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当我是在犯贱。”◎

时光回溯到三个时辰前。

……

颜嫣告别锦羿, 并派麻雀精继续盯着须萸山山主动态。

而她自己,则再次来到谢砚之身边,做好开门见山问他是否还有战斗力的打算。

她考虑得很清楚, 与其遮遮掩掩试探来试探去,倒不如单刀直入地去问,至少不会在这方面浪费太多时间。

在屋外透气的青冥隔着大老远便瞧见颜嫣正在朝这边走来,连忙与谢砚之通风报信:“君上!她来了!她来了!夫人她来了!”

正在翻阅颜嫣房中藏书的谢砚之瞬间黛玉附体,并掐准时间, 在颜嫣推门而入的那刻起, 呕出一大盆血。

颜嫣:“……”

堆在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 刚要说出口的话通通都被咽回肚子里。

此情此景, 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她虽没什么良心, 却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骗着这样一个伤员去替她卖命。

至此, 颜嫣已然下定决心要放弃这位谢大哥, 并十分委婉地与他道。

“哀牢山上并无医者, 你这伤……还是尽早离开十万大山, 去寻个靠谱些的医修来看看罢, 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颜嫣这么急着撵谢砚之走, 是出于以下这两方面考虑。

一是怕谢砚之不明不白地死在哀牢山,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二则是哀牢山如今不安全, 他既已失去战斗力,也没必要拖着他一同等死。

颜嫣难得好心, 谢砚之却会错了意。他高大的身躯明显僵了一瞬, 攥住手帕的指骨捏得发白。

阳光自东面那扇窗投来,那么亮, 却照不进他眼眸, 他垂着长长的睫, 遮挡住正在眸中酝酿的那片阴翳。

许久,才从喉间挤出一句完整的话语,被火燎过般地哑:“你就这般在意锦羿?”

颜嫣不明所以,心中很是纳闷,他在这种时候提起锦羿作甚?

几乎是下意识回道:“我当然在意他了,所以你赶紧走吧。”虽然两者之间并无甚关联。

某个短暂的呼吸间,颜嫣仿佛听见了骨骼与骨骼相互抵摩时所发出的钝响,很轻微,却又让人无法忽视,一如他此刻苍白的面颊。

他本就低垂的眼睫又往下耷拉了几分。过于刺眼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落在他身上,他静立于原地,缄默无语,好似一副正在褪色的隽永写意山水画。

妒意在他心中肆虐,杀意成型。

那只名唤锦羿的小妖终是留不得了。

颜嫣也不知他这是怎么了。

可她向来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做到这等程度,已是仁至义尽。

见劝不动,索性选择放弃。

反正是那谢大哥自己非要作死,若真出事了,也怨不得她。

懒得与谢砚之继续掰扯下去的颜嫣直接无视他,径直推门而出,徒留谢砚之一人伤神。

她又去找锦羿了,准备与他一同商议,该如何对付须萸山山主。

二妖你一句我一句,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里,商讨出了至少十来个应对之策,皆是乍一看可行,细细推敲后发现啥也不是的狗屁计策。

果然,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算计都是徒劳。

事已至此,颜嫣已是黔驴技穷。

当真要就这么放弃,任须萸山山主鱼肉吗?颜嫣不甘心,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另一边,狗头军师青冥也正在给谢砚之加油打气。

“君上!您可千万莫要放弃!烈女她也怕缠郎啊!‘只要锄头挥得好,哪有墙脚挖不倒’,大不了,咱们把那锦羿杀了便是,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啊!”

