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颜,这个世界因你而存在”【重点】◎

颜嫣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

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 眼前赫然出现一根木簪。

那人的声音自她头顶缓缓响起。

“姑娘,你发簪掉了。”

颜嫣终于缓过神来,伸手去接。

某个短暂的瞬间, 二人指尖相触,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让颜嫣愣了愣。

她下意识缩回手,那人却握住她指尖,久久未放。

早已消散的风又“呼呼”地刮。

锦羿自颜嫣身后探出脑袋,轻声嘀咕着:“好一个不知廉耻的男人, 他爹就没教过他, 不能**姑娘家的手吗?”

那人闻言, 连忙将手收回。

颜嫣则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相貌平平闪亮登场的路人乙, 试探性地唤了声:“谢砚之?”

路人乙纤长的眼睫颤了颤, 目光游离, 不敢与颜嫣对视。

过了足有三息, 方才神色迷茫地望着她:“姑娘这是在唤谁?”

这厮演技还是一如既往地拙劣, 颜嫣顿时气笑了:“魔尊大人莫不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那厮问完微微睁大眼, 一脸无辜地望着颜嫣, 仍在试图替自己挽尊。

颜嫣冷笑连连, 开门见山与他道:“行了,别装了, 我说过,你哪怕是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记性好如谢砚之都回想了许久, 方才想起, 六十六年前颜嫣的确在魇熄秘境中与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他终于决定不装了,面部骨骼突变, 瞬间恢复本貌:“嗯, 是说过。”

颜嫣见谢砚之这般坦率, 反倒有些担忧,他莫不是在酝酿什么新的阴谋诡计?

躲在暗处围观的青冥也跑了出来,颇有些按捺不住地给谢砚之传音。

“君上,要不,要不……咱还是继续装柔弱罢?”

“反正从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来,我数一二三,咱俩儿一块倒,总之,死赖着不走便是,夫人她嘴硬心软,拿咱们没办法的。”

青冥心中默数:“三、二、一!”

最后一个字才打喉间溢出,便像个秤砣似的直往下坠。

反观谢砚之,仍好端端地在半空中飘着,全然不顾青冥死活。

依旧目光定定望着颜嫣:“阿颜,你可还记得六十六年前,有个算命先生说,你我共有三世情缘?”

“有些事,早在上一世就该告诉你了。我想,如今也不算太晚。”

他尾音才落,颜嫣便觉掌心一凉,原来是谢砚之将溯世镜塞入了她手中。

若没记错,谢砚之当年便是为了去找溯世镜,方才让她有了可乘之机,从床底下那个隧道逃出魔宫,完成金蝉脱壳之计。

那么,溯世镜又究竟有何功效呢?溯世镜,溯世镜,顾名思义,是能回溯往事的一面镜子,与魇熄秘境中的空兽溯回有异曲同工之妙。

它能让人看到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却又不似空兽那般,会让人感同身受,更像是透过一面镜子在看他人演戏。

世间万物因果循环,溯世镜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扰乱了因果,故而,要启动它需得付出一定的代价。

所回放之事越重大,相应的代价便也就越高。

前世,谢砚之本只想让颜嫣看到他们在云梦所经历的一切,而今却不得不将他们第一世的故事展现在颜嫣眼前。

也只有这样,她才会明白,他们所要面对的敌人究竟有多强大,绝不可再胡来。

·

若要追根溯源,他们的故事始于十万年前。故事的最初,既无琉璃界,也无魔神,有的只是个不为世人所容的小婴孩。

那孩子来历不明,却有着超出众神认知的强大力量,偏生他又同时身负神、魔两种血脉,一念成神一念成魔。

彼时的“魔”与琉璃界血脉淆乱的魔不同,乃世间万物执念所催生。

是一种有着极强破坏性、欲毁灭人间的奇特物种,他们生来便与世间万物对立,以颠覆朝纲为己任,可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纯恶。

而神的存在便是为了灭魔,以维护世间秩序。既如此,诸神又如何能容得下这么个危险的小东西?

