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水?”
晅曜非常敏锐, 他一下切中核心:“如果是要把这事与圣海宫牵扯的更深一点,光是镜海远远不够吧,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提‘圣湖’, 圣湖才是和圣海宫关系最密切的地方。”
黎丹姝好在对晅曜的敏锐早有预计, 所以她才在说“水”之前先提了“镜海”, 好让他们自发联想,而不对她提及“水”这件事本身过多起疑。
她淡然解释:“圣湖离圣海宫太近了, 有没有在哪儿失踪, 他们很容易就能排查出来。镜海就不一样了, 圣湖之外,皆为静海,路过不离城经镜海也是常事, 在这儿失踪, 光排查就得耗上不少时间,他们很难发现我们扯谎。”
晅曜盯了黎丹姝一会儿,他瞧着是接受了这个理由, 转而问李萱:“那收拾一下, 我们今晚就上圣海宫。”
这回轮到黎丹姝惊讶了, 她诧异道:“今晚?”
晅曜很有经验的直接提剑准备走人, 听见黎丹姝问,才说:“欺负别人这种事, 当然是越措手不及越好, 我们深夜来访, 才显得我的焦急,才更能给圣海宫压力。”
“更何况——”晅曜拉长了尾音, 他看了李萱一眼,慢慢说:“兰华已经不能算是琼山的弟子, 琼山没有她的命灯了,如今她是死是活谁也不知,还是早些行动,免得某些人又陷进什么狗屁心魔。”
李萱闻声抬头,她看向晅曜,忍不住抿起了嘴角,真心轻道:“谢谢。”
晅曜听不得这种话,向黎丹姝招招手,示意她赶紧起来一起走了。
李萱感谢晅曜的配合,自告奋勇先去镜海边将失踪一事做得像些,晅曜带着黎丹姝先上圣海宫。
李萱向右,两人向前,黎丹姝又重新握住曜灵剑的剑柄,或许是月色太柔和,今日晅曜也着实太好说话了些,她自后方瞧见晅曜如玉般盈盈的侧脸,忍不住发问:“既然你很在乎李萱的状况,为什么又要在一开始当恶人?”
晅曜原本还在想要找点话题,忽然听见黎丹姝的问题,反而懵了。他反问道:“我当什么恶人了?”
黎丹姝道:“自然是不救不离城了。匡扶苍生是琼山作为山首的职责,你是琼山剑,在李萱面前却只说寻兰华,不提城中事,一副不识苍生重的模样——”
晅曜的脚步忽而停下,他回头看向黎丹姝,一双清透见底的眼眸在这一刻却显得忽明忽暗起来。
他凝视着黎丹姝,尤为认真地问:“苍生是什么?”
黎丹姝语气一滞,她本能说:“是这世间无数鲜活的生命。”
话一说完,黎丹姝便小心地观察起晅曜的表情。晅曜看起来很平静,甚至在听到了她的答案后,微微露出了笑容。
他告诉黎丹姝:“师兄和你说的差不多。”
晅曜看着渐渐睁开眼的漫天星辰,语气平缓道:“师兄告诉我,苍天冷酷,在它之下求生的众生并非事事都能得到公正公平,弱小者受凌、良善者含冤,这些事常有。”
黎丹姝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若是老天爷真能公平行事,也就不会有活到了今天的石无月了。
“师兄说,我们修真者求道,求超脱万物,求与天争胜,求得强大无匹,就是要替这些弱小被欺者扶正的。”晅曜接着说:“琼山是上清天山门之首,身上执正的担子就更重,身为琼山弟子,既修得手中剑,便需为苍生出。”
黎丹姝:“……”
夜风习习,正是凉爽的时候,黎丹姝的心却像浸在粘稠温热的泥潭里,没油来的发闷。
她当然知道这句话——“既修手中剑,便为苍生出”。苍竹涵从来都是这么做的,“她”也是这么做的。
可这天下万灵数数,却又有几个怎么做的?
黎门没有,相城主没有。如今看起来,圣海宫怕是也未能做到。
这天下苍生——
在黎丹姝的心脏滚烫起来前,她听见晅曜又说:“但我其实不太明白。”
晅曜道:“我修我道,求的是我心,行的是我路,师兄也说过‘道应随心’。既然如此,出剑不为自己出是什么道理?弱小者既苦,为什么不自求强大?良善者受冤,为什么不自断公道?苍天冷酷,但它却也是最公平公正的,它从来没有现身帮过谁、也从来没有害过谁。自行自路,不才是最好的吗?若是求存都只能寄希望于他人之剑,那落得生死道消,倒也怨不得苍天。”
这话听得黎丹姝怔在原地。
是的,若说出这话的是魔修,黎丹姝不会觉得惊讶,因为魔修本性自私,他们惯会为自己的冷漠无情找借口。可如今说这话的是琼山弟子,是本应以“就济苍生”为己任的琼山剑——黎丹姝应该是要惊讶的,可她又觉得,说这话的才是晅曜。
她忍不住轻声问:“你的这个想法,涵师兄也知道?”
