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真继承了他的遗产◎

颜嫣满目惊愕地看着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的谢砚之。

他是故意死在她手上的?还有这把剑……

突然之间, 颜嫣像是什么都明白了。歇斯底里地质问着谢砚之:“你到底做了什么?又究竟想要什么?”

他究竟想要什么?

这种事,又如何能用只言片语来说清?

谢砚之微微启唇……

可魂魄消散的速度太快了。

快到他一个字都来不及说,便已彻底消失在颜嫣眼前, 干净得就像从未出现过。

那么?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想从玄羲开始,以谢砚之结束。

至此,世间再无魔神。

他想将“谢砚之”三个字烙入颜嫣脑海中,不论爱或是恨,皆无人能取代。

世人不记得谢砚之又何妨?只她一人记得便可。

……

悬在檐下的八角宫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扑火的蛾在一片明灭火光中化作灰烬, 那是它的宿命。

求不得, 舍不得, 纵是飞蛾扑火又如何?

随着谢砚之的魂飞魄散, 在魔域上空聚集了数月之久的阴云也终于散尽。

暖金色阳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 抚过每一寸浸泡在雨水中的土地。

就连那枚半掩于泥土中的玲珑骰子, 也已被不知何时停歇的大雨冲刷干净。

已不知在暗中藏匿了多久的青冥终于现出身形。他迈着沉重的步伐, 徐徐走向那枚无人问津的玲珑骰子。

弯腰将它捡起, 用柔软的绢布一遍又一遍将其擦拭干净, 方才放入颜嫣掌心。

“你不该将它丢弃在这里。”

“这是他送给你的第一件、亦是最后一件东西。”

颜嫣无意识攥紧那枚玲珑骰子。

此刻的她思绪仍有些许混乱, 神色怔怔望着青冥,似在等待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青冥对颜嫣的感情何其复杂?

既恨她, 又不能放任自己去恨她。

那些芜杂错综的情绪终只是化作一个个尖酸刻薄的字眼,钻入她耳朵里:“怎得?你都已将他捅得魂飞魄散了, 还是不开心?还是不满意?”

是啊, 明明谢砚之都已经死了,她为何还是不开心?还是不满意?

颜嫣怔了片刻, 当即放声大笑:“怎会不开心?我大仇得报, 自是开心的不得了。”

可她不懂, 为什么会这么痛?

心口像个破了个洞,一扯一扯地疼。

本就对颜嫣没什么好脸色的青冥,被她那猖狂至极的笑声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咬牙切齿道:“你最好永远也别后悔!”

“哦,我在说什么胡话?你狠到连自己的爱魄都能抽掉。”

“似你这般没心肝的女人,又怎会后悔?”

“有些事,他怕你伤心,本不让我们对你说,如今看来,还是他高估了你,你这样的人又岂会因他的付出而动容?”

青冥话才说一半,余光不经意间瞥见颜嫣的脸,即刻噤声。

有些话无需多说,后不后悔,是能用眼睛看出来的。

目睹全程的青冥只觉唏嘘。

他没由来的觉得心里堵得慌,提着一坛酒,晃晃悠悠摸去了揽月居。

早在谢砚之铸弑神剑的那日起,青冥便替他立好了衣冠冢。

就在颜璃当年所留的紫藤花架下。

时至今日,青冥都仍能想起谢砚之说出那番话时的神情。

“你若非要为我立衣冠冢,那便立在她娘留得那株紫藤花树下罢。”

“别让她知道,她不会想看见我。”

……

青冥缄默不语地饮着酒,直至酒坛子见底,方才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叹息。

“你若知晓,她仍在意你,还会舍得以神魂祭剑,让自己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吗?”

·

当一贯聒噪的青冥也陷入沉默之中时,这座宫宇简直静得可怕。

颜嫣所经之处,每个人都在向她行魔宫主人才能承受的大礼。

他们全都伏跪在地上,高唱:“拜见尊上。”

除了颜嫣,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她会取代谢砚之,成为这座宫殿的新主人。

可这,不正是她想要的么?

颜嫣不懂,为何她还是开心不起来。

那些话语源源不断灌入她耳中,犹如一声声震耳发聩的凄厉诅咒。

她捂住耳朵,想让它们消失。

没有用,即便听不见,眼睛也会去看。

她曾在这座宫宇生活了整整八年。

时隔六十余载,魔宫中的每个角落皆能看见他们当年所留下的痕迹。

哪怕只是随意瞥向栖梧宫中一隅。

她脑海中便已自动回放起他们的曾经。

栖梧宫中最不显眼的那根立柱上为何遍布划痕?每一道皆与她身量相当?