他的存在即为错。

当然,也不乏有为这婴孩鸣不平的神明,两方争论不休,是杀是留,迟迟未有定论。

后来还是一个名唤鸿原的上神保下了这个孩子。

他道:万物皆有存在的道理,这孩子虽危险,他的存在却不是自己所能决定,是善是恶,尚不能下结论。

也幸而他只是个被抱在襁褓中的婴孩,他们有漫长的时间能将他引往正途,而他愿成为这孩子的引路者。

最初的百来个年头,一切都很顺利,那名唤玄羲的孩子已然长大成人,却仍如赤子般挚诚。

过于纯白,既是他之幸亦是他之不幸,这意味着,只要沾上一点污,便会比所有人都显眼。

命运的转折点是百年后。

任司战之职的玄羲打了人生中第一场败仗。

一夜间凡人信仰崩塌,城中数百座战神庙尽数被烧毁。小哑巴女婀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捡到双目失明的玄羲。

彼时月色迷离,瘦弱的女婀连拖带拽,花了整整一晚上的工夫,方才将气若游丝的玄羲从院中拖入自己闺房藏好。

别邸人少,她又因先天耳疾成了个小哑巴,平日里鲜少有人管她,倒也不怕被人发现。

她单手托腮趴在床头,就着月光细细端视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子。

兀自正盘算着,该不该扯去遮住他眼眸的污浊布条。

尚未来得及动手,玄羲便醒了,警惕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他轮廓分明的两瓣薄唇开开合合,似在说什么,她却听不见。

她便是与他打手语他也无法看见,二人只能隔着冰冷的空气对峙。

夜突然变得格外漫长难熬。

女婀从未这般在意自己的耳疾。

好在玄羲从她喉间发出的破碎“啊啊”声出判断出了,眼前之人兴许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他怔了片刻,旋即,郑重且庄严地与她作揖。像是为了使她看清,极缓极慢地道出两个字:“多谢。”

明灭的烛光洒落在他身上,女婀目不转睛盯着他不断张合的唇,悄然红了面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话本子里所写的“小鹿乱撞”是何滋味。

那个从天而降的男子生得很好看,却也很安静,简直比女婀这个小哑巴还要安静。他平日里最爱倚在窗边发呆,女婀便坐在一旁赏他与窗外的景。

当夏日来临,窗外那片湖会开满接天碧日的粉荷。

女婀支开别邸为数不多的几个婢子,悄悄将他扶去湖畔透气。

有时会折几枝鲜嫩的荷插入瓶中给他嗅;有时会摘下莲蓬,故意剥出莲芯喂给他吃。

她虽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却比玄羲见过的任何姑娘都闹腾。

如此倒也好,能教人短暂性地忘却烦恼,与她一同胡闹。

他的到来就像一簇跳跃的火焰,瞬间点亮女婀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人生。

而她又何尝不是他在黑暗中摸行时偶然遇见的一束光?

后来的很多个年头里,他时常在想,倘若那日没有遇见她,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

这场命中注定的相遇注定要将玄羲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此刻,他的眼睛已然在缓慢流逝的时光中复明。

不知不觉间竟已入秋,当最后一朵夏花自枝头剥落时,玄羲终于适应了久违的光明,徐徐睁开双眼。

女婀一瞬不瞬盯着他,握住他手掌,一笔一划轻轻写道:「你眼睛是琥珀色的,比我想象中还要美。」

许是头一回被人这般不加掩饰地夸赞自己的容貌,玄羲怔了怔,红着耳根在她掌心回:「谢谢,你也很美。」

女婀生得虽娟秀,倒也称不上美,可在玄羲看来,她是个比初升朝阳还耀眼的姑娘。

世间万物,再也没有谁的光芒能够盖过撕裂黑夜的朝阳。

可朝阳再绚烂,却不是他所能私藏的,他终需离开。

他又在女婀掌心写:「多谢你这些天来的照顾,我该离开了。」

明知是早已预定的结局,女婀仍忍不住一阵失落。

遇见玄羲前,她也曾在这间院子里捡到过许多不同的鲜活生命。

有时是被暴雨打湿羽毛的幼鸟,有时是被遗弃的奶猫……

到最后,它们无一例外都离开了,只剩她,在这僻静的别苑一待便是十五载。

她勉力弯起唇角,在他掌心写道:「好,祝你一路顺风。」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后会有期。」

可这人海茫茫,何来的后会有期?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玄羲却回:「嗯,后会有期。」

他想,非他对这人间少女动了凡心,仅仅是因为她救了他,他需报恩,方能斩断这段因果罢了。

于是,他又在她掌心写。

「为报救命之恩,我可以许你一个心愿。」

女婀双眸顿时亮晶晶:「我想嫁给你,也可以吗?」

玄羲面露无奈:「自是不可以。」

「那……那你带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好?听闻今夜有花灯,我想知道中秋夜的花灯是否真如戏折子里写得那般美。」

