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室中, 玉鸿掏出那块透亮的琉璃玉石。
莹莹的青光映在他面无表情的侧脸。
法力的时效到了,桑昭重又变成了人形,她捧着被方才被玉鸿摔出去的古镜, 小心翼翼道:“前辈, 这个法器自己飞回来, 找您许久了。”
玉鸿知道是周自渺在那边发疯, 他没有接过来,只应了一声, 表示听到了。
桑昭偷瞄了洞内一眼,见到了冰**虚弱的谢怀之魂,诧异地咦了一声:“阿婵呢?”
玉鸿没有回答她, 只淡淡吩咐道:“后方右转走到底, 有片苗圃, 你去摘朵最好看的君子兰来。”
洞内气息压抑的紧, 桑昭小心翼翼:“哦…”
也不敢再多问, 转身便走了。
古镜还在地上嗡鸣不断, 好像玉鸿不接, 他就能一直震下去。
玉鸿当然不敢接了。
他捂着自己泛青的腹部,难得有些郁燥想着。
总不能画面接通了之后说没想到吧你徒弟一拳打蒙我,自己重伤未愈还跑出去给她男人找剑啦。
到时候别说这小小的一块淤青了, 自己肠子都能被周自渺那个疯子拉出来。
玉鸿脑皮发麻, 无比后悔, 当初怎么就不藏深一点,直接找块土把自己挖了埋了,总不能还被姜婵那孩子找到吧。
姜婵走在济泠仙山, 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彼时的她发着高热, 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走着。
谢怀的残魂一朝离开,灵府内显得格外空**,往日每每习惯修炼的庞大灵气没了去处,便通通被姜婵自己吸收,久违的灵力满溢的感觉让她脑袋发沉。
加之双生蔷薇的毒素,使得姜婵眼伤复发,眼前一片朦胧,无法视物。
姜婵学着谢怀,释放出灵力探测四周,以此来充当自己的眼睛。
风雪之中,姜婵又想到了谢怀。
谢怀在太虚幻境中教了她实在太多,行事,技巧,剑法,导致这一路而来,她活得越来越像原先那个谢枕流。
她仰起头,感知了下大致的方向,便往山下走去。
枕流剑自铉云宗之变,谢怀身死后便自行离去,枕流是一柄绝世好剑,觊觎它的人不在少数。
可谢怀没死,它便不会易主。
枕流剑最终停在了一处平原之地,之后,那个地方一夜之间长了座高山,对修仙界稍微熟悉点的人都知道,枕流在未被拔出之前,就一直是铉云宗的一座剑山。
如今它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安安静静地等它的小主人寻来,带它回家。
姜婵跌跌撞撞地往剑山的方向走去。
如果谢怀睁开眼就能看到枕流剑,他应该会很开心吧。
*
到达剑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姜婵十分警惕,因为她知道,圣屿殿的人一直都有在这里埋伏。
这也是她一直没有来找枕流剑的原因,之前带着谢怀,若是被抓了就前功尽弃。
如今不一样,谢怀已经确定能重生,姜婵现在就是初生的牛犊,毫无畏惧直接开莽。
然而剑山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从山脚开始,便是密密麻麻的血迹与残骸,一直蜿蜒了整条山路。
好似不久之前才发生过一场恶战。
圣屿殿的傀儡们带着银边面具,尸首洋洋洒洒遍地都是。
姜婵小心翼翼地往上走,整座山林静谧无声,别说是人,连只鸟的动静都没有。
直到走到山林的尽头,走到坚硬的剑石前,姜婵都没有遇到一点危险。
“是谁……”
姜婵脑子浑浑噩噩,无法准确思考。
她很快不再去纠结,枕流剑就在眼前,没有什么比尽快把它带走更重要。
姜婵跪坐着,抚摸着冰冷坚硬的剑石。
“跟我走吧,枕流。”姜婵小声说道,就像在哄一个孩童回家,“我带你去见谢怀。”
身边有微风徐徐,吹乱姜婵的发丝,熟悉的微冷的气息缠绕,就像是有人在嗅姜婵身上的气息。
“你能感觉到,我身上有谢怀的味道,对吗?\"姜婵将头抵在剑石前,温柔道,”那就相信我,跟我走吧。“
剑石无动于衷,剑修的剑向来最为衷心,从剑山在这里成型的那一刻起,众人便知,只要谢怀不来,枕流剑便不会再重新出鞘。
即便谢怀在姜婵灵府内停留三月,气息浓烈,它也仍旧不肯出鞘。
姜婵安静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声道:“你知道吗枕流,其实我也与你认识许久了。”
她靠着剑石,望着月亮缓缓升起,当初在铉云宗门前,她所经历的第一个太虚幻境中,那些虚幻的,缥缈的,美好的不切实际的时光。
夜风渐起,姜婵被花毒折磨,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自己深藏许久的记忆。
*
“阿婵。”
年幼的姜婵在街头听到呼唤,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小木屋。
村落偏僻,周遭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本就穷乡僻壤的地方,姜婵的家更是方圆几里最穷苦的一家。
姜芸抹了把姜婵脸上的污渍,埋怨道:“你又跑去打架了?”
姜婵彼时将将七岁,并未答话,只是乖巧地洗了手,站在她身旁,睁着双大眼睛看着她。
姜芸叹了口气,拉着她语重心长道:“阿婵,我不是教过你不能跟别人打架吗?”
“可他们骂人。”姜婵清脆道,“他们说阿婵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姜芸皱眉,她家本就穷苦,之前她一个人生活,教附近几个孩子认认字,也勉强够糊口。
可自从捡了姜婵后,两个人的生活便更加捉襟见肘起来,何况屋内没有男人,一个女人带着个不明来历的孩子,邻居们难免说三道四,孩子们自然也有样学样,对姜婵也没有好脸色。
“谁说你没人要了,”姜芸严厉道,“你忘了夫子给你起名的原因了?”