自十五岁那年起,她最热衷的事,便是拽着谢砚之来为她测身长。

她因儿时营养不良而生得格外娇小,又分外羡慕柳南歌那高挑丰腴的身段,故而对长高有着近乎偏执的执念。

可来了葵水的姑娘哪儿还有多少身高可长?更别说,她早在幼年流落街头时便饿坏了底子。

可她偏生不信这个邪,每每经过这条长廊,都要拉着谢砚之来为她量高。

第一年,初来魔宫的时候,她只有他胸口高。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第七年,年年如此。她竟像淋了铁水般,一厘都不曾多长。

直至最后一年,她被谢砚之赶出栖梧宫的那日起,方才放弃这不切实际的执念。只是,那些年所留下的痕迹不曾消失,仍原封不动地烙在这里。

远远地,她好似又看见那个小姑娘不依不饶地拽着谢砚之衣袖。

“我不信,都这么久了,不可能一厘都没长,一定是这根柱子有问题。”

“砚之哥哥~我们再换根柱子来量嘛~去年不是还在其他柱子上也做了标记么?”

“嗳?原来还真不是柱子的问题啊……”小姑娘很是苦恼地嘟囔着:“既没长高,也不长肉,那我辛辛苦苦吃得那些东西都去了哪儿?”

“不许笑!长得高了不起啊?”

……

回忆如潮水般奔涌而来。

她一刻都不愿在栖梧宫中多待,捂紧耳朵,闭上眼睛,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可还是没有用,那些本该湮于时光中的回忆,仍在源源不断涌入她脑海中。

她不停地向前跑,不停地向前跑,以为只要跑得足够快,便能将那些过往统统都甩至身后。

不远处,有只肥嘟嘟的大尾巴猫伸着懒腰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

她脑海中再次回**起谢砚之的嗓音。

恍然间,她好似又看见他抱着那只胖嘟嘟的大尾巴猫在她眼前瞎晃。

那日的争吵犹在她耳畔回**。

“它有名字了。”

“真的吗?它叫什么?”

“就叫一条。”

“这算什么名字?你好歹也是个魔尊,能不能有点文化?”

“你会?那你帮它重取个。”

“咪咪?”

“你可知,在大街上喊声咪咪,会跑来多少只猫?”

“那你又可知?它若叫一条,会被多少只猫嘲笑?”

“你来这里就只是为了跟我吵架?”

“不是。”

……

为何跑了这么久,仍处处皆是他所留下的痕迹?为什么不论怎么躲,仍处处皆是他的身影?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颜嫣径直朝揽月居所在的方向奔去。

春末夏初的紫藤花开得正好,漂浮在风中的花香不断钻入她鼻腔。

这株紫藤明明是她娘留下的,为何谢砚之的声音仍要出现在她脑海中?

“因为……有些东西,是再强的灵力也留不住的。”

“别走。”

“我疼,很疼很疼……”

“阿颜,可不可以别这样对我?”

……

“不要再丢下我,好不好?”

“不论少年谢玄,还是如今的魔尊谢砚之,皆因你而存在。”

“我是你的,永永远远,都只是你的。”

“阿颜,这个世界因你而存在。”

“而我,花了十余万年时光,历经一百零三世轮回,方才与你相遇。”

“恭喜你,彻底自由了。”

……

不要!她不要再想起那个好不容易才摆脱掉的人……

为她创造一个世界?时隔十万年再续前缘?一个连爱魄都没有的人又怎会因这些而感动?

她只觉恐惧!

是啊,她只觉恶心和恐惧。

可为什么,她偏偏就是忘不了,连抽去爱魄都忘不了他……

颜嫣泪眼朦胧地望着颜璃留下的那树紫藤,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拂过瀑布般倾泻而下的花穗。

花海翻涌,埋藏在花穗下的那行字,刺一般扎进她眼睛里。

——「来年花开的时候,颜嫣想要嫁给谢砚之做新娘子。」

歪歪扭扭的字迹,藏不住那时的欢喜。

可再欢喜,也敌不过时光的侵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行几乎就要凿穿整棵树的字迹已然被不断向前冲的时光磨平,淡得只剩下一丁点痕迹。

颜嫣盯着它看了一眼又一眼。

如抓到救命稻草般,轻声呢喃:“所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被时光所磨平。”

一年不行,那便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总会在某一日消失得无影无迹。

.

谢砚之的死讯瞬间传遍九州大地。

任谁都没想到,那位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尊竟会折在一个菟丝花般的女人身上。

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也当真是令人唏嘘,只是人死如灯灭,那个传闻中永无败绩的神话终于破灭。

江小别与周笙生来见颜嫣,已是五日之后的事。

彼时的颜嫣正喝得酩酊大醉,歪在王座上笑看美人抚琴弄舞。

殿□□有三十余人,皆着紫衣。

然,颜嫣竟未意识到。

她四处搜落而来的美人看似不尽相同,却都有个显而易见的共同点。

总有哪么几处地方生得像谢砚之。

有人眉眼肖他,有人似他那般气度高华,还有人与他身形一般无二……

谁都不曾想到,颜嫣竟会养上一群酷似谢砚之的替身日日笙歌。

江小别脾气暴躁,怒火瞬间被那些个扭捏作态的男宠点燃。

连带看颜嫣的表情都有了变化,正欲张嘴说些什么,便被周笙生拉住。

大抵是觉着这群莺莺燕燕乏味得紧,颜嫣倒也没让他们在此多逗留,挥挥手,令他们先行退下。

至此,整个大殿之中只余她们三人。

江小别与颜嫣相顾无言。

率先打破沉寂的是周笙生,她笑道:“阿颜,我今日前来是给你送东西的。”

“你可还记得,你落了件什么东西在我这里?”

