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对丹宫之主的印象, 一直是个痴恋魔尊石无月的疯女人。
没人觉得一个疯女人会懂得拨弄人心,他们只觉得她说出了真相。
血还在蔓延。
被寄红珠斩断的脑袋还在增加。
看起来不那么疯了的丹宫之主悠悠哉哉地立在树枝上,如神仙般和蔼地询问着他们——谁来当最后摘果子的人, 又是谁来作那埋进土里的肥料。
——谁想做肥料?
寄红珠敏锐的察觉到扑向她的魔修动作变慢了, 她横刀一收, 竟有魔修本能避让而不是再进!
她瞥了身后的黎丹姝一眼,猜到估计是她又说什么瞎话了。
黎丹姝擅长说瞎话这点, 也是红珠来了上清天才发现的。这些天里, 她笑眯眯地对云裳不知说了多少不着边际的话, 她让云裳觉得她这个手染鲜血的魔修是同伴,更让上清天都觉得她是个纯粹的好人。
诚然,和魔比, 黎丹姝的确是个好人。然而这也改不了她骗人不眨眼啊!
寄红珠有理由相信, 她在魔域的行为大部分恐怕都是装出来的,并且不仅是她信了,石无月都信了。这是怎样的一种能力?她要唬这些连金殿门都摸不着的小东西, 恐怕都用不上三句话。
黎丹姝确实轻易就动摇了这些魔修。
本就是一盘散沙的组合, 又被黎丹姝挑拨了心弦, 原本对寄红珠还有些压迫的群攻即刻阵不成阵。
寄红珠得以喘息, 她抓住机会大声道:“魔尊失道,以我同胞炼魂自用, 可恶至极!我寄红珠并非背叛魔域, 而是揭破了他的阴谋, 惹得他恼羞成怒罢了!”
“你我皆为魔修!尚且想想,我北方寄氏今日都能被石无月吞杀抛弃, 诸位对他而言更是无足轻重,明日会比我更好吗?”
魔修们没想到寄红珠得到机会不是进一步的砍杀, 而是站在原处和他们谈起了条件,顿时有些困惑。
他们窃窃私语:“红珠大人力竭了?她怎么不动了。”
聪明的魔修说:“魇魔刀红芒仍在,她没有力竭,她只是不想杀我们。”
寄红珠为什么不杀他们?
反应快的魔修已经从她刚才停下也要说的话语里找到了苗头。
——她不认为她和他们是敌人,她觉得石无月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可魔尊怎么会是大家的敌人呢?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有人说:“她说的北方寄氏失踪我晓得一点……寄氏失踪的当晚,渊骨大人出现过。”
“还有我的一个大妖朋友,他消失前也是渊骨大人召见。”
魔域大妖魔消失过半,这是瞒也瞒不住的消息。
这些弱小的魔修本以为是金殿内讧,寄红珠与石无月夺权,牺牲了这些大人物。然而如今听寄红珠的意思——这些大人物竟然都是石无月害的?
并且,他还会害更多人?
魔修们有些拿不定主意,有急迫者大声道:“不要被她骗了!寄红珠不过是个失败者,她能给我们什么!魔尊才是魔域的主人!”
寄红珠闻言,魇魔刀刀柄重重一砸地,浩大浊息卷起骤风,直将所有闲言皆闭!
她以绝对的实力威慑众妖,同时道:“我寄氏经营魔域上千年!向来以诚信守诺立世!在此的诸位扪心自问,你们、亦或是你们祖上,有谁没承过寄氏的恩!自魔域被封,内战纷起,我寄氏可曾做过一件背叛过魔域四方,背叛过魔域众生的事!?”
北方寄氏,赫赫千年。
在魔域没有比他们扎根更深的种族,也没有比他们更重视魔域整体利益的大人物。
说起来当年是寄红珠为了一统魔域投靠了石无月,可若是没有寄红珠,魔域又谁知道他石无月?
众魔一时哑声,谁也说不出这个“不”字。
寄红珠见状,即刻再道:“我寄红珠以全族声名立誓,石无月滥杀无辜、炼我魔族神魂修道是再确然不错的事实,而他如今终于打开魔域大门,为得也不是让我等有一处新天地——他只是想复仇,想向上清天宣泄他丑陋的不甘与仇恨!”
“我们是不会从他手中得到分毫好处的,他只会将我们当做消耗琼山的棋子!”
寄红珠目光微沉,确保自己的声音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诸君,你们对自己的实力应当很清楚,石无月派你们来诛杀我,目的还不够明确吗?”
