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神比计划要早地回到了魔域。
他的车架停在金殿前时, 总管来迎接时都匆匆忙忙。
他甚至连头发都没梳好,一看就知道趁着战神不在给自己好好放了一个假。
可惜这会儿黎丹姝睡着,不然一定会揶揄几句, 调侃金殿向来以恪尽职守为几任的总管, 原来也会偷懒。
战神本也就不喜欢有人跟随。
他抱着黎丹姝跃下了马车, 瞧了总管一眼,什么也没有说。总管正要松一口气, 拢一拢自己散乱的头发, 又见已经向丹宫走去的帝渊又折回了两步。
总管不明所以, 小心着问:“大人有何吩咐?”
战神盯着总管,他是生于魔域的妖魔,因着本体乃是草植, 欲求本就稀少, 方能待在战神的身边不受太多影响,最后又被选中,当了这金殿的大总管。
战神问他:“你想去瑶池吗?”
总管闻言脸色瞬变, 他扑通一下跪下, 吓得魂不附体, 连连自证清白道:“大人!属下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可决计没有生出过投敌叛降之心啊!”
战神:“……”
他只得开口:“我并没有质疑你的忠诚, 我只是有些好奇。”他顿了顿,看了怀中的黎丹姝一眼道:“你身为草植, 不似寻常妖魔可通过吞噬同类修炼晋升, 你若想寻正道, 便需要灵气,而魔域是浊气横生、灵气匮乏的地方——你就没有想过去瑶池谋一份差事, 享祂的充沛清灵吗?”
总管正要再表一次忠心,战神没什么语气道:“说实话。”
这三个字一出口, 总管即便额头沁出了冷汗,也不敢随便糊弄。魔域除了黎丹姝这个外来者,对战神的敬畏恐惧是刻入骨髓的,没人敢在他面前玩弄文字游戏。
总管老老实实道:“自然、自然是想过的——但是大人,在下是由浊息而生的毒草啊!瑶池那地方怎么会容得下我等?”
战神若有所思道:“是啊,若是知道瑶池能容下,应当就不会想要再回来这地方。”
总管闻言不明所以,他想了想试探着问:“大人要让我等攻向瑶池吗?”
这不过是个假设,然而这假设刚刚提出,总管便兴奋地不行:“大人若是举兵,我等妖魔比舍命相随!”
——那可是瑶池啊!
是三界灵气最充沛、距离天最近、最适宜生灵的地方!
只要是活着喘息的东西,有谁能说自己不觊觎瑶池的生生不息?有谁能说不羡慕瑶池的富裕安康?
凡人庸碌一生,便是知晓瑶池,也成不了什么事。可妖魔不同,他们有能力与瑶池上的神仙们一战,既然有能力去抢,谁又会不想要?
也只有战神这样奇怪的大人物,才会舍瑶池而归魔域。
这些话总管都没有说出口,战神从他的眼睛里却看了个干干净净。
——所有人都喜欢瑶池。
就像见过“母神”的人,都会对祂心生亲近。这没什么奇怪的,祂为生、为晨,但凡生灵,又有谁不求生慕阳呢?
