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真人, 琼山五子中唯一的女性,执剑不胜寒,修为在琼山五子中仅次于掌门引风, 单论战力, 则是上清天公认的最强。
除此之外, 她还是苍竹涵和晅曜的师尊。
平心而论,摘星真人确实不负盛名, 她周身剑意如霜, 簌簌几要凝出实质。她的眉目也似剑锋, 一双点漆双目炯炯如镜,好似能堪破这世上所有魑魅伎俩,直令心怀鬼胎之人不敢对视。
“黎丹姝”是见过摘星真人的, 在苍竹涵被带离黎门的时候。既然是有旧的前辈, 不主动道好反显得奇怪。
黎丹姝微微垂下眼,认认真真向摘星真人行了一礼:“晚辈黎丹姝,见过真人。”
摘星真人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免了她礼的同时开口说:“你和先前相比, 变化有些大。”
黎丹姝闻言微哂, 她看不出什么破绽地解释:“遇人不淑, 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挣扎求生。人若是经历过这些, 很难没有变化。”
晅曜闻言心中微痛, 他知道黎丹姝这些年过的不好,他曾经是她在人间逃亡的原因之一。想到旧事, 晅曜更觉难受,他罕见地沉默下来, 伸手去握住了黎丹姝有些发凉的手。
黎丹姝被他突然伸手吓了一跳,摘星真人还在这儿,晅曜竟然还敢如此我行我素,一时间,比起自己会不会被发现不是原本的“黎丹姝”,黎丹姝倒是更害怕晅曜这么做会不会被罚。
虽然黎丹姝并不觉得晅曜的喜欢荒唐,但琼山五子毕竟都是些成了名的老前辈,很难说他们会不会看不下去晅曜的选择。
黎丹姝试图抽回手,一下两下没**,又拿晅曜没办法,只好试探性地看向摘星真人。
摘星真人听到她如此说,面上反有些不适。她开口解释:“我不是说你如今不好,只是有些意外。”
她看了一眼苍竹涵,又看了一眼紧紧握着黎丹姝的晅曜,然后又看了一眼苍竹涵,这才慢慢地将视线移回她的身上,说:“你从前洒脱恣意我觉得很好,如今你沉稳娴静我觉得也不错。”
黎丹姝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评价,她有些惊讶,一时反倒不知如何接话。
摘星真人已经接着说:“我听小涵说了你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宜多劳,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吧,你与那位医谷的姑娘先去休息。”
黎丹姝刚想问,那巫马城这罪魁祸首呢?
她还没开口,摘星真人仿佛已猜出了她的问题,提前答道:“萱儿已经去料理巫马氏了,区区巫马氏,她一人能处理。”
黎丹姝听着摘星真人这口吻,估计她刚来圣海宫应当就料理过一遍了,现如今的圣海宫搞不好都不姓巫马,所以她能放心大胆的让自己哥哥的徒弟去解决剩下的小麻烦。
黎丹姝本人对巫马城的心理路程也不太敢兴趣,既然摘星真人很肯定一切都在掌握中,她自然也没必要给自己添麻烦。倒了谢,就打算与云裳一起回她先前住的院子休息。
晅曜见状,自然而然想要跟上去,而他不过才迈出一步,就被摘星真人叫在了原地。
摘星真人没什么表情地说:“你留下,看顾伤员。”
晅曜不满:“我又不是大夫!再说了——我破阵很辛苦的,也需要休息!”
摘星真人毫不留情,她甚至冷笑了一声:“你需要休息?据我所知,你追着巫马代尚七天七夜不合眼那次可从没说过要休息。”
晅曜正要驳斥,摘星真人一抬手,显然是不想听他再多话。
她直接指着那些女子道:“兰华一人忙不过来,你留下帮着其他弟子一起将她们好生送回家将养。不许说累,你真累假累我还不清楚吗?”
“还有——”摘星真人指着他脸上血痕,“就那么点血渍你要留多久?”