玄羲失笑摇头:「这算不得是心愿。」

他拔下束发的玉簪,放入她掌心。

「待你年纪再大些,想好了真正想要什么,再与我说。」

……

这一别便是数载,二人再相遇,女婀已要嫁做他人妇。

玄羲被召唤出来时,她身披鲜红的嫁衣,似一朵娇艳欲滴的蔷薇,果真长成了大姑娘,不再似记忆中那般青涩。

她满目惊喜地望着玄羲,乳燕投林般向他奔去。她想逃婚,而这,正是她的心愿。

打她有记忆的那日起,便一直被养在这间别邸,仙丹灵草流水般往她肚子里灌,为得就是将她以侍妾的身份娶回去,保住处子之身,月月放血做引炼丹。

从前她尚不知自己是被当做药人养大,如今既已知晓,自是得抓住一切机会逃。

女婀不敢告诉玄羲,除却想活着,还有个她不得不逃婚的原因——

她不想嫁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

神明本不可干涉凡人命运。

可她说这是她的心愿,而他又欠她一条命,他自是得应。

那一夜。

女婀看见了这世间最美的景。

银河在头顶闪烁,流星自脚底划过,就连拂过面颊的风都沾染着专注于他的冷香。

被禁锢的过往与两侧的景不断从眼前倒退,她仰头望着玄羲紧绷的下颌,心跳如雷。

太过美好的东西往往最是留不住,落地的瞬间,她心中的旖念一如海上泡沫般破裂。

「既已报完恩,你我之间的因果便也就断了,好好活着,勿念。」

女婀垂着脑袋,被星星照亮的眼眸渐渐暗下来,她回道:「好。」

尔后,头也不回地扎进漆黑的夜。

他就这么远远站在晚风中看着。

而这时,女婀恰也停下步伐,回头望向他所处的方向。

那里空****的,除却几根在夜风中摇摆的树枝,什么都没有。

她失落地收回目光,却还是不死心,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里依旧空****的,只余树枝在摇曳。至此,她终于中断了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决定接受事实,将他遗忘。

当她转过身来时,整个人都已僵住,剧烈震**的眼瞳中倒映出他的脸。

彼时的他们离得那样近,仿佛只要她踮起脚尖,便能拥有。

月色与星光照亮前进的方向。

他微微俯身,在她掌心写:「夜太深了,我安置好你再走。」

于是,她那颗心又开始砰砰乱跳,起了不该有的妄想。

喜欢一个人本就没错,既如此,何不试着将他留在身边?

待玄羲将女婀安顿好,已是翌日清晨,眼看他就要消失在自己眼前,女婀终于下定决心。

踩在高凳上的她双目紧闭,像一只被暴风中卷落的蝶般向下坠落。

这样的高度砸下去,兴许会摔断腿,可是没关系,她本就一无所有,唯一能做得,是牢牢将他抓紧。

疼痛不曾降临。

她稳稳当当地落进了玄羲怀里。

女婀靠在他臂弯里,满意地弯起唇角。这一次,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果真还是放不下她。

既如此,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她再次鼓起勇气去问:「经此一别,是否再也不会相见?」

「倘若有人欺负我,你是不是也不会管?」

玄羲神色如常:「万物皆有造化,我本不该加以干预。」

女婀直勾勾盯着他:「既如此,我的造化是什么?」

「是生来便不可听物?」

「是被囚于一方庭院,像牲口般被人饲养着,只待被宰的那一日到来?」

「又或是眼见心仪之人要离开,却不挽留?红颜凋谢孤独终老?」

玄羲不动声色与她拉开距离,仍是那副无悲无喜的表情:「你着相了。」

女婀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自顾自往院外走,瞧着竟是要跳河。

玄羲吓得面色苍白,当即将她拦住,都快忘了她的耳疾,脱口而出。

“你这是要做什么?”