晅曜懒懒道:“知道,老头子们也知道,所以他们让师兄教导我,又总是要我下山走走,多看看这世间生灵。”
晅曜眨眨眼,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们希望我多喜欢这个世界,多些七情六欲,好有一天能像他们一样,能自愿为这个世界出剑。”
说完后,他撇了撇嘴角,像是对琼山五子的做法相当不屑。
黎丹姝瞧着晅曜,脑子里想着他在妖族领地时对小妖怪们的容忍,想着他在李萱梦中对李萱的退让,又想着他如今对自己的维护、对兰华的看顾。
黎丹姝知道,晅曜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正相反,他相当温柔。
黎丹姝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她握着剑柄上前的两步,说:“我猜他们成功了,你开始喜欢这个世界了。毕竟你和我说过——你身为琼山弟子,有责任除魔卫道。”
晅曜散漫在风中的心绪忽然便凝住了。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黎丹姝。
他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黎丹姝瞧见了他的表情,笑意越深,她像是发现了晅曜的秘密,压着声音,又像是捏住了一根随时能戳破他完美表象的针,在这夜色里悠悠道:“我说错了,你已经非常喜欢这个世界了。”
晅曜像是被踩重的痛脚,他说:“谁说的,我确实不想管不离城!”
黎丹姝说:“那是因为不离城人人缄默,自愿维持现状。出于对他们选择尊重,‘我行我道’的晅曜君才选择了直接施压圣海宫,好不让他们为难,不是吗?”
“毕竟你来过了,又逼他们交出了兰华,即便找不到罪魁祸首,碍于琼山的面子,圣海宫也得让不离城暂时恢复‘正常’。”
晅曜满脸懊恼,他嘴硬道:“这是你猜的,我没有承认啊。”
黎丹姝对此不解:“你是琼山弟子,现今如师长所愿般成长了,这有什么好不能承认的?”
晅曜就是不认,他不高兴地说:“你怎么什么都要问,我问你为什么突然不把那骨头放出来了吗?”
“你先前不惜和我吵架也不肯把它塞进盒子里,如今却在你身边瞧不见它了,这不奇怪吗?”
黎丹姝同样说不出话了。她总不能说她现在才发现骨头是个监视器,她不敢再随便带着了吧?
想到被自己留在了客栈的盒子,黎丹姝也有些不忍。但再不忍也要舍得,既然已经知道骨头是渊骨的眼线,再将它放在身边,一招不慎,不仅是自己,或许连李萱和晅曜都有危险。况且如今渊骨就在城中……
总归盒子上的咒文持续不了几天,骨头待两天也就能出来了。届时他们已经身在圣海宫,渊骨即便发现了,也无法向她发难。等兰华的事情结束——
黎丹姝心想,或许她得给苍竹涵提个“琼山玉”的醒,然后赶紧找个借口离开。
晅曜见黎丹姝不语,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
他抿了抿嘴角,低声道:“我没有要追根刨底的意思,我只是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黎丹姝回过神,她发现自己似乎在晅曜面前总是容易走神。或许她面对少爷时也不该这么放松。
“没有的事,你不想回答,不回答也可以的。”
晅曜闻言张了张口,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最终把话咽下去了。
他说:“反正我答应了师兄会保护你,你不用担心我不管你。”
黎丹姝点点头。
他们也终于走出了不离城外的森林,到了圣海宫境外的那片镜海。
深蓝色的镜海平静无波,如它的名字一般如同一面从天空而落的宝镜。
镜海辽大,从海边远远看去,立于镜海中心圣湖上的圣海宫也只有巴掌的大小。
黎丹姝忍不住伸出手比了比,先行的李萱也已经布好了痕迹向他们走来了。
李萱问黎丹姝:“镜海上无法使用飞舟,黎姑娘,你如今还能踏波越海吗?”
李萱问得小心,像是怕触及她已无金丹的伤口。
黎丹姝其实并不在意如今的弱小,她刚想回答,晅曜已经抢先开口。
“踏波越海?需要给圣海宫这些脸面吗?”
晅曜示意黎丹姝把剑柄给他,黎丹姝照做了。
浓墨之下,晅曜拔出晶莹灿然的曜灵剑。他看了平静无波的镜海一眼,抬手便是一剑劈去!
刺目的剑光如九天雷电,刹那间便轰向圣海!
传说中亘古不变,天塌不破的镜海湖面骤然劈裂,自两方掀起滔天浪潮——!
在黎丹姝的震惊中,漫天海雨倾盆而下,李萱忍不住地叹气。
晅曜一剑劈了海,他就站在深深的壕沟前,挑眉冲着圣海宫道:“——让他们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