他似乎没有立场责怪她留下了天玄的东西。更何况,在云水阁她会回到他的身边,是否是因为惧怕也很难说。毕竟按照瑶池的神女说法,她本就想要回到瑶池。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趁着她醉酒未醒,直接带她回了魔域,反而算是趁人之危了。
不过也就像他之前说过的那样。无论黎丹姝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如今是金殿的侍女,便已经是他的所有物。
既是他的所有物,也就没什么趁人之危的说法,是她自己先入了魔域。
总管不明白战神为何突然沉默,他试探地又叫了一声。
然而他抬头地时候,原地已经没有战神的身影了。
黎丹姝这一觉睡得很沉。
等她醒来时,只能瞧见屋内昏暗的烛火。
黎丹姝本以为她是睡到了瑶池的深夜,然而当她迷迷糊糊地撑起上半身,闻到了熟悉的熏香时,便忽然间反应过来——她回魔域了。
果然。
黎丹姝环顾四周,瞧见了瑶池里绝不会出现的奢靡装饰,这里是她的丹宫。
她揉了揉眼睛,赤脚踩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身上的衣裙并没有更换,可见她回到金殿也没有过去太久。只是——天辰日过的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她应当没有惹怒过战神才对。
黎丹姝首先发愁地是没有晅曜留好联系的办法,他们俩如今又分隔两界,想要互相帮助也难了。
愁完晅曜,黎丹姝才发觉她原本放在衣袖里的首饰都没了。
其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战神的朱丹冠!她要是把这个东西丢在了瑶池,鬼知道战神回头会不会和她算账啊?他嘴上说着无所谓,可从他的举动来看,他还是挺在意她对待他送出去东西的态度的。
黎丹姝想到丢东西的可能就觉得头大,她正要在周身找找,看是不是落在**,随后便在梳妆台上瞧见了那枚长冠。
她连忙走过去,举起长冠观察了许久,确定长冠没有损伤才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不过松了一半,再瞧见了同样放在她梳妆台的那枚簪子时,她又梗住了。
晅曜送她的簪子和朱丹冠放在一起,那战神是看见了这枚簪子还是没看见呢?
考虑到她回来没换衣服,仅仅只是脱了鞋躺回了**,黎丹姝觉得对方瞧见的可能性更大。
这可更麻烦了。
黎丹姝头痛,战神明显与母神不和,她把晅曜送的东西藏着带着,不就等于是在说,她其实还是心向瑶池吗?
上位者最忌仆从异心,这样的漏洞留下,要补起来可麻烦了。
黎丹姝捂着醉后昏沉的脑袋想要走出殿门吹风,然而她不过刚迈出寝殿,便碰上了蹲在大殿中,百无聊赖守着一瓶清露的蔷薇花。
黎丹姝不明所以,她在蔷薇花身后问:“你怎么在这儿?”
蔷薇花见了她,顿时兴高采烈,她两步飘至黎丹姝身边,递出了手里的瓷瓶:“你醒啦!这是大人要我给你的,用来醒酒!”
黎丹姝接过道谢,见她一口饮下了,蔷薇花才说:“大人把我从花园移到你的殿前了。他说瑶池花多,你喜欢花。”
黎丹姝听得简直莫名其妙:“什么花多我喜欢?”
蔷薇花摇摇头:“我也不明白,说实话我不喜欢你的宫殿,总是呜呜地吹风,不如金殿后的花园暖和。”
黎丹姝也知道丹宫不适合花植。
这地方之所以叫丹宫,就是因为阴气足、适合练丹。红珠大人把这地方分给她,本意是想让她练练丹,不要终日耽于情爱,多给自己找点正经事做。
只可惜黎丹姝不仅没有在这儿练过丹,还把这儿变成了安乐窝。这是后话不提,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蔷薇花。
黎丹姝看着她恹恹的,也觉得可怜,提议道:“我把你挖回去吧?”
蔷薇花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可不敢。大人命令我待这儿的,总归待这儿又不会死人,冷点就冷点吧。”
黎丹姝一边觉得蔷薇花可怜,一边心生诡异。
她让蔷薇花多待在殿里,殿里有许多她之前从战神的私库里搬出的宝物,会让她觉得舒服些。交代完这些,她随便回屋穿了双鞋,便走出去,想要找到战神。
战神没找到,她先遇到了总管。
总管一脸喜气洋洋,瞧见她就夸她:“黎丹姝,你真是个人才啊!去了一趟瑶池,竟然还知道带回点渡厄花种——这可是少有的、能在浊气里生存,释养灵气的好东西。种下这些,咱们金殿也能算是个修行的好地方了。”
黎丹姝知道渡厄花,魔域被封后,灵气尚能供给群魔修炼,便是因为魔域里开着不少渡厄花。
“——这花,之前金殿没有吗?”