被他搂在怀里的女婀微微仰头,直视他双眼,露出得意的表情。

「万物皆有造化,女婀于拾柒岁那年溺水而亡,亦是她的造化,你为何要干预?」

玄羲气极,终是什么都没说。

冷着脸消失在她眼前。

女婀知道,他走得越是匆忙,说明他的心越是乱,可也仅仅只是乱。

他终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

妄想在玄羲离开后的日子逐渐发酵膨胀,思念不断拉扯着女婀。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只是起了贪念,那么现在,她再也不打算压制自己的欲.念。

她想见他,哪怕只是一眼。

为逼玄羲现身,她总是故意以身犯险。同样的手段,在真正在意自己的人面前不论使多少次都能奏效。

可十次之后,玄羲彻彻底底地爆发了。

眼见她在水中浮沉,却在将她捞出水面后骤然松手,任她沉入水底,待发现她撑到极限,方才重新将她捞起。

并冷着脸告诫她,绝无下一次。

她若想再体验一次溺水的滋味,尽管去试。

女婀从未这般伤心难过。

他的眼神太过可怕,她不想让他讨厌她,可与之相比,见不到他,才真正令她恐惧。

只是她再也不敢造次,只能将思念压心底。就像是患了一场病,不致命,偏又令人肝肠寸断。

她以为他们真就这么断了,奈何命运弄人,又让他们相遇。

那是一个极冷的冬日清晨。

女婀抱着木盆去河边浆洗衣裳,忽见一稚童在水中扑棱。

眼看那孩子就要沉入水底,女婀哪儿还顾得了这么多,抽出几根系带结成绳绑在自己腰上,即刻下水去救人。

上次呛水的阴影仍挥之不去地萦绕在她脑海里,纵是如此,她仍憋着气把那将要沉底的稚童给捞了上来。

眼看就要靠岸,终于缓过神来的稚童开始拼命挣扎,拽断本就不甚结实的绳索。

千钧一发之际,女婀使劲浑身气力将那稚童推上岸,而她自己则被不断涌向下游的水流卷走。

冰冷的河水不断灌入她口鼻。

「女婀于拾柒岁那年溺水而亡,亦是她的造化。」

原是一语成谶。

弥留之际,她依稀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捞起,搂在了怀里。

熟悉的冷香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她一阵剧烈咳嗽,不管不顾地抱住那人胳膊。

颤抖着指尖,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下:「我不求你喜欢我,我只想要待在你身边,凡人寿命很短,我只能烦你不到百年,可不可以不要再丢下我?」

他垂下眼睫,轻叹:“不可以。”

他能施法让女婀陷入沉睡,却无法抚平自己那颗早已被拨乱的心。

纵是早已回到神界,玄羲脑海中仍不断回想起女婀将要沉入水底时的那个瞬间,他仿佛全身血液都被抽空,浑身冰凉,心乱如麻。

他逼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越是如此,越是忍不住想起她,终还是忍不住,又一次破戒打开苍生镜。

苍生镜中的女婀仍似他离开时那般安安静静躺在牙**。

那意外落水的稚童带着自家爹娘寻上门来,提着鸡蛋与刚从街市上割回来的肉一股脑往女婀怀里塞。

连说带比划,非要邀她去自家用饭。女婀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小山村,一点点温暖都足矣让她回味许久。

她当即应下,待与夫妇二人一同走进那间农家小院,方才发觉,这竟是个以温情为笼的陷阱。

她被躲在暗处的护卫当场扣住。

而那布下陷阱的猎人正笑着朝那对夫妇作揖,并差人送去大笔银钱,乐呵呵地道:“某能成功找到离家出走的女儿,真得多谢你们夫妇二人。”

夫妇二人迫不及待从小厮手中接过银钱,却不敢朝女婀所在的方向看,静默不语地听着她挣扎。

他们都是有孩子的人,哪个当爹的会这般对待自己女儿?

女婀被拖走时的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他们耳中轰炸。

直至她喉间破碎的嘶吼彻底被屋外的风声所掩盖,夫妇二人方才掂着银钱对视一眼,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违心话。

“小姑娘家家的不嫁人,跑来这荒郊野岭隐居算什么事儿?”

“孩子他爹你说得对,咱们啊,可真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哩!”

“是啊,好事,天大的好事!”