晅曜气呼呼,却又没话能反驳。
他伸出拇指一擦,脸颊上的血痕果然已经痊愈了。
黎丹姝对晅曜怪物般恢复力感到震惊,上一个令她如此震惊的,还是渊骨。只是幻境一遭,黎丹姝已经意识到渊骨八成是战神的遗骨,他承自上古神仙,有这般力量也就罢了。晅曜又是凭什么啊,就凭他足够强吗?
晅曜注意到了黎丹姝复杂的眼神,他张了张唇,辩解道:“破阵还是很难的,我的确废了很大的力气。”
黎丹姝心情繁杂地点了点头。
摘星真人见不得他站在黎丹姝面前不肯挪动,她指了指忙成一团的兰华处,催促之意胜于言表。晅曜磨磨蹭蹭,争取说:“至少先让我把她送去休息。”
摘星真人道:“这事你师兄会做,你灵力雄厚,去帮忙送人。”
晅曜拗不过摘星真人,低声抱怨了一句,还是乖乖去帮忙布阵了。
黎丹姝从没有见晅曜吃过这样大的亏,颇为惊叹地看向摘星真人。摘星真人对她倒算温和,说:“小涵送你们去休息。”
苍竹涵闻声不住叹气,在众人面前,他总不好说自己的师尊对晅曜有些太过严苛,只能拍了拍黎丹姝的肩膀,与她说:“师兄先送你回去。”
黎丹姝乖巧地点头。
云裳再次见到苍竹涵倒是很开心,她看起来几次都想与苍竹涵打招呼,最后又生生忍下了。
苍竹涵在回去的路上,倒也没有责怪黎丹姝行事冒险,反而夸了她判断准确,李萱及时送信,挽救了不少无辜人的性命。
黎丹姝被夸得不太好意思,主动说:“云姑娘也很厉害,如果不是她前期与巫马城周旋,争取了不少时间,那些女孩或许都等不到我们来。”
云裳闻言连声说:“我力弱,没能帮上什么忙。”
苍竹涵温声说:“自然也是需要感谢云姑娘的,医谷传人妙手仁心,上清天一向心怀敬佩。”
云裳哎了一声,她在没人看到的角度小小地叹了口气。她其实并不在乎所谓的上清天的敬佩。
苍竹涵将两人送到后,叮嘱黎丹姝好好休息,等不离城的女子都安顿好,再来看她。
等苍竹涵走后,云裳才悄悄与黎丹姝说:“黎姑娘,月师兄不见了,可我明明瞧见他出来了,他是因为圣海宫的缘故,不便现身吗?”
黎丹姝有些意外云裳会主动隐藏下月山河的存在,她点了点头说:“嗯,他名义上是圣海宫的弟子。圣海宫如今阴谋败露,眼见着要被审判,他若是直接出现在摘星真人的面前,会有些麻烦。”
云裳了然颔首,她又说:“其实月师兄不必如此的,我与兰华都愿意为他作证,他与这件事本就无关。”
黎丹姝闻言失笑,她说:“你怎么知道他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云裳刚想说因为月山河在最后帮了她们,然而她看见了黎丹姝的表情,蓦然想到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悬崖勒马、将功赎罪。
黎丹姝见云裳明白过来,劝道:“他的情况很复杂,你没见晅曜君都没有提他吗?云姑娘最好也当做没见过他,这样对你也好。”
云裳虽不是很明白,但她心觉黎丹姝不会害她,便点了头。
黎丹姝见状,又说:“若你见到兰华,最好也提醒她一二。”
云裳表示她明白,同时说:“兰华君比我聪明,我想她既见到你与晅曜君都未提及,应该也不会主动提。”
黎丹姝也这么觉得,兰华是个聪明人,从她一直与月山河保持距离来看,她可能甚至很早便察觉到了月山河与他们的不同。
说完这些,黎丹姝也觉得有些疲倦,她开口劝云裳去休息,云裳却不知为何,想要待在她的屋子里。
她甚至主动提议睡在屋里的小榻上。
黎丹姝实在瞧不出她那张小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让云裳放着隔壁屋舒服的床不去睡,一定要留在这榻上。黎丹姝观察了片刻云裳的表情,半晌后,小声问:“你是想等我师兄?”
