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焰火还未停歇, 在众人庆贺行首结亲的喜悦中,黎丹姝极慢地眨了眨眼睛。
她的大脑似乎都因这华灯之夜迟缓了些,瞧着晅曜仿佛在发光的面容时, 心里想得更多的是自己听错了, 而不是晅曜真说出了什么可怕的话。
黎丹姝捂着耳朵问:“你说什么?”
晅曜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 他伸手摘下了黎丹姝捂着双耳的手,又响又坚定地说:“黎丹姝,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你力弱, 我可以与你结契、成为你的剑;你修炼困难, 我能剖丹为二,重新补回你的——”
晅曜的自信宣言还没说完,黎丹姝已经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她看起来已经从这流光幻梦一般的夜景中回了神, 看着晅曜的眼神惊疑不定。
晅曜瞧见她这样, 不知为何想要笑。他握住了黎丹姝拦住他不让他继续说话的手,心里得意地想:她没有讨厌我的话,她只是觉得惊讶。
他的得意从眉梢眼角溢了出来, 他握着黎丹姝的手亲了亲她的手心, 笑容开怀道:“你答应了?”
黎丹姝倏忽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皱起了眉头, 说出了与晅曜预想中截然相反的话。
黎丹姝惊然道:“晅曜,你疯了?”
晅曜:“……”
晅曜刚要开口说明自己的认真, 他虽是一时冲动开的口, 然而喜爱黎丹姝这一点却是他深思熟虑后确认的真相。
他喜欢黎丹姝。起初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后来仔细想想,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喜欢。他喜欢她的狡黠、坚强、聪慧, 喜欢她的明艳、温和、耐心,更喜欢她不自知的良善与强大的同理心, 连带着她的犹豫、多思、冷漠——晅曜统统喜欢。
他知道黎丹姝有很多秘密,但这又怎么样呢?他喜欢的是黎丹姝,又不是她的秘密。
晅曜现在能明白为什么苍竹涵能在与她分离五十年的情况下,依然认为黎丹姝不会如传闻中般堕魔,不会将她当做“敌人”。晅曜如今也这么认为,他甚至觉得,纵使他们今后不幸分离百年,黎丹姝也依然会是这世上最漂亮、最美好的存在。如果她变了,那也只是环境逼迫,她永远闪闪发光。
晅曜坚持道:“我没有发疯,我喜欢你,喜欢到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他以为自己说了句很不错的情话,却不想黎丹姝却像听见了什么恐怖故事。
她面色难看,否认道:“不,你只是被我骗了。晅曜,你只是从没有遇到过像我这样会骗人的女人,陷进了我为你编织的错觉里去罢了。”
“我不是傻子!”晅曜不依不饶,不肯让黎丹姝移开视线,他直视着她,“你是不是在骗我,我感觉的到!你明明也喜欢我的!”
黎丹姝:“……”
黎丹姝从没有觉得晅曜这么难以沟通,她见说不通道理,怒极反笑。她慢条斯理道:“你能看出来我有没有骗你?”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晅曜:“好啊,我现在说我愿意,你觉得我是在骗你还是真答应了你?”
晅曜毫不犹豫:“你答应了我。”
他甚至还在笑:“你同意了。”
黎丹姝:“……”
黎丹姝恼怒地推了晅曜一把:“你这是耍赖!”
晅曜乖乖地被她推了一把,他伸手去抓黎丹姝的手腕,垂着眼睛,看着有些可怜又专注地凝望着她:“黎丹姝,我有好好想过是不是喜欢你,你为什么不也去想一想有没有喜欢我呢?”
他握着黎丹姝的手,没有一点被拒绝的伤心或者难过。晅曜只是帮她暖了暖在夜色中有些发凉的手,重新抬眸看着她说:“黎丹姝,你用你的心想一想,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黎丹姝刚想一口回绝,话到了嗓子口,却又不知为何被咽了下去。
她真的不喜欢晅曜吗?
黎丹姝很了解他,知道他不是像苍竹涵那样的端方君子。生而强大使他为人随心所欲,爱则欲之生、恨则欲其死。他习惯性地、平等地蔑视着每一个人。
听起来晅曜简直糟糕透了,可黎丹姝却又知道他不仅是这样的。
他有着太阳一样的明亮光彩,性格率真又执着。他也有着这世道许多人已抛弃的良善,分得出善恶正邪,也愿意锄强扶弱。他爱憎分明,从不糊弄着将就,他的人生坦**从容,璀璨如星。
只要你了解他,与他相处过,便会明白,喜欢不是,讨厌他才是件难事。
黎丹姝低声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晅曜说:“我是有很多都不明白,你可以慢慢地教我。”
时间慢慢流逝,高台上的行首已经抱住了自己的心上人,华彩烟火也渐到了尾声。
黎丹姝说:“晅曜,你知道蜉蝣吗?”
晅曜不明白黎丹姝为什么会说这个,他点了点头,说道:“朝生暮死,于天地而言,等同于沧海一粟。”他不明白地问黎丹姝,“你提蜉蝣做什么?”