谢砚之目光凉凉瞥他一眼。

青冥赶紧收敛起他那过于浮夸的表情,正色道:“我是认真的,君上您不如找个机会去和夫人好好聊聊?”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这一幕——

颜嫣走出锦羿房门,已是半炷香工夫之后的事。

她正打算回自个洞府拿几本兵书来做参考,已有十来个倒霉厨司排成排堵在她洞府前表演烹煮。

撩人的烟火香被风送出很远。

谢砚之端坐于被摆放在门口的八仙桌上,目不转睛盯着她。

八仙桌上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佳肴,既有精致的糕点,亦有颜嫣曾经最爱的红烧肘子。

更为夸张地是,他还不知打哪儿弄来了一群吹拉弹唱的乐师,气氛说不出的诡异,显然又是青冥这狗头军师出的馊主意。

颜嫣已然被惊呆,不懂这位谢大哥又在发哪门子的疯。

震惊之余,她还不忘拧着眉头,将谢砚之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

心道:这瞧着也不像是个疯的或者傻的呀?

谢砚之面上仍无多余的表情,却在她目光扫来的那刻浑身紧绷。

他知颜嫣最喜欢的便是他那张脸,故而重逢时,与她相处的每时每刻皆不敢懈怠,想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

可当颜嫣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时,他又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时而担心自己头上的冠子可会戴歪,时而担心自己脸上可会沾上不该沾的东西。

倘若她连他的脸都不喜欢了,他又该怎么办?

二人隔着近乎静止的空气遥遥相望。颜嫣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深觉无奈:“大哥,能否坦诚点,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谢砚之努力上扬的唇角瞬间耷拉下来,狗头军师青冥见状,连忙传音提醒之:“对小姑娘可不能这般苦大仇深的,神色一定要温柔!要笑!且还要笑得勾人!”

谢砚之面部肌肉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努力漾出一抹自认为很温柔的笑:“阿颜姑娘,我有话想对你说。”

颜嫣耸耸肩,翘腿坐在椅子上,呈洗耳恭听状。她也想知道这位谢大哥究竟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谢砚之盯视她片刻,屏退那群吹拉弹唱与将铁锅砸得哐哐做响的闲杂人等,待四周变得静悄悄时,沉声与颜嫣道:“我不想走,我想留在这里。”

等了半天竟还是这么一句话。

颜嫣很是失望,挑眉道:“为什么?”

谢砚之目光依旧灼热:“因为你。”

颜嫣笑了,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车轱辘话。她已然失去耐心,神色淡漠,缓声与他道:“莫要再跟我扯什么前世不前世,我只知今生。”

“今生的我与你既不相识,也无瓜葛,且还与锦羿早有婚约,你若非想插进来,除非是……”

说到此处,她笑得颇有些不怀好意:“除非是给我当妾。”

谢砚之神色果真有了变化。

颜嫣乘胜追击,接着说:“想必以谢公子您这样的身份定然不甘居于人下罢?既如此,何苦再痴缠于我?”

谢砚之没接话,目不转睛望着她。

他眸中翻涌着的情绪复杂到难以用言语来形容,透着哀伤,透着悲凉,一如烈焰焚尽后,无力回天的宿命。

时光的流淌在缄默中被无限放缓。

青冥的传音打破了这片尤为不寻常的静,他沉声道:“君上,登仙路之事影已查得有些眉目了,他让我即刻回魔域一趟。”

谢砚之微微颔首,示意他走。

青冥却颇有些犹豫,目光飘至颜嫣身上。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颜嫣不知打哪儿掏出了一坛酒,瞧那架势,是想要与君上共饮?

他家君上此生就只饮过一次酒,还落了个这般悲惨的下场。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虽不再是沾酒必倒,可那酒量到底也没比从前好上多少,青冥又岂会不担心?

青冥犹豫再三,到底还是走了,区区一只小花妖能有什么坏心思?

更遑,他才不信,这世上还有人能伤得到他家君上。

至此,只剩颜嫣与谢砚之二人。

颜嫣慢悠悠地往杯中斟着酒,轻声说道:“锦羿乃是岚翎之子,我算是他捡回来的童养媳。”

杯盏已被灌满,她抬眸望向谢砚之,嘴角噙了丝若有似无的笑。

“若无岚翎,你今日怕是都没机会见到我,如我这般孱弱的小妖,在无人庇护的情况下,能否活到化形都是未知数。”

“他这十六年来供我吃供我喝,教我读书,教我写字,甚至连哀牢山都留给了我,待我比锦羿还要亲。”

“既如此,我又怎能辜负他,辜负锦羿?”