妇人不断碎碎念,像是想以此来说服自己。

她越念越觉心中不安,那哑女的挣扎与咆哮如同烙进了她脑子里。

心神不宁的她当即跪伏在神龛前,神色虔诚地叩着首。

“感谢菩萨显灵救了我家狗娃儿,他要是没了,老妇我怕是也没法活了。”

是了,救她家狗娃儿的分明就是菩萨,要谢也该谢这普度众生的菩萨。

神明庇护苍生,但绝不会偏袒某个人,正神色冰冷地注视着他们。

“咔——”

神龛中那樽用慈悲眼俯瞰众生的神像应声而裂。

可也仅仅只是裂开,玄羲神通再大,也不可对凡人动手。

他继续在苍生镜中寻找女婀的身影。

彼时的人间战乱四起,因新魔君现世所致的干旱使得人间饿殍遍地。

战乱与饥荒已然打破人世间的秩序,受尽压迫的底层百姓纷纷揭竿而起。

饲养女婀的权贵亦死于流民的乱刀之下,女婀便趁此机会逃了出来。

这群饥肠辘辘的流民早已失了智,见她面色红润,又穿得这般光鲜亮丽,一股脑冲上去,如一群嗅着血腥味涌来的饿狼。

女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只觉身子一轻,很快便被人揽住腰身,护在了怀里。

萦绕在鼻端的冷香是这般熟悉。

她整个人都已僵住,缓缓抬起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此刻的她既惊喜又恐惧。

喜得是,有生之年竟能再见玄羲。

惧得是,短暂的欢喜之后又是别离。

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女婀胸腔里不断拉扯,她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终于狠下心来,将玄羲推开。

玄羲握住她手腕,神色温柔地望着她,轻轻掰开她紧攥成拳的手。

一笔一划,缓缓写道:「这次,我不会走。」

女婀当即愣住,满目惊愕。

玄羲见之,轻笑一声,在她掌心写道:「比真金还真。」

分开的这些日子,让他想通了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事。

他该为之负责的是女婀的人生,而非那些条条框框的大道理。

与此同时,神界正笼在一片阴霾之中。玄羲竟无视天规,为救一凡女而滥杀无辜,手段堪称恶劣。

众神虽不曾亲眼目睹,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玄羲,他们不得不信。

更兼上一战时玄羲已染上魔息,至今都未抽干净,随时都有堕魔的可能。

从前就主张杀之以绝后患的神明是一刻都不愿让其多活,纷纷劝说鸿原启动诛魔咒,使其神魂俱灭。

鸿原与玄羲的师徒情从来就做不得假,玄羲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比任何都清楚他的秉性。

他以自身性命为担保,告知众神,玄羲绝非滥杀之人,其中定有误会。

待鸿原找到玄羲,已是七日之后的事,那是一个芳草萋萋云雾缭绕的小山村,他粗布麻衣在院子里劈柴。

洋溢在脸上的笑容是鸿原从未见过的轻松惬意。

然而,他的笑却在见到鸿原的那刻起,消失得干干净净,即刻放下柴刀,恭恭敬敬与其行礼:“拜见师尊。”

见他如此,鸿原悬着的那颗心才算落了地。

面上却半点也不显,冷声斥道:“原来你心中还有我这个师尊。”

尾音才落,又长叹一口气:“那对夫妇与稚童是不是你杀的?”

鸿原口中的夫妻与稚童,很明显是指诓骗女婀的那一家人。

玄羲不假思索:“不是。”

鸿原又松了口气:“我猜也不是。”

旋即,他又道:“你现在就跟为师回去,为师会想办法还你清白。”

玄羲眼睫微垂,立于原地动也不动:“恕弟子不孝,不能跟您回去。”

鸿原气得直吹胡子瞪眼:“怎的?你还真动了凡心不成?为师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绝不可妄动凡心!”

玄羲不答反问:“怜悯凡人便是妄动凡心?”

鸿原听之,愈发生气,低声呵道:“你小子还敢跟师父我顶嘴?”

“你到底明不明白?神明可悲悯世人,却不可单独对某个人上心,一旦有了私心,便生贪欲,又与凡人何异?”

玄羲笑:“凡人孱弱,短短百年岁数便尽,神明寿命无尽,有移山填海之神通,二者永远都不可能混为一谈。”

“师尊您口口声声说神明该维护世间秩序,为何人世间仍有这般多不公之事?有人坏事做尽,却享尽荣华富贵;有人终身行善,却穷困一生。”

“很多时候徒儿都会忍不住在想,神明所维护的秩序究竟是谁的秩序?”

“为何口口声声说要守护苍生,却永远都只是高高在上地俯视苍生?”

从未想过玄羲竟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鸿原愣了许久,方才叹道。

“这世间本就无所谓的公平,神明要维护的,从来就只是天下苍生的秩序。”

“人为苍生中的一员,蜉蝣为苍生中的一员,牛羊草木亦为苍生中的一员。”

“蜉蝣朝生暮死,它可曾叹过这世间的不公?”

“水牛辛劳一生,最后仍要沦为盘中物,它可曾叹过这世间的不公?”