“他从没想过给你们域侯,他只是想用你们消耗我,逼我亲手屠戮同胞。”
众魔大骇。
他们虽未退下,面上神色却已不如先前般执着。
他们动摇了。
就因为寄红珠的一段话。
黎丹姝远远看着,心中微叹。
这就是石无月非要寄红珠死的原因,她在魔域,永远有着最强大的话语权,令石无月都忌惮的话语权。
魔修们迟疑了,他们不再举刀,甚至有人喊到:“红珠大人,口说无凭,你总要给些证据!”
听到这话,红珠眼中反倒露出了笑意。
不相信的人是不会要证据的。
她神经松开了些,正要回答开口的魔修,忽觉一阵劲风袭来——
寄红珠本能挥刀抵挡!
——却是一刀劈开了先前问她话的魔修的脑袋。
她大惊,仰头看去,天空之上,乌云之后,渊骨不知何时到了。
他持着颤鸣的尘雾,手指慢条斯理地擦去刀身上的一丝血污,瞧着持刀而立的寄红珠,慢慢指向了她。
渊骨道:“奉魔尊令,诛杀叛徒。”
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再传达再简单不过的命令:“违命者,皆杀。”
说罢,渊骨一刀挥下,有退怯之心的魔修在他这一刀内都身首异处。
他看也没看那些汩汩流淌的鲜血一眼,只是指了指寄红珠,重复道:“杀。”
魔修惶恐,有弱小者,甚至发出了悲鸣。
他们叫:“红珠大人,救救我们!”
红珠眼见着原本已快要被她说服的魔修,不得不在他的胁迫下再次拿起刀刃冲她而来,不由暴怒!
她双手持刀,眼中射出厉芒,恨道:“——渊骨!”
渊骨看起来要比当初在金殿劝她不要见石无月时更冰冷。
他甚至没有多看红珠一眼,仅仅只是做了个手势。
群魔迫于死亡,再次蜂拥而起!
寄红珠见状,知道今天已不可能善了了。
她握刀护在黎丹姝身前,忽然说:“黎丹姝,我如果在今日死了,你就剜出我的魔核,吞为己用。”
黎丹姝正觉得这渊骨似乎有哪里不对,忽然听到这句话,惊愕了一瞬。
她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寄红珠难得耐心,她不厌其烦地交代:“我知道你很聪明,学什么都容易。那雷咒是你来上清天后现学的吧?你前途不可限量,只是缺了枚内丹。”
“我要是死了,与其便宜别人,倒不如给你。至少给你也算物尽其用。”她这么说着,甚至回头看了一眼黎丹姝,“你知道魔核在什么地方吧?应该不用我留一口气,自己剜出来给你吧?”
黎丹姝听得心尖发颤。
她喝道:“你在说什么疯话!红珠大人,你不是最看不起舍己为人的吗?你瞧瞧你现在在做什么!”
寄红珠确实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干不出剜出自己的魔核给别人疗伤的事,可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多得令她不得不有所改变。
她没有回应黎丹姝的这句话,只是握紧了刀,回头嘱咐她:“记住了,我一死,你就拿着我的魔核逃!”
黎丹姝向寄红珠伸出手去。
她说:“不。”
黎丹姝说:“我又不是石无月,我才不要你的魔核!”
红珠没有理她,她一脚踏上秦岭山头,直将山都震摇一瞬。
她一跃而起,直飞冲天,就像只高傲鸣叫的凤凰一样,衔着饱含她炽热之血的魇魔刀,直接对上了渊骨!
红珠从没有赢过渊骨,输得太多,以致后来她都生不出挑战他的勇气。
可在她伤重的这一刻,她却蓦地这一次可以。
在性命都已托付他人的这一刻,寄红珠觉得她比渊骨强。
她怜悯的看着这位曾经有过动容,不知因何又失去了动容的代行者,低声道:“你真可怜。”
渊骨闻言,面上浮出了挣扎的神色。
他想要问,他可怜什么?
可他没问出口,因为紧跟而来、也不在乎自己的黎丹姝已经给了他答案。
在这世上,所有人仿佛都有那个愿意付出自己全部的重要之人,他们因此彼此牵绊、并为之奋战。
唯有他,好像从千年前至今,都只是执着一把刀,在毫无意义的杀戮。
渊骨眼睫微颤。
他刚刚吞回了一部分的自己,那部分在石无月手中太久,久的除了死前的憎恨,似乎什么都没能剩下。
他对憎恨感到疲惫,他想要洗去这部分痛苦。
石无月告诉他,只有杀戮能消解憎恨。
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杀戮。
“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石无月眼中闪烁着光,“琼山,有个叫苍竹涵的,他会是你最好的宣泄品。”
石无月似乎并不希望他过早的离开魔域。
明明先前他向所有魔修颁布了屠杀医谷和寄红珠的命令,上清天如今已有了一处供他宣泄的场所,他却隐瞒了。
不仅如此,在渊骨想要离开时,他甚至说:“寄红珠诡计多端,少不得会让你心软,你最好还是等她先被我料理了,再出去比较好。”
渊骨听着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可他心底里却觉得奇怪。
若要宣泄,杀叛徒不比杀琼山来得更快?