云裳闻言一惊,她被戳破了心思,羞赧道:“也不是……”
黎丹姝确定说:“你想见我师兄。”
意识到她不可能骗过黎丹姝,云裳叹了口气,只好说实话:“苍师兄不太愿意靠近我,如果不是和你在一起的话,他应当不会再来见我的。”
黎丹姝倒是不知道苍竹涵这么绝情,她微微蹙起了眉,切中要害地问云裳:“你对我师兄做过什么吗?”
云裳被直剖内心,她叹着气道:“琼山一别后,我发现我喜欢苍师兄,大着胆子向他表露了心迹。”
黎丹姝先前便察觉到云裳对苍竹涵有意,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苍竹涵那么好,会喜欢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况且,听见石无月挂在心上的人喜欢的却是苍竹涵——黎丹姝心中还有种隐秘的痛快。
这点痛快让她问出了下一句话:“然后呢?”
云裳老老实实:“被拒绝了。”
“苍师兄说他无意于此,他修苍生道,悟大道无情,非我良配。”
见黎丹姝表情微妙,云裳连声说:“我没有要缠着你师兄的意思,我只是一时还不能完全不去喜欢。”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是越描越黑,最后干脆叹着气起身,与黎丹姝告别:“我去隔壁屋子休息……”
黎丹姝没有拦她,苍竹涵既然不想与云裳扯上关系,她就不会同意云裳留下。
只是,这拒绝的也太狠了点。
——悟大道无情,这和殉道苦行有什么区别。“她”的师兄要殉道一生了。如果“她”还在,会怎么想呢?
苍竹涵送完黎丹姝不久,便遇上了摘星真人。
说遇上也不妥当,摘星真人是一早等在了路上,就等着见他。
见到自己心爱的大弟子向自己行礼,摘星真人看向了一边的小院,语气平静说:“进去聊聊?”
摘星真人与苍竹涵已经许久没有交心过了。
坐在院中石桌边时,摘星真人还在想,他们上次谈心,还是在黎门破灭、苍竹涵失救他师妹那会儿。
时光过隙,一眨眼已过了五十年了。
摘星真人感慨时不待人,侧眸看了看自己一直沉默的大弟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就没有想和我说的吗?”
苍竹涵沉稳道:“师尊游历天下,替上清天平了不少祸事,已是劳苦功高。弟子若是不能处理好琼山事物,岂不是令师尊面上无光?”
摘星真人敲了敲桌子:“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见苍竹涵不开口,她只好主动说:“对于黎丹姝,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你提前说,你师父我才好有相应的准备安排。”
见苍竹涵仍眸光平和,摘星真人只好说:“你今天看见你师弟模样了吧?他看起来对你师妹也挺喜欢的,你要是不打算管,我也不好去拦他。你知道他的脾气,如非必要,我可不想和他再吵一架。”
摘星真人把话说到这个程度,苍竹涵终于开了口。
他说:“师弟孩童心性——”
摘星真人最烦有话不直说:“晅曜是什么性格你比我清楚,我直接问你了,你把黎丹姝带回琼山,不惜赔上自己的声名,背着她过问心三池,到底是不是想娶她!”
摘星真人在凡世游历已久,说话简单粗暴惯了。饶是苍竹涵再老成,听到这话表情也裂开了一瞬。
他头痛道:“不是!”