“草芥生在路边风吹日晒,人畜皆可踩踏,它又可曾叹过这世间的不公?”

“神明眼中的苍生,从来就不是单指某一物。你既生而为神,理当要看清这些。”

“不论人还是草芥亦或是蜉蝣,在神明眼中他们皆该是平等的。”

“不论偏向哪一方,世间秩序都将失衡!你若仍执迷不悟,定会犯下滔天大错!”

若真能看得透,玄羲也断不会抛下一切来与女婀隐居于此。

可鸿原是他所敬重的师尊,此事再争执下去怕是也辨不出个输赢。

他垂下眼帘,不着痕迹转开话题。

“倘若弟子不是神明,只是个不魔不神的怪物呢?是否就不用再遵循这些规矩?”

鸿原如遭雷击,满目惊愕地望着他:“玄儿,你,你……”

玄羲神色如常,无悲亦无喜:“是上一战前夕魔君亲口告诉弟子的。”

从未有过败绩的司战之神又怎会突然败给魔族呢?

只因他在那一战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心神被干扰,以至于掉进了魔君所设的圈套。

时至今日,他都能清楚地想起魔君当日所说过的每一个字。

“你以为那群道貌岸然的神族养着你是安了什么好心不成?”

“你不过是条被圈养的狗罢了,鸿原指哪儿便咬哪儿,多听话。”

“哦,不,你哪儿比得上狗?”

“狗至少不会时时刻刻都套着链子,哪儿像你,连自己身上被下了咒都浑然不知,一旦沾上了魔息,随时都可能丧命。”

“若非如此,你以为你一个身怀魔骨的杂种凭什么能自由出入神界?”

“不过你也别慌,你既是出自我家父皇之手,我自有法子来救你。”

……

是了,他非神非魔,不过是上任魔君处心积虑创出的一柄利刃。

侥幸被神族捡了回去,方才有这百年安稳。

鸿原半晌没接话,许久,才从喉间挤出五个字:“你可恨为师?”

玄羲弯了弯唇:“不曾。”

“只是……这一次,我想为自己而活,想和她在一起。”

又是长达十息的沉默,鸿原道。

“若选择和她在一起,你只有死路一条,诛魔咒随时都可以要了你的命。”

玄羲不甚在意地笑笑。

“无妨,凡人岁数只有短短百年,只要不死在她前面,令她伤心便可。”

语罢,他抬袖给鸿原看自己手臂上的疤。嗓音很淡,像在阐述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魔息往何处走,弟子便割断何处的筋脉,大抵是能够陪她度过这短短百年的。”

“百年后,待她入土,弟子再来与师尊请罪。”

……

到底是他与神族问心有愧,鸿原神思恍惚地离开了。

不多时,在厨屋里做饭的女婀走了出来,朝他眨巴眨巴眼睛。

原是家中无盐巴可用了。

他笑着握住她手腕,在她掌心写:「不做饭了,走,我们出去吃好吃的。」

短短数月,山外的世界翻天覆地,陌生到都快教人认不出。

玄羲与女婀一同立于云端,神色复杂地俯瞰人间。

云层之下的人间久经战火摧残,用民不聊生来形容都不以为过。

这等环境之下,人性的恶愈发无所遁形。

一户人家看似和睦实则各怀鬼胎。

丈夫想着抛妻弃女,妻子想着攀附权贵,独留那痴傻的孩子流着哈喇子在家中苦等待,可她不知,她早已被抛弃。

又隔百米,另外两户相邻的人家因战乱与饥荒饿到易子而食,各自牵着各自的孩子正打算在此做交换。

为神的这百年间,玄羲看过太多诸如此类的事,他以为他早已适应。

可当这一幕幕如此不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时,他仍忍不住拧紧眉头。

最复杂的,莫过于人心。

他早已不对这浑浊人世间抱有半点期翼,收回落在云层下的目光。

轻声叹道:「这,便是人间。」

很多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女婀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丈夫之所以抛妻弃女,是因身患恶疾,不想拖累她们娘俩儿。

妻子之所以攀附权贵,是想换取银钱来为丈夫治病。那个痴痴傻傻的孩子从未被谁抛弃。

易子而食的邻居始终下不了手去杀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童,红着眼圈,忍着饥饿将对方家中的孩子还了回去。

苦中作乐地高谈阔论着:“西郊那块地上的草根尚未被挖尽,混着观音土一同煮食,大抵还能撑上个十来日。”

