断地涌入桑昭的身子。
桑昭被大片大片的黑雾笼罩着,瘦削的身子被拉至虚空,仰着头看不清楚神色。
晚娘冲过去搂住豆豆的身子,板着她的肩膀将她扯正面对自己。
豆豆仍旧咿呀地哭,晚娘将耳朵凑近,终于听清了含糊不清的话语。
“欺天灭世,我自无双…我自无双……”
是那要命的唱词。
多日的紧张与崩溃终于在此刻发泄出来,晚娘受不住,尖叫出声。
姜婵惨白着脸,这才反应过来,当机立断抽出身边闻涿的长剑,三两步冲上前靠近了桑昭。
凑近了看,桑昭整个人就像被无形的黑气拉扯,姿态扭曲,面露青灰,瘦小的体内正涌现着绝不属于她的磅礴力量,压抑着绝望与死亡的气息。
无尽的黑雾将靠近的姜婵也包裹住,银灰的发丝在黑色的灵气前烈烈起舞。
闻涿见她举起自己的长剑,面色微变:“你要做什么?!”
姜婵却恍若未闻,眼露坚定,对着桑昭肩头便是一剑,直接刺穿了女孩圆润的肩膀。
动作凌厉干脆,抽出长剑时,几滴黏腻浓稠的黑血飞溅出来。
“啊——!”
桑昭发出绝不属于她的高亢嘶吼,尖锐的声音穿破虚空。
一瞬间,地面轰然震颤,无数黑雾自桑昭肩头的伤口处迸出,汇聚于脚底,形成了一张巨大又闪着暗光的阵法,将屋内众人,更是将小小的镇子尽数笼罩入内。
繁杂的阵法由密密麻麻的黑气汇聚而成,缠绕成看不懂的图案,在众人的脚下渗透着幽暗的光。
姜婵一见这阵法便变了脸色,她顺手接住已恢复正常,自空中晕厥落下的桑昭。
“快逃!”
她对着一脸苍白的闻涿吼道。
可他又能逃去哪里呢,姜婵心中清楚。毕竟她是真切感受过这个阵法的威力。
一阵巨响,阵法发出剧烈的光亮,猛烈的晕眩感自脚下升至脑中,瞬间,众人齐齐倒下。
小小的奉仙镇,在此刻一齐陷入沉睡。
*
姜婵的意识开始下坠,这朦胧虚幻的质感让她感到熟悉。
在破碎的意识中,她恍惚看到九岁的谢怀。
那时他肆意矜傲,眉目间都是自信耀眼的光,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
她看到十九岁的谢怀。血肉模糊,一身死气,躺在自己怀中,破败得像一个被丢弃的娃娃。
那是她与天才剑修谢枕流的最后一面。
意识沉重地回到肉|体,姜婵猛地睁开眼。
日光正盛,夏风温热,四周海声涛涛,她跪坐在台下,与泱泱众人仰视台上长身玉立的少年。
谢怀眉眼霜寒,神色不显,立于台上讲解经籍,声音平缓冷淡。
那是十四岁的谢怀。
姜婵怔怔地望着。
那是代表铉云宗来到南海听学交流的,少年谢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