姜婵点点头:“夫子说婵是月亮,寓意着团圆,阿婵将来一定能回到家人身边。”
可她有些委屈地歪头:“可是不信的不是我,是他们,阿婵与他们讲道理,没有人听,我便只能动手了。”
姜婵懂事,模样可爱,也乖巧。姜芸养了她许多年,从来没见她哭过闹过,被欺负得狠了,也就只是自己独自一人缩在屋内,安静睡会便好了。
姜芸见她这样,心头难免酸了,她抱紧瘦巴巴的姜婵:“没事,还有夫子在呢。”
姜婵眨巴眼:“夫子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的。”
妖潮之乱的血风刮到村落时,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那年,妖域打破结界,数以千万计的妖灵屠戮人间,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在妖兽奔来时,成为了这片大地血与肉的养料。
姜婵年幼,那时睡眠沉,加之被姜芸藏在米缸里护着,等她醒来时,周遭血肉涂地,一片死亡的安详。
姜芸的尸首早便不见了,整个村子内,根本找不到一具完成的尸首。
所有人都被浩浩****的妖灵撕扯成了碎片,整个天地都是一片浓烈的血腥。
奇怪的是,姜婵异常的平静,她穿着单薄的里衣,赤脚踩在红土上,月光清冷地打在她身上。
她呆愣了许久,就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骗子……”
她嗫嚅着嘴唇,小声吐出这二字。
吼——
身后传来一阵激烈的嘶吼。
姜婵白着一张小脸转过头去,望见一头形状可怖,看不清楚模样的庞大黑影朝她袭来。
姜婵没有三岁以前的记忆。
在她有意识起,便一直和姜芸在一起了。
姜芸从没有隐瞒过她的身世,在她懂事之后便告诉她,她是在山脚下捡来的。
那时她又瘦又小,干巴巴的像只小猴子,还受了极重的伤,她在**躺了两年,才堪堪可以下床。
姜芸给她起名婵字,姜芸教她读书认字。
在姜婵的记忆里,姜芸便是她唯一的家人。
姜芸说过她家人一定会来找她,但是她一等四年都没有任何消息。
姜芸说过她不会离开她,如今她便死在妖兽的蹄下。
姜婵望着头顶的月光,忽然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
于是她没有动作,杵在原地,等待妖兽上前了结她被抛弃的一生。
姜婵闭上眼。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疑惑地睁开眼,眼前被刺目的银光照射。
月光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亮了。
她有些漫不经心地想。
后来银光愈来愈盛,直直晃到姜婵眼前。
伴随着一股浓烈的冰冷的风雪气息。
姜婵怔怔抬头,对上谢怀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明亮肆意,傲意泠然的一双眼。
原来不是月光,姜婵慢吞吞想,是剑光,是仙人踏着剑,前来救她了。
枕流剑出,天地共震,刺眼夺目的剑光流转着月色,**出一道赏心悦目的弧线,优美地收割了妖兽的头颅。
肆意盛放的腥臭血液溅了姜婵满脸,她仍旧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望着冷漠收剑的谢怀发怔。
谢怀瞧见了她,以为她吓傻了。
彼时的谢怀九岁,身形还瘦弱,穿着铉云宗最小号的弟子服尚还显得空**。这是他头一回下山,遇见发呆的姜婵,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回头望望,师兄师姐们还在料理尸首,没有跟上来,秉持着良好的礼仪,他掏出怀中手帕,弯腰递向姜婵,试图安慰:“没事了。”
姜婵没接,仍旧愣愣地望着他。
谢怀有些局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自拜入铉云宗后,便不曾接触外界,这次他下山伏妖,是这么些年来头一次遇上同龄的孩子。
他的手僵持在半空,最后还是败下阵来,用帕子在她脸上细细擦拭。
指节一触上姜婵的脸,她仿佛瞬间清醒过来,巨大的哀恸与痛苦碾压式的袭来,直将她逼得喘不上气,开始嚎啕大哭。
她死死拽着谢怀的手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怀整个人僵硬住,根本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软绵绵的小手握住他的手指,让他连挣脱都不敢。
剧烈的哭声终究把师兄师姐引来。
林津津望着姜婵,挑了挑眉 :“怎么让你除妖,还弄哭了个奶娃娃?”
小师姐说话向来没边没沿,谢怀没有理会,见姜婵哭得嗓子沙哑,他半跪下身,与姜婵视线齐平。
“不哭了好不好?”谢怀摸了把姜婵被汗濡湿的发顶,耐心哄道,“你家人呢?”
一旁的大师兄环顾四周,沉吟道:“这个村子除了她,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
众人沉默。
妖潮之乱以来,他们已见过太多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事情,但姜婵恸哭的实在太过心碎,他们所有人都面露不忍。
“将她带回去吧。”
谢怀突然道,他站起身,牵着姜婵死死拉住他的小手,望着大师兄道:“我们将她带回师门吧。”
几人商讨的过程姜婵浑然不知,她的世界好似只剩下哭泣这一件事。
她汗津津的小手抓紧谢怀的手指,谢怀并未嫌弃,反倒将她拉紧。
小手拉着小手,姜婵只觉自己心底有了着落,就像远行的船只终于靠了岸。
于是她哭着哭着便睡了过去,有人温柔地抱紧她,夜风徐徐扫过她被泪濡湿的小脸,姜婵往怀中温暖处蹭了蹭,只觉嗅到满鼻雪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