“十来日?这么久呀?那兴许还能等来一场雨哩。”

“下雨好啊,地里的庄稼纵是活不过来,还有野菜可挖。”

……

至此,女婀终于弯起了眼睛,在他掌心写下:「人间也并不总是如此。」

大多数时候人间的确很苦。

可天从无绝人之路,纵是世道再险恶,也仍有人在维护心中的那条底线。

玄羲神色微怔,看了眼变幻莫测的人间,又看了眼眉眼含笑的她,终是什么都没说。

女婀又拽了拽他袖子:「我们囤积的粮食够度过这场凛冬吗?」

「够。」

「那我们分一点给他们可好?」

「好。」

回家的路上,女婀一直在笑。

突然没头没脑地在他掌心写道:「你听过因果报应吗?」

「我们凡间有这样一种说法。」

「今生若命途多舛,定是因前世做了恶事在赎罪,故而,此生需行善,好为下一世攒功德。」

玄羲默了一瞬:「倒是个不错的想法,可惜这世间并无轮回之说,一切皆为凡人杜撰。」

女婀听完这话,很是失落:「那我岂不是白做了这么多好事?」

旋即,又释然地笑了笑:「无妨,但求心安,若真见死不救,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玄羲看着她璀璨如冬日暖阳的笑颜,也跟着弯了弯唇角。

人啊,果真是万物苍生中最独特的存在,牛羊草芥蜉蝣又怎可与之相比?

他们回到家,正值日暮,墙角那树红梅如火如荼般绽放。

隐隐浮动在空气里的冷香沁人心脾,更妙地是此刻恰也落起了雪。

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间或飘落的几点红梅艳得惊心动魄。

他们架好铜炉,引燃炭火,决定在院子里的凉亭中用晚膳。

冬日里的快乐,是一锅咕叽咕叽冒泡的小火锅给的。

炖足了一个半时辰的筒骨软烂脱骨,汤汁乳白,脂香四溢,混着胡椒的辛香随风飘向很远的地方。

玄羲单手支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女婀鼓鼓囊囊的腮帮子。

莫名让他联想到了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很想伸手去戳一戳。

手伸至一半,又拐了个弯。

他思索片刻,握住她手腕:「待到来年立春,冰雪消融,我们就去成亲。」

女婀两眼发直,似有点懵,咽下嘴里的东西,微微仰头望着他。

她虽什么都没说,玄羲却看懂了她眼中的疑惑,大抵是在说:怎这般突然?

可她心中到底是欢喜的,笑得眉眼弯弯,停也停不下来。

「那成亲以后,是住你房间还是住我房间?仔细想想,还是一起住我那间房好了,更宽敞也更明亮。」

玄羲仍盯着她腮上那团软肉,心中依旧很痒,颇有些心不在焉地写道:「这两间房都不算大,不如将它们打通?」

女婀可不敢苟同:「那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又该住哪儿?」

「再多建一间院子便是。」

「啊?」

玄羲往女婀碗里添了块肉。

「多建一间院子罢了,算不得什么难事。」

女婀笑着将那块肉塞进嘴里,在他掌心写道:「好,那便都依你。」

玄羲见女婀腮帮子再次鼓起,这次,大大方方伸手去戳。

他想,既定了亲,便算不得是唐突。

……

时光在一片寂静中缓慢流逝。

彼时的他们尚不知,简简单单一句“朝夕与共到白头”于他们二人来说都是种奢望。

变故比想象中来得还要早。

纵是神族肯放过玄羲,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魔君,他这一生,注定不得安宁。

玄羲消失于立春前的那个夜,独留女婀一人在山中等待。

这一等,便是一辈子。

凡人的一辈子有多长?

从豆蔻年华到白发苍苍,只需六十载。

六十年后某个秋日里的清晨。

女婀如往常那般,用过早膳便坐在了玄羲当年搭建的秋千上。

她这一生无病无痛,却也无儿无女,终日与山间清风白云为伴,虽孤寂,却也算过得潇洒畅快。

唯一的遗憾也仅仅是未能等到那个人,来与她成婚。

随着时光的流淌,她越来越记不清自己在等之人的相貌。

偶尔也会分不清,那个没有结局的故事究竟是年少时做得一场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她就这么坐在秋千上等啊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始终未能等来她的心上人。