黎丹姝自成为黎丹姝以来,从未和其他人提过这件事,可如今面对晅曜,为了让他明白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不得不主动提起。
“晅曜,和你比起来,我就是那只天地间的蜉蝣。”她认认真真道,“太阳会喜欢蜉蝣吗?她甚至不能陪太阳过完一夕。”
说完这一句,黎丹姝莫名松了口气。
从五十年前获得新生起,黎丹姝就从未向别人提及过这点。
提及——她其实是只蜉蝣,是“黎丹姝”从古战场带出,养在了身边十多年的弱小精怪。
苍竹涵眼中飒踏如风的师妹、摘星真人眼里未来可期的剑修、李萱回忆里与她齐名的黎门少主——那其实都不是她,而是“她”。
六十多年前,黎丹姝外出游历,经过古战场,发现了尚且浑浑噩噩的她。黎丹姝从未见过修出了自我意识的蜉蝣,她在惊叹之余,也出手帮了她,不仅保护她渡过了最为危险的幼年期,还带着她走遍了山河,教会了她许多东西。
她对人类的了解,对三界的认识,乃至喜、怒、哀、乐都是黎丹姝一点点教会她的,“她”说她像极了人,比她见过的许多人还要更具备“人性”,“她”想要见她成人。
也正是因为这一句,她努力的修炼,在她与苍竹涵共同的帮助下,于“她”的灵府中闭关生魂。
她忍过了生魂凝魄的痛苦,锻出了人类才有的神魂,她以为等着她的会是“她”的惊喜,她以为接下来她们就会有很长很长的路一起走,或许是前往古战场,就像她说的那样,再请苍竹涵帮忙,为她做一具身体——
只可惜,等她生出神魂,等到的只有已在生死边缘的“她”。
“她”为了挽回自己的错误,以身为祭,重创了当时的石无月,“她”就要死了。
黎丹姝那会儿头一次感到灵魂要被撕破的痛苦,她想要救“她”,却又因为自己的弱小而无能为力。
然而“她”不怪她,“她”从来都不嫌弃她弱小无用。
“她”说:“我活不成了,但你可以。我曾经答应过要给你一具身体,若是你不介意,便拿我的去用吧。”
“她”说:“只恨石狗未死,你天生孱弱,要活下去,唯一的法子倒也只有学他。阿姝,你得把自己的心肠变得比他们还硬,你要让他信你,学着他利用我一样,利用他来渡你的活法。”
“她”说了很多,如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一般,不厌其烦地叮嘱。
“她”最后说:“阿姝,你要好好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往事尘封,在这高楼亭台的艳色之中,黎丹姝在晅曜的眼中看见了“她”的面容。
她喉咙发紧,叹息道:“晅曜,你只是从没有与其他人这么长久的相处过,等时日久了,你就会明白的。”
晅曜望着黎丹姝,明明她神色未变,他却莫名觉得她在伤心,伤心地仿佛下一刻就会远远的离开他。
晅曜紧紧握着黎丹姝的手腕不肯松开,他说:“我活过二十五年,即便没有你久,却也够我了解我自己。”
“我不管你是不是蚍蜉,我又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太阳。”晅曜说,“我喜欢你,四个字,这样的简单的事情,哪需要这些复杂的比喻。”
“当然要。”黎丹姝对晅曜已经付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她看晅曜,就像看个莽撞的孩子,“如果我就是蜉蝣呢?”
晅曜答:“那也是对我而言独一无二的蜉蝣,是我喜欢的蜉蝣。”
黎丹姝:“……”
她发现了,与晅曜说道理是根本没有用的。
黎丹姝说累了,她干脆恼怒道:“总之,我不愿意!”
晅曜听到这话却松了口气,大概是先前黎丹姝说过的话已经让他有了足够的心理预计,只要黎丹姝没有说出讨厌他,晅曜觉得自己都能接受。
所以他说:“不愿意没关系,我愿意等到你愿意。”
黎丹姝:“……”她当初为什么要去招惹这位晅曜君啊!
黎丹姝一边觉得生气,一边又莫名觉得欢喜。她对自己这种辨不明的奇怪情绪也十分烦恼,干脆也不去逛这夜市了,转身就走。
她走就走了,晅曜偏还要跟在她身后,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唉,不逛了吗?兰华和我说这里最大的首饰铺子重开了,我以为你至少会想要看一看它。”
黎丹姝蓦地止住步伐。
晅曜连忙跟着停下。
黎丹姝面无表情往回走去:“首饰铺子在哪儿?你付钱,逛完我们再回去!”
晅曜怔了怔,笑意盈满了他的眼睛。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嗯嗯”了两句就跟上了黎丹姝。
烟火虽冷,华灯仍在。
在橘红色铺就的明光里,黎丹姝瞧着在一旁扫视着首饰架,认认真真为她挑簪子的晅曜,从心底里生出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令她感觉又喜又怕,古怪地令她竟移不开看向晅曜的眼睛。
——或许该找个借口离开琼山了。
黎丹姝垂眸想,正巧圣海宫的事情要处理,而她在上清天待得也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