该说的话已尽数说完,颜嫣给谢砚之也斟了杯酒,推至他身前。

夜色渐深,挂着浅浅一轮月。

谢砚之握紧杯盏,月影在酒中若隐若现,看似一切尽在鼓掌间,却如这水中月,求不得,放不下。

颜嫣见他犹在发愣,不禁笑道:“还愣着做什么?喝呀,是果酒,不醉人的。”

怕他不信,仰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恰时刮来一阵微凉的风,月影被搅碎,谢砚之眸中的怔忡方才散尽。

他勉力弯了弯唇,浅啄一口,果真如颜嫣所说,没有酒味。

他心中烦闷得很,理智亦不复存在,又多饮一口,酒气瞬间上头,连眼尾都染上一抹薄红。

颜嫣撑着下巴,笑眯眯望着他。

“谢公子不如同我说句实话,你来哀牢山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砚之双目眨也不眨地盯视着颜嫣,已然有些眩晕,依旧强撑着坐得板正,口齿却不甚清晰,较平日里多了几分缱绻,是他平日里装都装不出的温柔:“为了你。”

这酒喝着不呛,果汁似的泛着丝丝甜味,实则可比寻常的酒要烈得多。

颜嫣是故意将他灌醉,好套话。

她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继续想着法子给谢砚之灌酒,又换了种方式来问:“那你费尽心思留在哀牢山究竟想做什么?”

谢砚之纵是喝醉了也很安静,捧着杯盏,坐得笔挺,像个乖巧得过了头的傀儡娃娃,颜嫣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杀锦羿,把你带回家。”

尾音才落,哐当一声趴在了桌上。

起初,颜嫣还不信他竟就这么醉倒了,用脚尖踢了踢他小腿,也不见有半点反应,她盯着他看了半晌,方才确认,世上竟真有沾酒必倒之人。

那么,他方才所说之话又有几分可信?颜嫣不敢拿锦羿性命开玩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他先前对锦羿频频露出杀意……想必是真动了这样的心思。

颜嫣深吸一口气,望向谢砚之的目光掺杂了几分狠决。

喃喃自语般地念叨着:“看来哀牢山是留不住你这樽大佛了,须萸山山主想必会欢喜得紧罢?”

……

且说那须萸山山主甫一打开木箱,便瞧见谢砚之自箱中走出,当即被吓得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这一晕便是两三个时辰,再次醒来,整座须萸山已被夷为平地。

此时的他正神色茫然地躺在废墟之上,望着高悬在头顶的月亮,有些闹不明白,自己此刻究竟是死是活。

下一刻,有阴影如山般拔起,遮挡住他头顶的皓月。危险气息亦随之弥散开来。他僵住身体,缓缓回头,只见那位魔尊大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

“你去替本座办件事。”

不容置疑的语气,是命令,而非与他商议。

须萸山山主显然还未缓过神来,一副尚未搞清状况的模样,几乎是脱口而出:“什么事?”

待他意识回笼,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与凶名远播的魔尊谢砚之交谈时,又忍不住一阵瑟缩,呐呐说道。

“不知,不知……办完事后,大人您可否放小的一条生路?”

谢砚之缓缓摇头:“不,赏你全尸。”

须萸山山主神色骤变,他本还想说些什么,又闻谢砚之用近乎残忍的语气陈述着一个事实:“你没资格和本座谈条件。”

与此同时,在哀牢山等了两个时辰之久的颜嫣也已按捺不住,携锦羿一同前往须萸山观望。

两个时辰前,她于哀牢山之巅,亲眼目睹整座须萸山如齑粉般消散在自己眼前。她既震惊又惶恐,完全不敢相信呈现在眼前的景象。

在哀牢山上等了两个时辰之久,方才下定决心,要去须萸山看上一看,这等怪象虽未波及到哀牢山,她却深谙唇亡齿寒之道,不敢掉以轻心。

颜嫣与锦羿来到须萸山,已是半炷香工夫之后的事,那座平日里凌驾于万山之上的巍峨高山早已不复存在。

得多强大的力量才能让一座千余米高的山峰于顷刻间化为齑粉?