直至这个月色迷离的中秋夜。

有一身负重伤的男子从天而降,恰好砸落在她院外的篱笆上。

她燃灯推窗,向院外望,与一双似曾相识的琥珀色眼瞳相撞。

那些早已被时光所掩埋的记忆纷至沓来,这一刻,她终于想起,自己要等的是何人。

他仍这么好看,一如离开时那般。

而她却……

她垂首,静默无言地望着自己那双爬满岁月痕迹的手。

许久许久……

她终于释然地笑了笑,隔着空气与那些回不去的时光,与他道。

“你来晚了,这里的旧主人早已搬走了。”

“对了,她还托我给你带句话。”

“她说,她等不了你一辈子了,好好活着,勿念。”

本还有所疑惑的玄羲自她说话的那刻起,神色明显有了变化。

他要娶的姑娘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纵是老了,也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他遥遥站在院外,似与她说了很多话,她其实一个字都听不见。

只能通过他不断开合的唇,依稀分辨出他在说哪些字眼。

渐渐地,她也不再盯着他的唇。

近乎贪婪地望着他的眉眼,想要将它们刻入自己脑海,一同埋入黄土中。

她这不算短暂的一生在等到他的那刻起便已圆满。

待玄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她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地回到屋中。

那两间屋子依他当年所说,打通成了一间,只可惜,他一次也没住过。

还有那两身花了大价钱的喜服……

她耐着性子从箱底翻出。

一件穿在身上,一件搂在怀里,静静躺在**,任这间摇摇欲坠的院子倾于大火之中。

就像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痴心妄想一辈子,临终时方才看清他与她之间的差距。

而时间的跨度与生老病死,又恰恰是谁都无法改变的。

……

回溯镜所回溯的画面到此处戛然而止。四周静悄悄的,谁也没说话。

青冥一脸不解地给谢砚之传音:“君上,您为何不让夫人看后面所发生的事?”

谢砚之缓缓摇头。再往后所发生的事,于她而言太过沉重。

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感动与同情,更不想用这些东西压在她身上,逼迫她来选择自己。况且,他与玄羲终是不同的。

后来又发生了何事?

后来啊……

女婀终还是没能骗过玄羲的眼睛。

纵使她身上寻不到半点年轻时的痕迹,他仍认出了,她便是当年的小哑巴女婀。

他于暗中折返,熄灭院中大火。

换上那件从未穿过的喜服,与她携手,一同漫步在人满为患的中秋夜花灯会上。

行人熙熙攘攘,或是震惊,或是鄙夷,又或是惊惧……他统统不在意。

他们提着玉兔花灯,一路向灯火阑珊处去,共拜天地。

可她岁数已尽。

终还是于这个喧闹的中秋夜死于他怀里。

往后余生,他漫长而又枯燥的岁月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用以思念她。

永恒的孤寂,看不到尽头的生命,分明就是道无形的枷锁,将他们分隔在生死两端。

他执念已深入骨髓,为复活她,可不计一切代价。

他创造了可替人续命的龟蛊,然,她魂消已有数百载,龟蛊只能用以续命,不可起死回生。

他历时千年,终于聚齐她散落在世间各个角落的每一缕魂魄,养于一方琉璃樽中,日日以神魔之力滋养。

然,纵是聚齐了魂魄,她却无法脱离这方琉璃樽。

他便四处拘将死之人的残魂,投入琉璃樽中,与她为伴。

他以凡人话本子里所描述的故事为蓝本,在琉璃樽中开辟出一方小世界,谓之曰:琉璃界。

他在琉璃樽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嫁人,看着她病逝,一世又一世……

直至琉璃界中飞升出第一个修士——苍梧,他所行之事方才被公之于世。

已然修成魔神之躯的他,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陨于诸神的合力围杀。

其肉.身与魔骨被分割封印在六界各处,其神魂不死不灭,为消其戾气,投入轮回,每五百年转世一次。

若无外力干扰,他会在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中湮灭魔性,重返神界。

可人的贪欲无止尽,总有人觊觎他的力量,打着这样或是那样的幌子将他唤醒。

……

那些本该属于玄羲的记忆逐渐与他融为一体。

谢砚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轻描淡与颜嫣说。

“后来,玄羲仍因执念太重而堕了魔,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女婀口中所述的世界为蓝本创造出了琉璃界。”

“至此,世间有了轮回转世之说。”

“而我,花了十余万年时光,历经一百零三世轮回,方才与你相遇。”

语罢,他定定望向颜嫣。

“阿颜,这个世界因你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