摘星真人不太信:“你五十年前就喜欢她,她告诉你她眼瞎看上石无月那会儿,你还把自己关进了溪水涧几天。”见苍竹涵要说话,摘星真人蹙眉说:“别和我说你那无情道。这话拿来骗骗别人,别哄你师尊。”
苍竹涵叹气,他抬眸看向摘星真人,停顿了片刻,到底没有反驳她的前一句话。
他最后说:“您也说了,那是五十年前。”
摘星真人不明白五十年前与五十年后有什么不同,她仔细想了想,困惑道:“总不能是小姑娘成熟稳重了、不爱跑爱跳了,你就移情别恋了吧?我看你这么些年,你也不像这种人啊?”
苍竹涵深感无力,他又不方便将话说的太明白,以免现在的“黎丹姝”处境逾艰。
他移开眼,看向院中一处逢春的枯木。那树木毁于雷电,早已消亡,只是它的意志尚存,助着一新的枝芽从它的尸体上获得新生,带着它对阳光雨露的热爱,再次蓬勃生长。
苍竹涵说:“师父,你从来都教导我,大道无私、苍生有情。琼山便是要做这无私大道,方能庇护有情的苍生。现今我悟道有成,不再耽己于私,您该为我高兴才是。”
摘星真人高兴不起来。
她确实希望苍竹涵能够担负起琼山下一代的重任,可这不意味着她真希望自己的徒弟为此殉道。
大道无情,说得是博爱无私。从道法来看,它当然是无上大道,于此有成者,无一不是大圣。然而成圣又有什么好呢?无私无欲,有爱无情,纵然能如青山高耸不可攀,那山巅也太冷漠孤寂了些。
她最后问:“你真的对黎丹姝没有想法了吗?”
苍竹涵答:“我只想保护好她。”
摘星真人不得不信。
五十年前的苍竹涵面对这个名字,可没有此刻的平静温和。他如今谈起黎丹姝,就好像在谈一个老朋友,他们关系很好,也就仅限于关系好了。
她觉得心烦,抬手挥了挥,让苍竹涵滚蛋。
苍竹涵守礼告退,刚出院门,竟碰到了不知何时到的晅曜。
晅曜不知站在院门前多久了,也不知道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多久,他看向苍竹涵的眼神都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了。
苍竹涵温声问:“阿曜,你是寻我吗?”
晅曜紧盯着苍竹涵,忽而开口说:“师兄,我喜欢黎丹姝!”
苍竹涵似是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说这个,愣在了原地。
晅曜直视着他,半点不退道:“我喜欢她,很喜欢她,非常喜欢她!”
苍竹涵有点明白晅曜在做什么了,他有些失笑,揶揄问:“晅曜,你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他本以为这句话会问住晅曜,却不想他立刻答了。
晅曜说:“我知道。”
“它是忍耐、是犹豫,是绊住剑锋的绸缎,是动摇意念的毒药。”
苍竹涵闻言讶异,他说:“那你竟也接受吗?”
晅曜说:“因为它也是所有的快乐和痛苦、欲望与渴求,它催生勇气和决心、责任与梦想。”
“师兄,我现在明白你和师尊为什么总是要下山了,如今我也希望这世道宁静安详,因为我想要和黎丹姝一起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我喜欢黎丹姝。”晅曜又一次说,他觉得自己有点卑劣,可他还是忍不住大声宣告:“师兄,你、你确实不喜欢她吧?”
苍竹涵静静站在院前。
他最终向晅曜露出了微笑:“晅曜长大了。”
苍竹涵伸手拍了拍晅曜的肩膀,他说:“喜欢一个人很辛苦,你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半途而废。”
晅曜双眸亮起,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会好好保护她的,我也会听她的话!”
苍竹涵听到这儿表情有些微妙,听她的话——这听起来晅曜好像没什么主动权。不过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晅曜。
苍竹涵笑了笑,他想了想,与晅曜说:“她生而弱小,所以容易多思多疑,你若是喜欢她,便要让她能够信赖你。”
晅曜不住点头。
苍竹涵又道:“如果遇上危险——”
晅曜等着听,苍竹涵摇头笑道:“你应该不会遇见这样的事,师兄在呢。”
他站在那儿,温和地看着晅曜,正如青山伫立,巍峨而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