杀一个背叛了他的旧同僚,也用不得多少功夫。
心中的憎恨折磨得他难以安歇,他最终没有听石无月的,决意先踏进战场。
渊骨觉得自己是渴求着鲜血来的。
当他真正来了,他又觉得鲜血不是他渴望的。
当寄红珠为了保护她的朋友萌生死志,怜悯着他的无情时,渊骨觉得自己空****的胸腔似乎跳了一下。
他的心似乎在不甘反驳,想说他不曾无情,他也曾努力保护过谁。
——“寄红珠诡计多端,少不得让你心软。”
石无月的话再次在渊骨的脑中响起。
他没有第一时间砍下寄红珠的头,石无月好像说对的了。
然而他很快就明白,真正诡计多端的不是寄红珠。
因为他看见了黎丹姝。
一些模糊的影像、一些被憎恨折磨的失去了色彩的记忆,在再次瞧见那抹身影后又渐渐鲜活了起来。
那些石无月想要让他忘记、想要让他永久尘封的东西挣扎着突破了动土。
那人叫他:“渊骨!”
于是它们迎着那抹清亮的颜色蓬勃生长,甚至不用一滴鲜血,便洗净了所有脏污沉闷的心绪。
太阳升起来了。
渊骨顿时明白了石无月为什么拦着他去杀寄红珠。
他怕的不是他心软,而是怕他见到真正“诡计多端”的黎丹姝。
冰凌开始融化,冻海重新舒涌。
渊骨想要开口,便听到黎丹姝紧紧护在了寄红珠身前,用满是仇恨的眼神盯着他,质问道:“渊骨大人,你要杀我们第二次吗?”
渊骨哑然。
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融合之后,他的神魂算不得十分清醒。他只能遵循本能,向黎丹姝伸出手。
寄红珠大骇。
她背身护着黎丹姝:“小心——!”
黎丹姝还来不及反应,从天忽降一道金色惊雷!
那金色的闪电足有三人环抱之宽,自乌云之上如一柄剑直刺而下!刹那间便扫清了笼罩在秦岭之上的全部浊息!
众魔被这雷光直接扫翻百尺,连渊骨也不得不避开一寸,更别说本就伤重的寄红珠。
寄红珠原本还在护着黎丹姝,一见那圣洁又凶猛的金色光柱,心中顿时一片冰凉。
她低声说:“完了。你看,你不跑,非要跟上来,现在咱们得为彼此陪葬了。”
寄红珠说完这话,本以为黎丹姝会反驳她,却不想黎丹姝定定地盯着那光柱,眼睛甚至还红了。
寄红珠正觉得奇怪,就听黎丹姝叫了一声:
“晅曜。”
下一秒,寄红珠感觉自己被一把拉开,然后黎丹姝就换了个怀里待。
虽光柱一同自天而降的仙人紧紧抱着她的朋友,漂亮的面容上满是心焦。
不过好在他很拎得清形势,拉回黎丹姝后,便直面向了渊骨。
在渊骨的身前,他的那把仙剑如同界碑般直插在地上。
寄红珠辩别出,那道雷光就是这一剑的威力。
看看渊骨——她的魇魔刀没能拦住他一寸,可他面对这把剑,脸上的警惕可做不得假。
很好。红珠想,自古剑修都能打,这剑修瞧着还是能打中的能打。看来今天她们不用死了。
寄红珠瞧出这人是她们这边的后,即刻也不在乎他是不是上清天的修者了,只觉得有种逃出生天的痛快感。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伤口的痛了。
而另一边,黎丹姝也没想到晅曜会在这会儿就到。
在她的潜意识里,晅曜会来,但恐怕要到事情最糟的时候才会来,比如红珠重伤,她也快不行的时候。
如今渊骨还没发难,红珠也没来得及剜魔核托孤,晅曜竟然就已经到了,这令黎丹姝多少有些意外。
她被晅曜用一只手紧紧箍在身边,忍不住抬眸问他:“晅曜,你怎么找来这儿的?”
晅曜提到这点就来气。
他说:“废话,冲向医谷的浊息在半途转了弯——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猜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