颜嫣如今正忙着忘掉谢砚之。

自是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落在了周笙生手中。

周笙生见她神色迷茫,不由长叹一口气:“你这记性啊,是爱魄。”

“那缕爱魄,我仍替你保存着。”

“我想了很久很久,仍觉你该再好好考虑一番。”

“而今谢砚之既已死,你已无半点顾虑,倒不如将它接回去。”

“为一个男人拔情绝爱,当真不值得。”

昏暗的大殿因这缕爱魄的到来,瞬间被照亮,颜嫣却不曾多看它一眼。

毫不犹豫地将其捏碎,一字一句道:“我说不要,便是真不要了。”

那缕爱魄仍未散尽,可随着颜嫣尾音的落下,她眉心竟泛起一点绯红。

与方才被捏碎的爱魄所散发出的光华一般无二……

谁都不曾遇见这般古怪之事。

静,死一般的静。

不论周笙生还是江小别皆满脸惊愕。

阿颜她……

竟又生出了新的爱魄。

最震惊的,莫过于颜嫣本人。

怪不得……怪不得她不论如何努力,都始终忘不了谢砚之。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还要继续喜欢他?

凭什么她要因他的死而难过?

凭什么……

纵是再不甘,再不愿去承认,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一刻,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滑落。

她泄愤般地大吼着:“好,你赢了!我承认你赢了!”

她亲手杀了他,她因他而得到一切,所要付出的代价是永永远远都无法忘记他,从每一次睁眼,到一次呼吸,皆是他所留下的痕迹。

这一局无人能取胜。

时光磨平恨,爱又滋生。

事已至此,周笙生都不知该面对颜嫣。她从不知颜嫣与谢砚之的牵绊竟深到这等程度。

倘若她知晓颜嫣仍深爱着谢砚之,那日定不会为了逼着谢砚之去死,而说出颜嫣自抽爱魄的秘密。

若非如此,谢砚之又岂会决绝到要以神魂祭剑、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周笙生从未这般心慌意乱。

她本还想告诉颜嫣,谢砚之是如何为她剜心,又是如何为她抽骨铸剑。

可那些话,她现在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莫说周笙生,连带一旁的江小别都被搅乱了心神。这些年来,她看似与谢砚之走得近,实则仍是向着颜嫣的。

只是到最后,她无法避免地对谢砚之所做之事有所动容……

她磕磕巴巴道:“谢砚之的死与你无关,他之所以策划这些,皆因他只有这条路可走。”

“他从未骗你,还有小白他……他也的确与苍梧仙君相勾结。”

“而苍梧仙君的目的又是抢占琉璃界,他唯一忌惮的便是魔神转世的谢砚之,故而,才会千方百计地算计谢砚之。”

“在苍梧的百般算计之下,谢砚之已然要控制不住那些乱窜的魔息,他不想失去理智,沦为一个杀戮机器……

“故而,才会亲手策划自己的死,暗度陈仓,将半身修为皆传于你。”

“还有小白的死,对,小白的死亦在他的算计之中!既是为了给你再添一个非杀他不可的理由,更是为了给琉璃界争取时间。”

“苍梧仙君虽为池家老祖,可他唯一能附身的,也只有一个小白。”

“而今小白既已死,至少百年内都无需担忧苍梧仙君会卷土重来。”

“阿颜,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你,你切不可沉浸在过往之中。”

江小别所说之话句句属实。

唯独没告诉颜嫣,谢砚之因何而控制不住那些在他体内肆虐的魔息,又因何而变成这副非死不可的局面。

终于缓过神来的周笙生当即附和道:“我们会一同陪你度过这个难关。”

确切来讲,不论周笙生还是江小别、青冥亦或者是周大幅、乃至至今都下落不明的岚翎……

每个人皆在谢砚之的谋划之中。

他们会代替他,守在她身边,扶她上青云。

颜嫣又如何能知晓,她当年随口说着气人的浑话,竟也能成真。

她果真继承了他的遗产。

可世间再无谢砚之。

作者有话说:

这句浑话出自62章,狗之被倒挂在棎木上,嫣妹为了过嘴瘾气柳月姬。

“我夫君若死了,他的一切岂不是都将变成我的?我欢欢喜喜继承遗产、再养上十几二十个面首他不香么?既如此,我为何要救他,给自己添堵?”

某种程度来说,我们嫣妹说过的话统统都实现了呢……(: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