总管看着她觉得莫名其妙,他说:“你睡了三天睡傻了吗?这是瑶池的东西,咱们怎么会有。”
黎丹姝一时觉得信息量有点大,她先说:“我没有带花种回来。”
总管只当她谦虚,一挥手说:“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如今有大人庇护你,你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带回渡厄花这样的功劳,没人敢和你抢的。”
黎丹姝:“……”
她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天好像都变了。
黎丹姝非常确定她没有带回什么渡厄花,她连五千年前的魔界没有这东西都不知道。然而总管看她的眼神里,却对此笃信不疑,好像除了她外,不会有人再这么做了。
黎丹姝木然心想:是啊,去了瑶池的只有她和战神,他们总不会认为是战神带回来的。
总管又夸了她一通,听她说要去见战神,即刻自告奋勇地要领她去。
这会儿算是魔域的白日,战神在大殿议事,黎丹姝想了想没有打扰,站在殿外等了等。
不过她实在弱小,很难隐藏起自己的气息,战神很容易便发现了她。
他加快了会议的进程,用一盏茶的功夫处理完了所有需要他决定的事情,待散会后,走到了她身边,低眸问她:“你寻我?”
黎丹姝点了点头,她有很多想问的,一时却不知道该从哪件开始。
帝渊像是看出了她的局促,握住了她的手腕,直接带着她往朱阁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黎丹姝心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朱阁就是了吗?
五千年的朱阁看起来比五千年后的要更高一些。战神带着黎丹姝到了朱阁的顶上。
这儿是黎丹姝没来过的,因为她身体太差,根本受不住魔域高空嘶吼不断的罡风。
五千年前,罡风仍在。不知是不是因为它的主人就在她身边的缘故,那些本应该可以割开她血肉的罡风也变得温柔,带着些微的凉意绕过她的指尖,引诱她向更高的天际看去。
黎丹姝头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去看魔域深沉的夜。
血色的月亮像怪兽般牢牢霸占着天幕,这是黎丹姝看惯了的景色。然而在一刻——战神一指击破了围绕着血月嘶吼的罡风,风卷着夜幕里的残云凶猛碰撞、挤压,在极快的灵力旋转中,黎丹姝看到了彩色的弧光!
那弧光璀璨、却也带着魔域特有的张狂。在夜空中如同帷幕般铺张、又如裙带般舒展,最后落在黎丹姝的眼里,便是一捧灼灼不息的彩色火焰!在刹那间燃尽了夜天!
黎丹姝看得屏息。
忽而有人问:“漂亮吗?”
黎丹姝点头。
战神说:“云水阁的落霞,看久了都是一个模样,朱阁的极光却每次都不同。”
“就像你这样的精灵,在瑶池有千千万,在魔域却是唯一的。”
黎丹姝看向战神。
她这次无比确定:“您知道了。”
战神道:“人之常情,我并不怪你。”
他这么说着,黎丹姝却不敢当真,她低头为自己的行为试图找理由:“我只是瞧着那枚簪子漂亮,您知道的,我喜欢漂亮的东西。”
战神点了点头,他像是听进了黎丹姝的谎言,而后说:“我明白。”
他伸出手,摸了摸黎丹姝的头发,与她说:“所以我也给了你新的。”
“花园、灵力、宝物。”他对黎丹姝露出了一点笑,看起来宽容又仁和。“你在瑶池会有的、或没有的,我都会补偿给你。丹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黎丹姝觉得背脊发凉,她说:“我不会背叛您的。”
战神对此不置可否。
他其实并不在乎黎丹姝背不背叛,他自己对魔域都没有几分真心。
他给了黎丹姝一切、甚至愿意学天玄的风格来对待她,只意味着一件事——她不再有惦念瑶池的“理由”了。
谎言是动听的,然而这一刻,他开始渴求真实。
他不想再听她说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