颜嫣想得正出神,忽闻一声震耳发聩的虎啸声自西北方传来。

颜嫣与锦羿对视一眼,拔腿就跑。不为别的,只因须萸山山主原型便是虎妖。

然,他们终还是跑得太慢了。

不过一晃神的工夫,便有只近三米高的巨虎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巨虎自是须萸山山主所化,他是奉谢砚之之命来杀锦羿的,掐准了时间堵在此处,只待给那混血小凤凰致命一击。

颜嫣几乎在看见巨虎的第一时间便冲了出去,张开双臂挡在锦羿身前。

“我有法子应对,你赶紧跑!”

岂知锦羿动作比她更快,几乎就在她尾音落下的那个瞬间,已然拽住颜嫣胳膊,将瘦瘦小小的她往自己身后一拽,咧嘴一笑,唇红齿白。

“小爷我生得这般好看,可不是为了躲在你这种小姑娘身后的!”

话虽说得漂亮,可他到底是只尚未成年的混血凤凰,又怎敌须萸山山主这等成名已久的大妖?

不过交战了十来个回合,锦羿便口吐鲜血,如断线的纸鸢般飞出数十米远。

须萸山山主自是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正要上前击杀锦羿。

千钧一发之际,颜嫣不知打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红着眼抱住生死不明的锦羿,试图用自己的肉.身去抵挡须萸山山主将要落下的那一巴掌。

阴影兜头笼罩,携着强横无匹的罡风扫来,颜嫣咬牙,闭上了眼……

再给须萸山山主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动颜嫣半根汗毛,顿时收爪,妖力却来不及收回,不论锦羿还是颜嫣皆被那股劲风掀飞。

早在颜嫣冲出来的那刻起,谢砚之便已然坐不住了,他行色匆匆地自藏身的密林后走出,长臂一伸,接住被须萸山山主用妖力扇晕的颜嫣。

又瞥向将要落地的锦羿,手指微屈,隔空将他拎起,抛给一旁待命的青冥,喜怒不辨:“给他好好疗伤。”

青冥抱着莫名其妙被谢砚之塞入自己怀里的锦羿,满头雾水:“不是说好的要杀他吗?为何还要给他疗伤?”

谢砚之垂眸望向颜嫣,拭去她眼角尚未干透的泪痕,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她冲向锦羿时的画面,止不住地冷笑。

“你就当我是在犯贱。”

至此,青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君上只是不想再让夫人难过罢了,仅此而已。

折腾了大半天,非但没能弄死情敌锦羿,反倒被迫看了场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深情戏码,谢砚之心情可谓是相当之差。

察觉到气氛不对的须萸山山主即刻变回人形,并十分努力地缩成一团,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求能从谢砚之手底下底下逃生。

却不想,原本都已经打算要离开的谢砚之竟在此刻回眸,乜了他一眼。

“砰——”

在十万大山横行近千年之久的须萸山山主就这般化作血雾炸开。

青冥啧了一声:“说好的留全尸呢?”

话一说完,他又觉得自己是在犯蠢,这须萸山山主当真无用至极,非但没能完成任务,还误伤了夫人,君上若还给他留全尸,那才叫奇怪呢。

可当他回头看了眼须萸山山主的残骸时,不禁挑起了眉。

嗯……这怎就不能算是全尸呢?

而今,哀牢山最大的威胁已被铲除,君上还出手救了夫人和锦羿。

这下,总该能继续赖在哀牢山了罢?